第7章
由于睡得好,前一天還能忍下的痛醒來後就加倍地顯了出來,直痛得溫啓年牙關緊咬,吃不下東西。
元夕将饅頭和肉幹泡軟了喂給他,打量他神色還是不佳,試探地問:“初一哥,我累得緊,要不我們就地歇個半天再走吧?”
溫啓年吃了東西,身上也暖了些,讓他慢慢将驢拴好,上車坐下休息。
這車肚裏并不大,裝下兩個人已是勉強。元夕輕手輕腳爬上車,将兩人小小的包裹展開來鋪在溫啓年身上,自己一歪腦袋,真的睡着了。
溫啓年看他睡得不舒服,想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左手腕子扭了未愈,還是腫的,溫啓年拿右手去拉坐在右邊的元夕,只好是按着他臉。觸感一片滑嫩,以至于摸出了涼來,詫異之下又探他額頭,溫啓年才知他發了熱。
燒得不輕,元夕在他肩上不适地亂動兩下,嘴裏嘟哝兩聲“金子”和“爹”,然後湊近來把臉埋在他頸窩裏,沉沉不語。
一病一傷,兩人在朝天大路上又耽擱一日。夜裏元夕終于退了燒,醒時發現自己身在一片清苦的藥味裏,原來是被溫啓年給環抱住了,身上披了他們帶的所有衣服,悶出一身大汗。
溫啓年沒睡,懷裏抱着元夕,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麽。元夕稍一動,他就察覺了,低頭問他:“可好些了?”
元夕點點頭道:“好多了。”心想我連着照顧你幾日,你也照顧了我一回,正想着,就聽到溫啓年笑說:“你已連着照顧了我好些日子,終于輪到我也來照料你一回。”
元夕訝異之下笑出了聲,鼻間盡是溫啓年身上自家産的膏藥味,苦而不澀,苦到盡頭飄出一絲清冽的甜。
兩人耽擱的這一日裏,興慶府的形勢已悄然起了變化,寒風裹着砂礫拍打在行人臉上,一條看不見的暗河在地下緩慢流淌着。
宋興與呼揭将領朋普交過不止一次手,雙方對彼此的招數了如指掌,正面碰上都讨不到便宜。興慶府內早先混入了二百呼揭探子,怕是郡守已經自顧不暇,甚至被呼揭人控制住了,是以緊閉城門,不接應宋興一行。宋興別無他法,派人将城牆牢牢圍住,以免蠻人與城內探子裏通外合,先行進了城。
朋普似也不急,耐心十足地與宋興在興慶府外對峙了四天,雖不主動出擊,但日夜都嚴密防備着,宋興派出去偷襲的幾十餘人全都被扣下了,隔一日就殺兩人丢在兩軍正中間的空地上。
金城的駐兵何曾受過此等大辱,紛紛氣紅了眼,陣日躁動不安,一個兩個去懇求宋興出擊,但真要讓他們想出如何應對一萬呼揭人,又慫了。宋興面上沉如水,實則急得滿嘴泡,他深知,正面與朋普抗擊勝算渺茫,遑論溫啓年不在,手下的兵他就快要壓不住了。
這日,賀朝大軍裏正在輪流用飯。
溫啓年治軍嚴明,一天兩餐時辰固定,分量管夠,寧願自己不吃也從不虧待手下。宋興沿襲他的習慣,讓炊事營尋避風處刨出了坑,埋鍋造飯,焖出幾大盆肉幹煮青豆和高粱面餅,就着沙漠裏的刺柳煮熟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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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飯半口沙,衆人都習慣了,也不抱怨,蹲在地上大口吃着。
金城兵裏有個十七八歲還沒正式上過戰場的,正費勁地嚼着滿口幹豆子,突然看到遠處走來個灰撲撲的人形,看不太清。他揉揉眼睛,生生咽下嘴裏的東西,咯得喉管生疼,險些翻了個朝天的白眼就這麽嗆死了。
“偷……偷……襲!偷襲!有人偷襲啊!”
剎那間鍋盆翻飛,兩把黃沙滅了竈火。一群頭冠歪斜慌亂間扶正的,嘴角流涎沒手擦的,來不及拿刀撿起鍋就往前沖的,剛拉完屎還一手提着褲子的呆頭鵝,從營帳四方圍将過來,腳快的已跑去通知了宋興。
有人來襲是宋興意料之中的,他快步過來,還沒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就先看到了手下人的情狀,大喝一聲“什麽樣子”,訓了兩句讓他們各自拾掇齊整歸位去了。
宋興心中怒不可遏,在此處停了幾日,金城兵竟不成器如斯。此番只是偷襲,如果呼揭人正面來犯,怕是還沒交上手他們就能被自己褲腰帶勒死。
他含着一口沒有消解的火氣,拿刀勾起地上人的下巴,看清之後大驚失色地揮退左右,把地上人扶起來。
“春臺,你怎會在此?”
林春臺吐出口血沫,還沒站定就皺眉問他:“我從城裏逃了出來,興慶郡守已被蠻子殺了,孟明何在?”
“你剛退了熱,我幫你把身上汗擦擦,免得風一吹又着涼了。”溫啓年打來了水,自如地翻進車裏,伸手去拉元夕的前襟。
元夕出了一身大汗,身上正是沒力氣的時候,籠着手推拒他,喊着:“我自己來就行了,初一哥,別!”
但溫啓年已順着領口掀開了他的外衣,卻突然停住了手。
隔着一層麻黃裏衣,溫啓年看到元夕胸前微微隆起,正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元夕雙頰通紅,飛快把外衣拉上,低着頭也不言語,背對溫啓年蜷伏起來。
元夕個子不矮,但很纖瘦,四肢尤其細長,絕不是個胸腹便便的樣子。
溫啓年回想着元夕的臉異常細嫩的觸感,趕兩天車手上就生了水泡,暗自頭皮發麻,心道難不成元夕是個女子?元夕聲音不粗,但他年紀尚小,實在無從分辨,元德景待元夕也不像是對閨女的樣子。溫啓年左思右想,把水囊放到元夕身後就悄悄下了車,輕聲道:“還是擦一擦的好,我去前面看看路。”
說罷就往前去了。
元夕轉過臉來,飛紅褪到耳垂,出聲叫住溫啓年:“你別往前去了,仔細招來什麽野獸。”
吹滅火折,溫啓年在驢車旁坐下。
那驢歇了好久,晚上睡不着,正跟樁子較勁。四下裏靜得很,只有驢咄咄踢樁的聲音。
等到車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消了,傳來一句“天冷你上來睡吧”,溫啓年不知該不該起,又聽得元夕低聲道:“我不是女的,我同你一樣是帶把的。”
溫啓年其實并不怎麽介意,如果元夕真是女子,自己方才輕薄在先,娶了她也無妨。橫豎自己是個沒家的,元夕性子雖厲害了些但心地極好,元德景也是見過的,不算唐突。但此刻聽了元夕強作鎮定的辯白,他倒不忍心言語,慢慢爬上車,給元夕掖好衣服就默默盤踞在了車另一頭,靠在木欄上不作聲。
“我……我胎裏不全,生下來就得了黃病,被抛到路邊,爹把我帶回家,養大了才發現……我不是女子,但也和尋常男子有些不同。”元夕的聲音伴着驢間歇的輕哼傳來。明亮的月光遍灑下來,他周身裹着衣服,只露出個腦袋來,眼睛一眨一眨的。
“那,除了身上,還有什麽害處沒有?”
“我也不清楚,爹說他沒見過我這樣的,光聽別人談起過,說這樣的人沒法成親。其實我才不想成親,我爹年紀大了,腿又不好,我幹不了活,家裏也就是紙糊的窗戶,風一吹就透,多半娶不到什麽好姑娘。要是娶個惡婆娘回來,還不如打一輩子光棍。我早想好了,就守着我爹,他死了,我就去考秀才,考不上的話,多半也得去死。”
“你……別這麽想,人活一世,不是非得有了功名利祿才有趣味。你會識文斷字,又會點醫術,在哪兒活不下去?”
“光是活着有什麽意思?日子過得沒有奔頭,還不如痛快地死了。我現在啊,就想稍微往外走一走,去別的地方看一看,要是好,就帶我爹上別處去。這鬼地方又冷又熱,打一次仗總得有個兩三年不安生,蠻子就算打了敗仗,一天兩天能躲在家裏,過上十天半月沒吃沒喝了,還得上漢人的地方來搶。”
“蠻子時常來騷擾你們嗎?”
“倒也不是,原先烏孫國離我們最近,和漢人來往也頻繁,會講漢話的多,算是好相與的。只是去年烏孫被呼揭給吞了,呼揭人可不講道理。連延是因為一窮二白沒什麽可搶的,再往遠處幾個大點的鎮子都被搶過。”
言罷,溫啓年一時間沒有回話,元夕身上覺出冷來,怪不好意思地問:“初一哥,我能坐過去嗎?”
溫啓年起身過來坐下,一只手攬住他,問道:“還冷嗎?”
“不冷了。”元夕閉上眼睛,把身上披的衣服往溫啓年身上扯過去點,“你也睡吧,我們明日再趕一天路,後天就能到了。”
“你剛好,趕緊歇息吧,這一路多虧你了。”溫啓年另一只手也伸過來,放松了肩頭讓元夕靠住,“我們緣分不淺,日後你若真的有難處了,我定會幫你,你若覺得無處可去了,我身邊總還有個位置給你。雖然不敢打包票讓你榮華富貴,吃穿用度總是不愁的,別太擔心了。”
他話裏不提元夕救過他,也不說手下許個閑職給元夕,乏善可陳地扯了一句緣分,平鋪直敘地做下承諾,如果走投無路,元夕總還能去他身邊。
元夕聽得眼熱,但還是裝作已睡熟了,嘴裏不支聲,抹去鼻涕悄悄擦在溫啓年袖子上。
既然我人都是你的了,他心想,這點鼻涕也算不得什麽。
兩塊高粱面餅和着一番開誠布公的熱議下肚,宋興清楚了興慶城內的局勢。
興慶算是沙漠腹地中的重鎮,與西域各國交往都很密切,城中生活着不少西域人。是以前日裏傳來呼揭人南下的消息,節度使莫謙即令嚴守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但那二百呼揭探子仍是悄無聲息地混進了街巷裏。
多年前還在遼北時,林春臺與溫啓年等人曾有一面之緣,當時宋興還給他跑過兩次腿。此番又見,宋興才知道,林春臺原是西平郡守嚴懷愚的幕僚,半月前随其到興慶。不想西平失守,衆人皆驚,他自知犯下大罪,死谏嚴懷愚隐姓埋名留在興慶,只派幾人假扮他們出城。
果不其然,城內奸細錯信嚴懷愚已出城,殺了其手下人,又潛入莫府,以莫謙妻女脅迫莫謙投降。莫謙忍辱負重,寫下血字檄文交給嚴懷愚,帶家兵與城內呼揭人拼個魚死網破,不敵,殉國了。
府衙實際已被呼揭人全全控制住,但城中除漢人外,其他西域人中不少失了家國、與呼揭不共戴天者,城外還有宋興圍個死緊,短時間內,呼揭人竟不敢起事。
城內面上和平,實則如履薄冰,只要朋普那方稍有動作,怕是不日就城破在即。
林春臺原就是個清減的,興慶被圍以來更是難得睡眠,聽說是溫啓年帶兵,下了死功夫逃了出來,已經顯出雙目凹陷、面有菜色的樣子來。宋興将他扶到帳裏歇下,叫大夫來看過,确定只是血氣虛弱,無甚內傷,逼他又喝下碗熱湯,才掏心剖腹跟他說了溫啓年下落不明之事。
林春臺大驚,沉吟片刻又道:“朋普這厮不知打的什麽主意,我們現在算是被他牽着鼻子走。聽你說靳王爺就快到了,朋普若知道此事,有什麽詭計定會在這兩日內使出來,你要嚴加防範,別被他趁了先機。”
“我猜也是。”宋興長嘆口氣,把湯盆重重一放,“不瞞你說,如今我手下自己人不足一成,餘下全是金城借來的援兵,懶散慣了,不成體統。帥印在孟明身上,我真是鎮不住手下人。”
“你怎知當日的屍首不是孟明?”
宋興從鋪蓋裏抽出溫啓年甲上所佩的負羽給林春臺看,是一枚細長的紋章。負羽應是繡在甲內中衣之上,他當日收斂屍首時在地上撿到,紅色字上印着褐色血跡,麻布料帶着毛邊,紋的是溫啓年的籍貫名字。
“我看到這玄甲和負羽之時,本以為孟明當真死在那兒了,戰事又急,不容我細想。後來有一天看到這甲,才回想起來那屍首和孟明的身量不像,憑白長了一截,再看這負羽,倒像是孟明匆忙之中撕扯下來的,就起了疑心,說到底,我也沒把握。”
林春臺仔細看了手上負羽,也想不出主意,站起來不住踱步。
而那五十裏外的呼揭大營裏,獸皮制成、迎風招展的狼面圖騰旗,忽然猛地一震,四角流蘇張揚開去,趁着攀上中天的毒日伸長至極,狼獸獰笑地露出獠牙。原來是旗杆被人握住,就地舉了起來。
一萬人悄無聲息地排成一盤棋,最當先的是個兩尺來長的大漢,頭上用土龍的甲皮編着密密麻麻的細辮子。他向前行了一步,一手張開,身上獸袍被獵獵朔風吹地平展開來。
興慶城外的守軍一齊被割了脖子。無邊無垠的大漠之上,熾烈蒼白的日頭忽然被濃雲罩住,不知哪裏傳來一首古老的唱詩,喃喃飄浮在揚起的沙塵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元夕的病叫先天性睾/丸發育不全,是一種染色體病,患者沒有精子,乳/房比一般男性大,體态偏女性化,其他沒什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