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靳王爺行七,是當今皇後之子,衆皇子中年紀最小,本事可不小。前些年匈奴猖狂時,靳王深入敵軍,一刀殺了匈奴大王子,平了北邊之亂。
“靳王人中龍鳳,身世也是奇得很。傳說皇後當年還是德妃時并無所出,據傳啊,靳王是一宮女所生,那宮女福薄,産下皇子沒幾天就病死了。德妃寬厚,對靳王一如親生。當時的皇後許氏有二子一女,一是當今太子李珏,一是建王李钊,還有就是菀沅公主。靳王定是當年就已嶄露頭角,那許後心生妒忌,想下毒害他,反被抓個現行,打到了冷宮裏去,沒多久就死了。王爺宅心仁厚,此事雖與他無關,他卻覺得無端害了一條人命,小小年紀就跟着德妃吃齋念佛,修身養性。
“但靳王國之棟梁,有經天緯地之才,可不是為了蒼生、為了黎民才參戰出征嘛。此番有他前來,西域之亂定能速速平息。”
連比帶劃煞有介事地說完,那陳有民才就着水囊大喝了一口,回味地緩緩晃着頭。
“靳王當真一世之雄!”元夕聽得入迷,只差喝彩了,“陳大哥,你怎會知道這麽多宮中秘事,實在厲害。”
溫啓年對宮闱秘史也不清楚,但聽到靳王禮佛,回想起當初在軍中無數個喝酒吃肉的夜晚,便暗笑一聲,閉目假寐。
洛勇的車空位很多,路上看到個獨自趕路的陳有民,一問之下發現順路,就也捎上了他。
陳有民自稱長居酒泉,前幾日去鳳昌看朋友,剛離開鳳昌就發現呼揭人來了,他怕酒泉也很快被蠻子占了,打定主意往南邊逃。路上碰到了金城的兵,說靳王爺不日內就要到了。
靳王年紀輕輕已是當代戰神,各種轶聞坊間流傳不少。人皆知他是當今皇後之子,這背後的秘密還是陳有民姑媽的堂妹的兒子在宮裏做事,告假回家時所言,輕易不敢對外人提起,只是在這黃沙之中遇見,與車上衆位有緣,才說來使幾位寬寬心。
廟堂之上到江湖之遠路程幾何?
邊境沙漠裏,行人還在念叨靳王的往事,那正主卻早已出發多時,馬上就要劍指敵前了。
“靳王當真如此厲害?那這仗豈不是也打不了幾天了嘛。”洛勇是個常年東奔西跑的,對時事的了解實在有限,乍一聽只聽出來仿佛不用撤。
“可不,我就想着在湟中小歇幾天,沒多久呀,就可以回家咯。”
此言一出,車上頓時安靜,氣氛卻松快了,各人都開始作自己的盤算。
元夕聽了陳有民說書,不禁神往,心想若是能見一見靳王的風采,倒真是不虛此生了。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護送溫啓年,将那五十兩金拿到手。這數目太大,該怎麽花還真是頭疼。
算計得出神,沒發現溫啓年已睜開了眼睛,低聲問他:“我手上的藥,元大夫備下的還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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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在行囊裏翻了翻:“也就兩三貼了,不過咱們一日內就能到驿站,到時我再給你配就是。”
“不必麻煩了,”溫啓年打量四周,還是不變的黃沙衰草,只是路上漸起了人煙,兩邊開始能見到碎布果皮一類的東西,顯是近幾日過路的人很多,“我不去驿站,等會兒就走。”
“什麽?那……那你去哪裏?”元夕差點把“那錢呢”講出口,又咽了回去,“初一哥,你傷還沒好,不可強自用力,否則落下病根,以後可有的折騰了。”
“眼前都顧不上,哪還管得了以後。”溫啓年沒有随身的東西,只元夕背了個小包裹裝二人的物事,有些碎錢,還有藥膏和幾件衣服,“元夕,待會兒我寫封信給你,你到了驿站交給那裏的駐兵,自會有人給你銀兩、送你回家,記得問他再把信要回來收好。你救了我,此恩難報,以後若碰到什麽難事,從酒泉到金城一路,凡是有駐軍的地方,你就将那信拿出來,自會有人幫你。”
元夕聽得雲裏霧裏,平素只覺溫啓年身上畫皮重重,看不清真面目,但他剛才那一番話說完,元夕終于發現了裂口,卻不敢剝開往裏看。
什麽樣的大人物能差動酒泉到金城一路所有官兵?元夕猜都無處可猜,只憑着直覺攔住溫啓年咬破手指在衣服上寫字。
“初一哥,我得跟着你,你身上還有傷,這些藥撐不了多久,我知道怎麽配藥。況且你不認識路,一個人在這沙漠裏怎麽走?”元夕握住他的手,“你放心吧,我決不會拖累你的,将你平安送到了我就離開。”這一送可是送到了前線上,元夕雖怕,但一想到溫啓年可能的軍職身份,送到之後除了溫啓年那一份謝,定會有他手下人翻番給賞錢。況且自己與此等人物同路,就算累點,後半輩子的談資可夠吹了。
“也罷,讓你再送我一程,多有麻煩,實在過意不去。”溫啓年略一想,沙漠變化萬狀,身邊帶個元夕的确能省許多力氣。到時派人将他送回去,大不了多給他些錢。只是這麽一來他就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免要多費口舌再作解釋,還好這元夕雖然貪財,還算通情達理,料想也不會胡攪蠻纏。
兩人各懷鬼胎,達成共識,向洛勇提出買下一輛空驢車。洛勇不肯,說既然相逢就是緣分,執意将那車送了他們,還給了幾個饅頭。
黃沙依然漫漫,溫啓年忍痛端坐,元夕吃力趕車,兩人向越走越窄的一條路去了。
當日禦書房內,李紀與李泰相商至夜深,終于決出了策略。李紀帶狄耶随軍正面與呼揭人交鋒,李泰年事已高不便親征,派他侄子李儉率精銳輕騎深入西域,不求攻城掠地,只求不斷騷動後方,動亂前線軍心。
第二日上朝一提,聖旨當場拟好,午後李紀就出發了。臨出發時,才有人把狄耶綁了來,李紀騎在馬上并不下身,讓人給狄耶牽馬出來。
狄耶本是一副懶懶散散,站都懶得站直的模樣,看到那馬卻倏忽眼睛一亮,流下淚來。那馬大眼忽閃也顯出了淚光,向天嘶鳴一聲就急不可待地奔到狄耶面前。狄耶伸手想摸一摸馬鼻子,被綁他的人緊了緊繩索反後退了一步。狄耶回頭看向那人,雖面無表情,那人耳邊卻響起金戈碰撞之聲,不由得瞳孔一縮。
“放開他。”李紀無甚感情的聲音傳來,“馬是你的,還是給你。”
“王爺有心了。”狄耶脫開繩索埋頭在馬頸上停了片刻,複擡起頭跨開腿幹淨利落地上了馬,對前方的李紀說道。
“你是質子,又是個亡國皇子,我已囑咐手下這一路上不可折辱了你。只要你乖乖告訴我你們匈奴人到底想幹什麽,”李紀回過頭看他,頭上鐵胄反射京城春日午後的第一道光,“別說一匹馬,就是你原來的行宮,我也還給你。”
“王爺說笑了,我們是草原和沙漠的兒子,居無定所,哪來什麽行宮,不過就是頂大點的帳篷罷了。”狄耶臉上在笑,但一雙灰眼睛裏仍閃着冷冷的光,“無論如何,你幫我找回格日班,狄耶向王爺表示感謝。”說罷右手搭着左肩,在馬上輕輕巧巧地鞠了一躬。
“不必多禮。無論你的計劃是什麽,我倒要把你放在身邊仔細看看,你遠在京城,能和西邊的蠻子搞出什麽鬼。”
李紀不看他,自顧說完就“駕”得一聲,已往前好遠了。
狄耶收回右手輕撫馬背,臉上笑容無影無蹤,兩腿一夾馬腹也追了上去。
城門口瞬間空了大半。
夜裏的沙漠比白日更折磨人,光冷也就罷了,吹也吹不盡的風,直穿過衣服往骨頭縫裏鑽。
還有無數蟲子。
沙漠裏本來是沒有咬人的蟲子的,這種東西最是趨利避害,知道人厲害,并不主動進犯。是人住進沙漠之後,要用水,要吃飯,要用油,才開始有了飛蟲,一年裏也就活兩三個月長,所以格外拼命,勢要讓人不痛快。
元夕自小就待在沙漠,身上每天都塗防蟲的藥油,久而久之腌漬入味,光着跑也不招蟲。溫啓年就慘了,身上有沒長好的傷口,晚上因為傷口痛又愛出汗,兩樣都是蟲子的最愛,折騰了大半宿才淺淺地睡着了。
元夕确認溫啓年已睡着了,才下了驢車開始擦身子。
渾圓的月亮直直照在頭頂上,凜風一個勁地作妖。元夕剛脫了衣裳就覺出冷來,又不敢回車上擦,硬着頭皮抹掉身上的汗裹着沙塵形成的一處處泥印子。
旁邊不遠有一汪水,他灌滿了兩人的三個水囊,想着要飲水明日一起早再去打就是,今晚先拾掇幹淨,後兩天趕路,還不知何時能再擦個澡。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溫啓年在睡夢中也皺着眉頭,時不時擡手揮去耳邊嗡嗡作響的小蟲。
天上滿滿都是星子,齊齊閃着光芒,都沒有元夕印象裏溫啓年那雙眼睛好看。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覺得溫啓年真是可憐,受了傷,還要趕去打仗,路上難得清淨一晚,還睡不安穩。他快速穿上衣服,靠在驢車旁邊打亮了火折。
蟲子生性都喜光,全往元夕手中飛去了,一靠近就被燒得焦透,但仍飛得前仆後繼、義不容辭。
溫啓年先是感覺耳邊清淨了許多,又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還沒清醒,尚自以為在軍帳之中,敵方偷襲點火,馬上彈了起來大喝一聲:“什麽人!”
元夕被吓得不輕,手腕脫力險些燒到自己,顫巍巍地把火折子舉高了點湊到溫啓年面前:“初一哥,是我,元夕,你被夢魇住了?”
溫啓年叫出來就發現不對,才想起來自己是在一片沒有前路也沒有退路的荒原之上,身邊沒有千軍萬馬,只有個素不相識的貪財小恩公。身上也沒有那件玄鐵铠甲,而是元德景年輕時的褂子,洗得薄透了,抵不住風,吹得肝兒疼。
“沒事,我守夜,你睡吧。”溫啓年接過火折,讓元夕上車坐着。
他們抄了近路從沙漠裏走,這一片最近不太平,怕生火堆吓走了野獸卻引來蠻子,便決定元夕辛苦點,晚上守夜,明日白天就讓溫啓年趕車。
“初一哥,你睡吧,我陪着你。”元夕看他一頭一臉的汗,知道他此時提出守夜肯定是想一夜不睡幹熬着了,“我爹小時候就拍我睡覺,我也拍你睡覺,不怕的。”
他從溫啓年手裏拿回火折子,讓他躺好,自作主張地開始用另一只手輕輕拍溫啓年的肩膀。
溫啓年何曾被人這樣拍過,僵着身子不敢動,還想張口說話,元夕搖搖頭,“噓”了聲。
那副肩膀很寬闊,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到肌肉糾結,堅硬如鐵。元夕不作他想,只覺得溫啓年就要拖着病軀重上戰場了,至少讓他去之前好好休息。
要問溫啓年第一次被人拍着入睡感覺如何,他形容不出,覺得怪異。仰頭對着高挂懸月,滿天星鬥像個漩渦,将他吸入一個溫柔的所在。他從來沒去過那樣的地方,不敢邁步,不敢轉身,擡起頭,只看到一張半朦胧的臉。
是元夕,是那個從沙漠裏救下他的人。素淨的一張臉,沒什麽表情,眼睛裏盛着兩彎月牙泉。
然後溫啓年便睡着了,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