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坐北朝南,确實是避風向陽,冬暖夏涼,沒有酷熱更沒有寒暑,與鄰近的幾個村莊形成巨大的反差。 真可謂是三裏不同天,劉星心裏暗自叫絕。
唯一不足之處就是望雲村附近全是其他村的土地,望雲村的320畝耕地大部分都在外,村口僅有不足三十畝,其它的分散在東西南北,遠的有五六公裏,近的也在三公裏左右。現在是水稻進入分蘖生長期,所以章豫劉星必須到遙遠的鵝盆沖的稻田裏看水。
快有快的心情,慢有慢的好處,章豫仍是不緊不慢的往前挪動腳步,倒也拿他沒轍,劉星只好因村裏阿三阿四家裏為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問章豫,章豫此時就像數珍寶一樣細說,誰家的對與誰家的錯,往往這些都是父輩遺留下來的成見導致後輩的争吵。其中有許多事是說不清道不明。話閘子一打開,自然沒有時間到路過的人家裏抽水煙磨牙的功夫。劉星就是讨厭章豫看到凳子坐下後就與人聊個沒完沒了,所以私下裏就叫章豫做老屁股,意思就是章豫太喜歡與人搭讪聊天,特別是他為人友善,平時熱情好客,任誰去到他家裏都有酒喝,所以他的熟人也特別多,多次與劉星出門,都偷偷的拉劉星去喝酒,沒有一兩個鐘頭就不離開。對劉星給的外號也默認了。而劉星也是暗地裏才敢叫他的綽號,畢竟章豫在當地也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在人前就叫他章伯。
章家是三棟農舍組成的院落,豎着排成一行,有幾間廂房,一側用土胚圍成一個大院子,進了門樓後就是一個前庭,第一棟是章豫年過九旬的老母親和幾個小女兒小孫女住的地方,寓意四世同堂。他的大兒子阿海也住在這裏。章豫夫婦帶着兩個小兒子和幾個孫子住在第二棟,劉星住在第三棟,這是一間新屋。留給工作隊的兩位隊員住,只是另一個隊員才來不久被抽回去在某單位任書記後,所以這裏一直只有劉星獨居。
回到家時已經是三點多鐘了,靜悄悄的沒人,章豫的老母親帶着幾個玄孫去村中央榕樹樹頭與人聊天了,那裏是老人們聚堆聊天小孩子嬉戲打鬧的地方。章伯母和章家老大夫婦也都下地了。其他孩子也都已經去上學。
劉星把農具放回到前庭廂房裏,出來一看,章豫已經把一大盆清水打好,把他的一件新毛巾遞過來叫劉星洗把臉,
在這個家裏,章豫是個極為出格的大男子主義者,從不做家務事,除了老母親外,他從來不給家裏人端飯打洗腳水之類的活兒,但自劉星來後,他破天荒地給劉星打水洗澡洗衣服,也許他把劉星當成家裏的客人,因為章豫對任何一個客人都表現的熱情大方,不但督促家裏人給客人打水洗手,而且常常自己動手做這些事。在家裏受父母寵愛慣了的劉星,也習慣了章豫為他做這些事,無形之中,劉星對這個家有了一種親近感,還有章豫人前老說他是上面下來的人,人後總愛說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
劉星對此深感不安,但章豫老是那句話:“來到這裏,這裏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的孩子一樣。”
在劉星洗臉時,章豫進到廚房裏,已經裝了滿滿的兩碗硬米粥,出來時劉星剛洗好臉,章豫脫下襯衣和長褲,露出一件白色底淺藍色豎條紋的四角內褲,精瘦的雙腳換上拖鞋,雙手在劉星剛洗過臉的水裏捧起一把水漱口,接着再洗臉,劉星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老東西平時不吃的東西很多,貓貓狗狗不吃還可以理解,就是牛羊肉都不吃,稍微肮髒一點的東西也不吃,這在農村也算是潔癖,可他竟然用劉星的洗臉水漱口擦身,看着他擦得那樣仔細,臉色是那樣的潔淨紅潤,劉星心裏湧動着莫名其妙的躁熱,他真的想在章豫的臉上親吻一口。
“章伯……”劉星吶吶地地看着章豫,他真想說,章伯你真帥。但話到嘴邊就是吐不出來。
章豫把毛巾涼在走廊下,全然不顧正在發呆的劉星,用手在劉星腰間輕輕推着。“走,我們吃飯去。”
這是一餐極簡單的便飯,有一碟小鹹魚和一碟青菜。離不開酒的章豫倒了小半杯,慢慢的飲着,而劉星卻像揚鞭跑馬似得刨完兩碗粥後,說聲吃飽了,就扔下章豫,撿起門縫後的晚來的報紙回房間。
劉星回到房間,見屋裏光線較暗,就脫去長衣長褲,出到門口,坐在門檻看報紙,也許天氣炎熱,也許是報紙內容天天一樣日日雷同,劉星無心游覽,站起身來,在庭院裏溜達,在章家的三個庭院裏,這個庭院屬于後庭。他走到後庭邊的小樹林裏,這裏還有一間草寮,原來是去年下半年蓋得的防震時住的防震房,原來有幾間的,後來拆掉了,就剩下這一間。
劉星喜歡聽樹上的小鳥的叫聲,常常在沒事的時候出來聽鳥鳴。有鹩哥,有黃鹂,還有幾種叫不上名的鳥, 不久前他看到鳥兒銜着枯草跳進楓樹上的樹洞裏,好奇心促使他想上去看看個究竟,但是他怕驚動鳥兒,更是怕鳥兒因此搬家而作罷。
此時前庭傳來小孩子的嬉戲打鬧聲,是章豫的老母親帶着那幫重孫們回來了,章豫從母親背上抱下一歲多的小孫子,在一旁兜孫子大小便,孫子哭着鬧着不肯他抱,他卻樂哈哈地罵着小冤家小祖宗,拿出一粒糖果塞進孫子手裏,好不容易才哄得孫子不哭,他一把擦淨孫子的淚眼,極有耐心的繼續兜孩子屙尿屙屎,過後替孩子擦淨屁股,還親昵的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拍拍幾下,松開手後,孫子就沖到哥哥姐姐那兒啦。
在這個家庭裏,章豫是個孝順的兒子,也是個嚴父,更是一個慈祥的祖父,他基本每天晚上都給老母親端洗腳水,兒女們視他為暴君似的,對他總是唯唯諾諾,敢怒不敢言,同樣,他是章家的老大,有四個同胞弟弟,小的還不足四十歲,個個身材如鐵塔一般,都比他高大壯實,雖然章豫弟弟們矮了半個頭,但他的話句句都是板上釘釘,對幾個弟弟動辄就是罵就是教訓!比他小幾歲老二早年就被他狠狠的揍過幾次,但是最有出息,不但成為大隊支書還是公社黨委委員,而那個自小就被父母和他溺愛的小弟弟淪為酒鬼一個。章家人口衆多,個個對他是敢怒不敢言。有一點就是章豫非但不申斥孫輩,反而倍加關愛,這一點被犯錯的弟弟們和兒子利用了,每次被叫去訓話總是抱着孫輩,章豫也拿他們沒轍,只能讓他們回去,僅僅是說句“自己做過啥事自己知道就行,我就不多說了。”事後常常自言自語:“那孩子他娘總沒有一點時間嗎?”
由于今天回來的相對快,所以章豫招呼幾個孫子過來吃飯,同時還裝滿一碗給老母親送去,出來時,見那不足兩歲的小孫子自己沒吃到多少,倒是把飯粒弄得到處都是,章豫哈哈笑着上去要喂他,誰知孩子不讓,一勺子打了過來,真是亂棍打死豬八戒,章豫的手眼上被勺子擊中,便一把搶了過來勺子,罵道:
“龜孫子,有你這樣吃飯的嗎?”
硬生生把一勺子飯塞到孩子嘴裏,孩子含着滿嘴飯,伸出小手搶勺子,不給張嘴就哭,章豫只得松手,好不容易等到孩子咽下,章豫再次搶過來,再往孫子嘴裏塞一口,劉星看着他祖孫倆的拉鋸戰打得正熱鬧,劉星心裏好笑,可就是此時,章妻和兒媳婦都回來了,才放下農具,章家兒媳婦就出門跳水去了,章妻接過章豫手裏的碗繼續給孩子喂飯,得到解放的章豫站起來提着水煙筒進到他的房間。章妻幾口就把飯喂完,再裝少許,直到把孫子喂飽為止,看到小孫子步履蹒跚地沖去和哥姐們玩耍後,她才做晚飯。同樣一件事,章豫做起來就是不一樣!
不一會,同村的章三強進來找劉星,見到章豫就想躲開,章豫叫着了他問啥事,三強應道沒事,是來找星子的。三強對他從不會多說一句話,除了公事外,隊裏幾乎每天都有年輕人來找阿海或劉星。
劉星見狀,主動迎了上來,“啥事,章伯不是外人,說吧。”
三強說“星子,今天幹活時捉了一條蛇,可能有七八斤重,今晚你就下去喝酒,記得等會阿海回來,叫他一起下去。”
“啥蛇?你怎麽這麽厲害?”劉星看着這個村裏第一大力士,問道。
“蟒蛇,是它見我們沒下酒菜了吧。”三強笑嘻嘻地說。
三強是劉星初中時的學長,沒讀完高中就回鄉務農了。他比劉星大幾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在這個村子裏,劉星有八九個同學,由于受到學校大部分師生的歧視,他們先後轉學到其它公社就讀,竟然沒有一個人在縣農校讀完高中。
“好的,三強,你先回去吧,我等阿海回來後在一起下去。”劉星知道三強也是才收工回來就上來的。
三強才出門,劉星就拿起行軍壺,再去到廚房找出兩個空的行軍壺,章豫制止道:
“你買多少酒都不夠那幫酒鬼喝的。”
“我有錢,村裏就我一個人吃工資。再說家裏也不要我的錢。”
章豫壓根攔不住劉星,劉星把心愛的紅棉牌自行車推出,出到村口,順着土路,劉星騎上車子,夕陽西沉,平野上綠油油的稻田一望無際,身後的群山青翠疊彩,晚霞燒紅了西天,染紅了大地,渠道裏流水潺潺,田埂上還有不少耕牛和牧牛的老農。
供銷社就在8裏外的一個公社農場裏,其實就是一間規模很小的代銷點。裏面沒有客人,劉星買了一斤煙絲後就想回去,還沒出到門口猛然想起自己是來買酒的。回身讓售貨員沽了滿滿三水壺米酒。
回來後心情不寧的劉星把煙絲給章豫送過去,回來急急忙忙洗過澡,拿出報紙看着等飯點,可他再也沒心思看下去了。章豫的形象在他心裏慢慢變得清亮起來,感覺到章豫正是他喜歡的老頭子,隐約之中感覺到章豫似乎也喜歡自己,但不知道章豫對自己好是出于父子情誼還是愛心。在這裏有着長子如父的說法,他對弟弟們和兒子們極為嚴厲,但對小輩對外人卻是一個善良的人,愛心常常泛濫。
喝酒回來後已是九點多,劉星酒量本來不行,此時感到略微有些頭暈,正想休息。章豫來了,他是來還煙絲錢的。
劉星哪能要他的錢,幾次推辭,章豫強硬有着劉星的手,把錢塞了過來,劉星急了:
“章伯,您見外啦,在外面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父子,難道您就不怕冷了兒子的心嗎?”
“那是……那是伯做給外人看的,就是想你好開展工作。”章豫看着被塞回來的錢,有些不知所措。
劉星嗓音有些發顫,“可我當真啦。”
聲音很小,但劉星感到是發自內心的最強音。
章豫顯得忐忑不寧,“星仔……”
他牽過劉星的手,卻不是把錢塞進去,而是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把砰砰作響的心跳聲傳遞給劉星。
“伯,我喜歡你!”劉星一把章豫樓過來,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章豫擡頭看着比自己高半頭的劉星,伸出蒼老而指節很粗的大手為劉星擦拭淚水。
這個夜晚,明月清輝,從屋頂的玻璃瓦斜照進來,見證了裏面的一老一少墾荒拓展愛情樂土的初夜。開始了他們為期26年的來往,盡管他們都有各自的家庭,盡管劉星後來事業小有成就,但從來就不曾嫌棄過那個老農民,直到他病故,才在心裏為他樹立起一座墓碑:愛人章豫
☆、叔公
清明将近,爺爺敦促父親早做好回鄉掃墓拜祭奶奶的準備,父親哪敢怠慢,正清前的一天,我們一家人分乘兩輛車出發,加入了掃墓大軍的行列。
回到鄉下,我見到了南洋叔公,叔公五短身材,臉頰臉腮上須腳被刮得鐵青,上着一件南洋短袖衫,下穿一件短西褲,前面圍着一條下廚用的圍裙,趿拉着一雙米黃色的拖鞋。看到我們回來。他樂得裂開少牙缺齒的嘴笑個不停,上來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不停地替爺爺拍打着身上的衣裳,盡管沒有塵土,但叔公是那麽地認真。
“老東西,你老啦,怎和小人似的不會照顧自己身骨?”說一口惠梅客家話,說畢把熱毛巾遞到爺爺手裏,爺爺随便擦過臉和手後交回給叔公。
“叔,東西放在哪好?”
父親手裏拎了好幾個袋子問道,叔公叫他把遲的東西那進廚房,用的就先放在客廳裏,随後再收拾。回到家裏,叔公就是家裏的當家人,無論大小事情都必過問和收拾。
爺爺這次去深圳住了将近大半年年。他有嚴重的白內障,必須得動手術,加上休養所需時間較長,爺爺不想來深圳,是叔公把他連哄帶罵趕上父親的汽車。
小嬸子為我們端茶送水,小叔在叔公的指點下殺雞宰豬,供品已然準備完畢。最忙的還是叔公,他忙碌着做晚飯,還能夠做出一手好菜,這些菜式帶有很明顯的南洋風味,就在此時,我的七個大小姑媽也陸陸續續地從各地及時趕回來了,我們一家可謂是四代同堂。汽車擠滿了這個昔日冷清的院子。
爺爺是一家之主。看到兒女們都趕回來了。便大聲吆喝起來:“阿南,人回齊啦,過來收拾,準備開飯。”
爺爺永遠都是閩南話。閩南話雖然只有爺爺一個人使用,但卻是我們家庭的第一用語,家裏無論大大小小都聽得懂爺爺所說每一個字。
叔公樂呵呵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揉擦後,收拾好桌子上的茶杯,再與嬸子和我媽、姑媽幾個人将飯菜端上,整整擺滿了四大桌。可見我們家是個大家庭。
爺爺和我爸,大小姑丈就坐一桌,我媽和幾個姑媽也占據一桌,我們這一輩人數最多,年齡差距懸殊,我不願意與小屁孩同桌,但都是一家人,被叔公壓住肩膀,按在小輩成堆的桌前坐下,就與他同桌。
我是叔公一手帶大的,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是家裏的長子長孫,但是那時候,正是父母創業最為艱苦的階段,那時候爺爺和叔公已經退休,我便被送回老家由老人照顧。
我的親奶奶在文化大革命前就病故了,扔下九個嗷嗷待脯的孩子,那時候的爺爺既當爸爸又當媽媽,而住在隔壁的同年叔公過來幫忙,日子久了,爺爺索性把叔公的工作包下,他願意一個人在地裏頭做完所有的農活,而照顧孩子打理家務這副重擔一股腦交與叔公。家裏全靠叔公,為了照顧孩子,叔公再也不能參加隊裏的生産勞動。
爺爺是在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為了避開拉壯丁,與族人一道在福建廈門登上南下的航船,來到了印度尼西亞的萬隆做武師,不久就随族人在熟人的指點下到了日惹,在一家商鋪裏幫工。老板也是華人,祖籍廣東,是個客家人。那時候時局很亂,常常有人來鬧事,是爺爺只身趕走歹徒,才保得店鋪的平安。
老板姓卞,育有七個孩子,都是男孩,最小的那個是庶出,為小妾所生,成天跟随地方上的小流氓一道,整天無所事事,打架鬧事卻不斷,老人勸說不聽,還整天偷家裏的東西分給那幫小流氓吃。老板一氣之下,竟然把這個忤逆子交給了這個年過三十的夥計管教。
一個夥計哪敢管教少主,自然不願意也不敢收留。
“那麽這樣吧,你們福建人都有認同年的風俗,你就和他做同年吧,這樣你們就是兄弟啦,哥哥管教弟弟是天經地義的事。”
看到老板是真心實意的與自己交往,爺爺也不再猶豫了,答應了老板的要求,所謂同年就是閩南地方的舊俗,是合在一起生活的兩個異姓兄弟,是一輩子相互照顧的兄弟,将來絕大多數都會有各自的家庭,極個別的則終生在一起生活。
老板的小兒子名叫望南,老板為爺爺與望南舉行了結拜儀式,當時被望南大鬧廳堂,好不容易才磕過結拜的響頭,待老板離開後,當晚爺爺就把望南扳倒,就像綁粽子一樣綁個結結實實,懸梁吊起來,用細細的鞭子抽打,用這種細鞭抽打下去是傷皮不傷骨,卻異常疼痛,直到望南求饒為止。
一年後,望南的火氣一點一點的被折磨光,變得規規矩矩,不但幫助家裏幹活,還學會了做菜做家務,卞老太爺自是非常高興,本想與他說門親事,可是他已經喜歡上了同年兄長,不再與人談婚論嫁,老太爺沒法,便将我爺爺收為義子,爺爺深感家主厚愛,他本想等到時局安定下來後,就回福建老家把妻兒接出來。
就這樣,南洋閩人衆多,依照閩南習俗,爺爺在義父卞老板家生活,卞家是要負責為爺爺另行操辦婚事的。在熱心的卞老太爺的一手操辦下,爺爺在當地迎娶了一個惹娘為妻,她就是我的奶奶。奶奶的外表一如印度人,但她的父親卻是個閩籍後裔,外家姓林。她已經不懂得講華語,講一口印尼話,同時也是一個伊斯蘭教教徒。林家家道中落,卞林兩家若如親家,卞老太爺為此給林家送去一大筆彩禮和禮金,極力輔助親家東山再起。
奶奶是個多産的女人,次年我的大姑媽就這樣來到這個世界,我父親排行老三,是在1953年夏天出世在日惹市,此時老太爺把自己在泗水市的一間商鋪送給爺爺作為終身的事業,就這樣爺爺就帶着他的一家大小,還有同年義弟望南來到泗水市生活。我的幾個姑媽先後就出生在這個全國第二大城市裏。
在這個家庭裏,自始至終都是爺爺掌權說話,叔公和奶奶全都聽從爺爺的。對爺爺想來都是百依百順。生活還是過得去。卞老太爺常常過來看望義子一家,畢竟有了一定的根基,生活還算殷實。記得父親提起卞老太爺時,充滿感激之情。從小父親和兩個姐姐與叔公的關系很好。
直到1960年整個印度尼西亞排華,爺爺也因為沒有加入印度尼西亞的國籍,被列入排擠的行列,他被迫帶着妻兒回到中國生活。幾經輾轉後在這個半山區農場定居下來,這是個地方國營華僑農場,環境與農村無異,不同的是在這個農場裏的人大多都是外來人,其中包括不少歸國華僑,那時候,這裏是一片荒山野嶺,爺爺奶奶和叔公都是農場職工,每天披星戴月,開荒種植,建築他們的家園。
我的六姑媽、七姑媽和小叔就出生在茅草房裏。不幸的是1965年我小叔叔才落地,奶奶就得了産後大出血,即俗稱血山崩。大量的出血無法止住,還沒等送到醫院,就在路上斷了氣。
……
“輝子,聽你阿爸講,你還不想尋人嗎?叔公還想帶曾孫呢,你就用心點,尋找個人回來。”
叔公的話打斷了我遐想,回頭看着叔公,他和善地向我示意吃飯不要停下來,還夾了塊鵝掌放進我的碗裏,說年輕人有牙力咬得動,其實鵝掌是個最好吃的地方。
接着招呼“大家人都多多吃肉,都是自家養的,較買的好吃些。”我也夾了塊肉質細膩的雞胸肉放在叔公的碗裏。
我們這些小輩吃得快,叔公飽的更快,他進廚房忙活着了。
我扔下庭院裏的大家,信步進到家裏的樓房,這是一座五層小洋樓,一樓是幹淨亮麗的大客廳,二樓以上是卧室。
爺爺的卧室就在二樓。平時都緊鎖的房門,今天都半開着。我輕推門進去,裏面有古色古響的大床,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枕頭,衣櫃,茶色的地板。在整個房間裏,使人感覺到一塵不染。可見叔公是個愛幹淨的人。這是他們的卧室。他一生未婚,跟随爺爺奶奶一家生活六十餘年,在我奶奶去世後,叔公實際上就是這個家庭裏的二當家。父親九個兄弟姐妹均受過他的撫養,從父親他們那一代開始就已經把叔公看做家裏人。
我們家是個大家庭,二三樓各有六間大卧室,四五樓是多間小房,是小輩的居所。我是長子長孫,有幸獨居一間卧室。這座樓房是十年前父親攢取他的第一桶金後獨資建造。
這座小洋樓是父親攢到他的第一桶金時蓋的,已有了年頭,在我出世前就有了,在我出生三個月時,年輕的父母為了工作和事業,把我帶回鄉下,是爺爺和叔公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帶大。
奶奶葬在山清水秀的山坡上,風景很美,在林泉之中讓人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這裏也是我們家裏的承包地,種植了松樹和果樹,墳茔長滿青草,沒有墓碑,我們鏟除了雜草後,添加上新土,父親打來兩塊厚實的草皮壘砌了墓頂,在墓庭擺上祭品酒水香火,點燃起鞭炮,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們給奶奶三叩九拜行大禮,這是年年都要做的禮儀禮節,是中國人過清明祭奠逝世的先人的內容。
09年,叔公在國外的侄子來信,要爺爺和叔公一定要出去看看家裏人,同時也要帶上家裏人,經過一番思量後,他們只帶上我父母和我,一行五人飛去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年紀略小過叔公一些的侄子機場等着我們,他把叔公和我爺爺叫做叔叔和丈人,一番寒暄過後他父子倆把我們一行人接回到他在日惹的家中。
日惹是叔公的出生地,是叔公的故鄉,變化不是很大,叔公還能依稀認得出節到來,就是房子變新變高了。當晚,叔公就換上南洋衫,第一次看到叔公穿着南洋衫,覺得非常得體,看到我詫異的目光,叔公說他以前年輕的時候就是穿這種衣服的。在這裏,叔公還有許多兒時的玩伴和朋友,只是幾十年的離別,讓他們在相逢後嘆息歲月的蹉跎,雖然存活下來的人如今已經都是近八十歲的老翁了,但是他們對我爺爺還是那麽敬畏,依然把我爺爺一個勁的叫做陳武師,說起當年的往事,還一個勁地說我爺爺當年的威風。
他們都知道當年叔公是被迫與陳武師結拜同年的事,但是幾十年都平平安安過來了,如今兒女子孫滿堂。叔公的朋友關心的問爺爺,回到中國後有沒有與大婆住在一起?叔公的侄子告訴他們,叔叔和丈人、惹娘住在一起,與在福建的大婆并不來往,惹娘死了多年,是叔叔一手把孩子們帶大的,如今也是兒孫們滿堂了。
一個老翁問道:“阿南,好像你還小過我吧?我今年都八十齊頭啦。”
叔公笑着應道:“那我還大你一歲多,差幾個月就八十二啦。”
“看你的身體,還不如陳武師硬朗,看他的臉色不錯,不顯老啊。”
叔公說:“哪不顯老啊?他都九十八啦,再過兩年就到百歲啦。”
“哦?”叔公那幫兒時玩伴個個都驚嘆起來“到底還是練武的人,就是不同!”
看着老人們在聊以往的事,我和母親都默默地坐着聽,父親偶爾也插上幾句話,他們的語言看似很雜亂,一會是客家話,一會是廣府話,一會又是閩南話和印尼本地話,叔公和我父親的印尼話還是那麽流利,爺爺不懂得說,但是幾乎聽的完整,只能用他的閩南語作交流。
後來,我們來到一間已被修繕一新的臨街鋪面的後堂,這是一間标準的洋騎樓,有三進兩個天井,因為南洋較為炎熱,雖然院子很小,在沒下雨的時候,倒也是個待客和吃飯極好的場所,現在是叔公侄子的一個孫子在經營和居住場所。
這裏原來就是爺爺和叔公搬去泗水前的故居。産權屬于卞家,是卞老太爺送給爺爺婚後的居所,爺爺就是在這裏迎娶了我奶奶進門的,那時候叔公也跟随着他的義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日惹是印度尼西亞最古老的的首都,在這裏有着許多古老的建築物和清真寺,有着全印尼最古老的的清真寺。幾天後我們來到泗水。泗水是印尼第二大城市和東南來最大海港,也是印尼最大工商業中心,與首都雅加達的關系就像中國的上海和北京一樣,一個是政治中心,一個是經濟中心。
泗水的華人華裔非常多,雖然華人的比例沒有萬隆高,但華人的總數卻高過萬隆,在印度尼西亞三個特大城市中,除了首都雅加達外,華人經濟是以泗水和萬隆為中心的。
叔公第二個侄子就居住在泗水,在泗水,爺爺和叔公已經認不出他們曾經居住過的街區,這裏變化非常大,幾百萬人口的老城區和衆多的衛星城拔地而起,外表看起來沒有中國的深圳那樣張揚,但自然環境和經濟環境不比深圳差,特別是泗水的空氣質量是深圳所沒有的,這裏沒有深圳海岸那渾濁的海水,這裏的天是那麽的藍,海水是那麽的綠。在泗水的海灘上漫步,你會感覺到都市生活離綠野那麽近,緊緊地貼着碧海藍天。
這次重返印尼,令叔公高興無比,在這裏他見到分離數十年的親人,他這一層人僅剩下他了,他是卞老太爺的小兒子,我們一行人在泗水給卞老太爺上墳,看着爺爺和叔公攜手走到墳茔前雙雙下跪,給先人叩頭的場面,看着紙錢和香火的缭繞,雙手合掌說着旁人聽不見的話語,也許是在告訴先人知道,他們一直在攜着手走在時間的長河裏,沒有人敢上前打擾他們,默默地守候在他們身邊,直到爺爺起身,要把叔公攙扶起來,叔公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連叩了很多響頭,我們被他感染了個個都紅着眼抹着眼淚。叔公良久才穩定下情緒。
我和爺爺扶着叔公上車,路上叔公對父親說:“天華,你明天同你表哥上街,叫人畫一張你阿公的畫像。”
叔公在泗水的侄子阿生點點頭,接過話頭,說道:“小叔仔,家裏還有幾張阿爺的遺像,拿一張就是了。”
叔公說:“那就多謝你了,天華,你們就不要出街了,人多車多,出門在外總是被家裏人牽挂。”
父親說:“叔,我等會回去就出街沖洗相片,留幾套下來給表哥他們。”
爺爺和叔公連連稱是,回來後,我幫忙從車上拿下拜祭過的烤乳豬和三鳥,被卞家一個媳婦拿進廚房裏砍件擺碟。卞家人口衆多,叔公幾個侄子的家人也趕了過來,聚在一起近百人,正等着我們吃飯。叔公七兄弟,哥哥們都已經不在世了,但他們的後人現在已經超過三百人,一半住在泗水,一半住在日惹。侄子們有的已經是四世同堂,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家庭而是一個大家族。
這是一個講究輩分尊嚴的家族,叔公在這裏輩分最尊,小輩們把叔公和爺爺讓進上座坐定,大家才依次入座,叔公起身拿出父親給他準備好的紅包,逐個逐個派發給小輩們,小小紅包帶着長輩對小輩的美好的祝福。
家宴非常熱鬧,是我們來到泗水人數最多的一次聚會,因為我們得離開了印度尼西亞,離開了叔公日夜牽挂着的親人。卞家後人并沒有嫌棄這個一生未娶的男子,他們與叔公有着相同的血統,血脈相連,促使他們多方尋找遠離他們多年的血脈。而我爺爺早年是外公祖最看重的夥計兼武師,小輩們敬重這位丈人。爺爺早年的故事被他們當成神話般的傳揚的沸沸湯湯的,一個能令得卞家老祖佩服的人,一個鎮得住卞家那個桀骜不馴的小兒子人自然得到卞家後人的敬重。
從印尼回來後,與我在網上保持三年多網戀的某教授正式與我分手,因為在他當地找到一起共同生活的對象,其實我很早就感覺到這種網戀沒有實際性,僅僅是滿足我戀老的心理需求,盡管教授的外表非常儒雅,富有學者氣質,但他對同愛的愛情觀總是讓我感到空泛無物,這種觀點外表看起來很美,就像是一首田園詩,但是總讓我感到沒有實際意義,因為他在贊頌同性戀愛情同時總是不忘把異性戀的愛情貶低。如果這是個年輕人還可以理解,但他卻是持有理想主義追求完美的老教授,我心裏就多少感到忐忑不安,曾經很謹慎地與他見過一次面後,發現他僅僅是迷戀男體,在網戀出現的所有美好言辭都是一個文化人的遣詞。
因為在我看來,無論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在對待愛情上的尺度都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性別,盡管我的爺爺和我的叔公外表沒有老教授那麽儒雅,更沒有老教授學富五車的知識。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勞動者,在日常的生活中還常常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所困擾,也有過紅臉拌嘴的時候,但更多的是幾十年來的恩愛,始終不離不棄,這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他們從來不會卿卿我我,我甚至懷疑他們不懂得愛情這個詞。沒有漂亮的言辭,雖然伴有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