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拜別了元德景,溫啓年回身向前,看着前方路上一片揚沙,默不作聲。
他重傷未愈,執意要走。元德景拗不過他,借了輛驢車,讓元夕随車照顧着,送他出沙漠到最近的驿站去。
那個驿站在黑水鎮,離湟中不遠,若在沙漠中調個頭,也能在兩天內趕到興慶府。但那裏戰事正急,溫啓年手還扭着,又傷了元氣,元德景暗自吩咐元夕,就算溫啓年說了要去興慶府,也不要帶他去。讓他在驿站歇下了,聯系那裏的駐兵送他去傷病所。
元夕心想他萬一死了咱們那金子怎麽辦,還有這借驢車的錢,肯定也得算他頭上,這點賬我若還不會算,您老以為咱爺倆這些年是怎麽過下來的?
面上倒是乖順地應承下來,忙前忙後地張羅着扶溫啓年上車就座。
“初一哥,”元夕坐上車後看他面色沉,暗自吐吐舌頭不敢惹他,但長路無聊,漫天黃沙實在沒有看頭,坐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向溫啓年搭話,“你去過長安嗎?我聽說長安可熱鬧啦,跟這裏可不同,那裏路上都有金子,晚上也不用關門,城牆足有十丈高,日夜都有人巡邏……”
元夕自認兩人哥哥弟弟地稱呼半天,已經算是熟人,也不再裝斯文了,財迷本性暴露無遺,動不動就提那飄在空中的五十兩金子。溫啓年憂心戰事,只是随口附和他,并沒聽到耳朵裏去。此刻被他問到長安,才上了心,也不由得想起了京城裏的人。
不知靳王是否已向陛下提出要親征了。他從前在遼北受腿傷後又浸了冷水,落下病根。在京裏有人伺候着自然不錯,到西北來,此地日夜溫差極大,早晚陰風入骨,實在讓人擔心。
又不知宋興是否找到了他當時墜馬後互換衣服的呼揭小兵,可看出了那人身份不對。
溫啓年初遇呼揭先鋒時就留了個心眼,中箭後就果斷隐藏了自己身份,将帥印藏在身下。那元夕是個貪錢的,但也知道輕重,沒有拿他東西,待他醒了就把他身上地圖包裹着的一枚帥印、一封诏書都還給他了,看樣子是未私自打開過的。
連延地方小,兩泡尿功夫就能走個遍。要運點東西的話,只有西北一片常見的雞公車可用,需要人推,走兩步就叽叽嘎嘎的,沒法上遠路。元德景還是打聽了一番,才借到輛驢車。
這驢車主人是個行商的,叫洛勇,人倒是跟名字沒有半點相似,瘦得像個痨鬼。他第一次往西北邊走,本打算一進沙漠就弄上幾匹駱駝,經興慶府北行,去蠻人的地方進點獸皮奶酪一類的東西。在連延把驢車寄下,歇了兩天腳,就聽說打仗了,屁滾尿流地把剛打開的包裹合攏就準備回家。連帶小厮、兩個護衛和向導,總共五個人,三輛車。本來裝貨的那輛車空下來了,勻點兒地方給溫啓年和元夕倒是順手的事。
這驢雖走了長路,但在連延安安定定歇了兩天,喝飽了水,又是活潑潑的,帶的人也少,走得歡快無比。
連延的外圍全是一樣的藍天黃沙,溫啓年傷還沒好,坐着免不得有點犯暈。
他抱臂坐着,手隔着層層布料摸到懷裏的虎符,捏緊了貼在胸口。
“父皇!兒臣願為國分憂,教訓蠻子!”得到通傳,靳王李紀匆匆進了禦書房,行禮後也不起身,只擡起頭來疾道,“這呼揭人太也猖狂,幾天間就占了西平鳳昌二地,若此刻再耽誤了,只怕興慶府也要不保。我們失了先機,只能想辦法先抵抗住他們打頭的兵,再想辦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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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坤,你年前才回京,又再親征,可會勞累太過了。你腿上的寒病現如何了?”禦書房內還站着個太子李钰,他将李紀扶起,親昵地拍了拍他衣服下擺,讓身邊太監搬了張軟凳來給李紀。
“父皇,兒臣無礙,西北戰事吃緊,兒臣願即刻啓程!請父皇派兵!”李紀不坐,只對太子略一拱手,又看向今上李乾。
李乾已過了知天命之歲,早年間也曾是個武将,兵戈戎馬半生,經歷過先皇時的奪嫡之戰,被磨砺得性沉如水,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他揮手讓兩人都坐下說話。
“呼揭人年前就動作不斷,連着吞了幾個小國,連匈奴人也俯首稱臣。朕說得清清楚楚,給金城再撥五千人馬,務必守住金城一郡,謹防呼揭人突襲,怎會接連丢了兩座城?溫孟明這将軍怎麽當的?西平鳳昌二地的郡守又是吃什麽的?”
他話裏絕無怒氣,只是禦書房裏安靜得很,把他接連的幾個發問襯得清清楚楚,像根針似地穿過腦子,讓人猛然間身上一冷,不自覺縮肩低頭。
“孟明不是個不幹事的,定是被拖住了手腳,未能及時通報,恐怕也是受了重傷。他失職之罪若父皇要罰,等打退蠻子不遲,當務之急是即刻派人帶援兵過去,以免戰事進一步擴大,至于不可收拾之地!”李紀往前一挺身子,脊背筆直。
“父皇,繼坤憂國之情如斯,我這當哥哥的也自愧弗如。兒臣一向于刀兵之事不甚了解,只看了不少典籍,也向護國公讨教了一二,倒有一點愚見想說,怕繼坤和父皇笑話。”李钰面色愧慚,皺着眉頭,一副緊張神情。
李乾稍擡下巴:“說便是。”
“西域地各國之間向來紛争不斷,今天稱兄道弟明天刀兵相見是常有的事,無非就是争點牛羊和女人。護國公戍邊三十載,也說多數西域人生性散漫,利字當頭,不成氣候,只匈奴人好争善戰,是塊難啃的骨頭。”李珏語速不慢,但李紀根本無暇去聽,只強逼着自己不去打斷而已,錯過了李珏抛來的一個贊許表情,“繼坤五年前一刀殺了匈奴大王子,匈奴歸順我朝,将二王子狄耶也送來京中為質,至今年年不敢怠慢。但此番呼揭人打下匈奴幾乎沒費力,匈奴立刻就歸順了,也不向我軍修書求援,不知打的什麽主意。虎狼之心,才是要防。”
見李乾略一挑眉,并無打斷之意,李珏暗吸了口長氣。
“蠻人沒有軍備觀念,打到哪裏搶到哪裏,戰線一路拖到興慶府已是鞭長莫及,只要在其後院點個小火,定能讓其自亂陣腳。依兒臣愚見,該當雙管齊下,一則将溫将軍召回,另派能人深入蠻子後方,二則以狄耶威吓匈奴人倒戈,裏應外合,迎頭痛擊呼揭部隊,讓他們求生不得,後退無門!”李珏說得得意,露出點難察的笑意來,暗自看一眼李乾表情,又補一句,“紙上談兵,讓父皇見笑了。”
他收了聲,一時間禦書房裏只聽得四個角落暖爐裏的熱煙升騰起來,呲呲的響動。一直候在一旁的公公頭子劉林側過頭向幕簾外使了個眼色,立刻走上來幾個宮女,給在場坐着的人都添了茶水。
“不錯,李泰果然教了你許多。”李乾拿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喝,又放下了,“行了,你先下去,找人将護國公找來。”
“父皇!兒臣……”李紀還欲再說,被李乾一揮袖吞回了肚裏。
“別急,你留下來,等會兒一起商讨此事。劉林,讓人端些吃的來,倒是有點餓了。”
那小腳公公應下來,經過李紀身旁時輕搖了搖頭,李紀垂頭喪氣,低低稱了聲是。李珏帶着笑向二人告辭後便起身往外走。
禦書房的門在他背後合上了,他甩開步子,也不等随從撐開傘就獨自往雨裏行去。寬大的袖子裏,指甲緊緊掐着掌心,幾欲出血。
“溫啓年此人是你一手提拔上來的,還是你的把兄弟,要賞要罰朕也會問過你,不必擔心。”李乾面色柔和了許多,問道,“剛剛你皇兄所講,你意下如何?”
“皇兄雄韬偉略,自是不錯,只一點,兒臣覺得護國公……不,皇兄對狄耶看得太輕了,狄耶心機深沉,為質五年不聲不響滴水不漏,匈奴此番行動總像是另有陰謀。”
劉林領着三四個宮女徐徐進來,擺了兩碗晶瑩淡紅的冰糖血燕粥,又在桌上鋪開幾碟糕點堅果。
“珏兒只學了個皮毛,到底不精此道,将來還是要靠你為他守江山。”李乾夾了塊攢絲鴨肉卷在李紀碗裏,又道,“紀兒,你有何看法?”
“兒臣方才去見了狄耶,他表面上一派和氣,實難言斷。不過,”李紀得了李乾一句保證,一顆心才終于落回肚子裏。他胸中早有丘壑,此時輕笑一聲,舀一勺燕窩粥不喝,又讓它滴回碗中,握着那金邊銀勺看向李乾道:“人言秋冬之季不可采取燕窩,否則春回之時海燕尋不到窩,又瀕臨生産,勞心勞神之下吐涎唾精再造一窩,最後胎死腹中,墜入大海,來年此地就再無燕窩可摘了。蠻子不比春草,雖不是來年風吹再生,也是一茬一茬收割不盡,倒無需念慈。”
李乾知他有備而來,在腦內已将呼揭人殺得片甲不留,便打發他到外間等候李泰将軍前來,自己入內閣休息去了。
劉林上前來扶他,李乾只微微嘆口氣。
京城正是雷雨傾盆。
漫長的一個冬季,陽氣衰微,春風一吹,陰陽暴格,不時有長天白電劃過厚重雲層,直指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