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溶漾
他看她一臉嫌惡地咬着牙,那副惡惡的樣子仿佛要把牙齒咬碎般,緩和道,“你喜歡陰天的,我帶你下去散步。”
“不去。”栗粒抵觸道。
“你腿痛我抱着你不好嗎?”他語氣輕柔,“以後你想出來我可以帶你出來玩,可終究不便利。”
栗粒想到自己長時間被囚禁的悲慘命運,握了握拳頭,生冷道,“不去。”
“不去便不去。”他聲音淡淡的,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松松垮垮地放下,一派閑散,栗粒以為他真要作罷,心底的石頭釋然般落下,他推開另一側車門走出,腳下的公路一片濕潤,山林間都是清新的山野泥土味道,自然而純粹。
雨已止歇,他在另一頭落窗,吸煙,栗粒望着他總覺得心有點亂,似曾相識又無處可尋,本該會想起什麽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他又是折回身來,目光依然柔和卻不容違逆,推開車門兩手稍一用力便把她抱起,她是一片白紙剪的小人,被他輕而易舉攬在懷裏,卻仍在死命掙紮,他手一松,栗粒險些掉下去,後怕地兩手抓住他衣服貼伏在他身上,驚恐地蹙起眉眼,他目光一貫的清晰冷漠,她卻迷茫無措好似融合于層疊雲起的晨霧中。
他抱着她在濕潤的山路上慢慢走着,心如止水,古井無波,遠遠的松濤聲靜了,如古昔微風過湖,抑當初猶醒,而今眠去,他與她卻是清靜醒着,一路的風聲幻影,不停不倦幻演,他不曾對她吐露,她也不曾對他傾言。
他微微颔首,低下下巴俯視她淨白的臉,雨後似蒙着淡淡的塵粉的玻璃般,光滑疏離,密密的睫毛始終飛蛾撲火無妄地撲棱閃爍,他視線不由自主頓了頓,朝夕相處尚未讀競她的全部。
“我們,”他腳步漸緩,忽然間施施然開了口,“慢悠悠的,像不像老夫老妻?”
栗粒心情郁悶難以适應,頹然地噤聲不語,他們間向來是謎,而今,他作為制謎者,卻率先說破。
“是不是?”他俯下頭,癡而儇薄地逼問她,栗粒迫不得已微微擡眼,他的眼神魅人灼人,她頹廢的認真,他卻頹然得精致。
“不是。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這個惡鬼。”栗粒心情欠佳,動辄便是悶悶的咒罵。
“是呀,我這個惡鬼。”他可悲而負氣地嘆了一聲,眼前陡然升起迷障,“我要是惡鬼,你生生世世都跑不了。”
栗粒聽了憊倦至極,空生一種暈浪的感覺,但仍舊不甘地反唇相譏,“你做夢。”
他本就暗沉的眸子瞬間熄滅,弄虛而弄不成,作假又不像,只是用毀滅般的眼神淡淡看她,靜氣文雅而傲慢地點了下頭,“嗯,做夢也不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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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粒呆愣,他的話像一把刀子刺在她心上,愈短刺得愈深,她黯然低下頭,他噓了噓氣,吹在她前額上,似涼和的風,計成百,方凡千,令她難以忽視。
她噤聲不語時,什麽話都不說時,無比安逸時,總有一種抹不去的返璞歸真的單純,他看了錯憾又嫉妒,因為自己已無真可歸無璞可返,慢慢走着,其實亦不慢,時而亦快,與她前後隔了心與心的光景。
朝朝暮暮走了很久,話語零零散散參半,他望到林間有塊巨大的岩石,被徹夜雨水沖濯得纖塵不染,他把栗粒放上面,栗粒趕緊坐好,他又在附近采了好多紅色小野果,透亮亮的盡是雨露,一手捧給她,自己也貼着她坐下,栗粒肚子餓了,但還是硬着骨頭不肯吃,他見了揪揪她頭發,吓唬道,“喂了啊。”栗粒吓得一哆嗦,趕緊抓了一小把,他勾勾唇角,兩人并肩坐着細嚼慢咽,林間的落葉滴水淅淅瀝瀝,随意淌過的山泉潺潺,宛若時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薄光藹藹,清質悠悠。
栗粒蜷縮着腿,自己的小白鞋光潔如洗一般,反觀他的卻是濺滿了細碎泥點,她閉上眼,發為之霜,眼為之霧,林間妙然溶溶水韻化作栖息其間的意欲,耳畔翻湧着吊古戰場般風悲日熏群山糾紛的亘古聲,又複睜開眼,他随意弓着一條長腿,仰着尖尖的下巴浏覽高處紛纭包攏的參天枝桠,漫天明綠的滴水的繁葉,搖曳顫動蕭蕭作聲。
如此風光霁月流光爍金的一個人,此刻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得誠悫動容,栗粒又苦又恨,索然亂緒難以理清,他餘光瞥見她正悒郁地盯自己,兩眼放空且深沉,吹氣若蘭,他心中癡癡忖度卻是徹心驚悟,這一瞬委委婉婉認清,人生如夢,她在生中,他在夢裏。
他捏捏她纖細微弱的脈息,質問道,“又在心裏罵我?”
“我沒有。”栗粒下意識煩惱地反駁,言為心聲,發覺自己太過道破,又憤然道,“你活該。”
他心裏隐隐預見一種快樂,将她的話徹底攪渾貶殁,反其道而行之,“這麽不講理?”
栗粒氣得牙齒打顫,甩開他的手,“你講理?你講理就把我放了。”
“哦,那我們就同甘共苦一塊不講理好了。”
“胡說,誰跟你同甘共苦了,同甘共苦不是那麽用的。”栗粒要被他的無賴氣哭了,卻又無可奈何,他狡黠一笑,淡淡勾唇,“那是怎麽用?”
栗粒抿唇不語,扭過頭氣得肩膀發抖,他低頭望着她,她始終是無辜的,于人生中而不在夢裏,兩人并肩沐浴着晨起的曦光,風給發膚以清涼柔潤,淼淼有水流過,任憑億兆樹葉的碎聲供養,撩動耳蝸纖毫。
他有一種受制不住的平靜,面對她時展露無遺,秋毫畢現,沉默地等待她的回音,終于栗粒擠出幾個零零散散的字,“手機有信號麽?”
“沒電了。”他冷而平和道,栗粒擰着眉頭瞪他,對他的騙術生疑,不肯再信。
他見了拿手機在她面前晃晃,“自動關機了。”
栗粒望着空氣稀薄的荒郊野嶺,參天古木蓊蓊郁郁不見天日,她吸了口甘美的空氣,欲哭無淚。
“那怎麽回去?”她雖然不情願,但關切生死相關之事還是不得不詢問他。
“你想家了?”他淡淡道。
“那不是我家,那是你一個人的狼窩。”栗粒義正言辭道。
“不,那是我們兩個人的。”他挑挑眉,極目遠眺,神色從容,“不過很快就結束了,過些天我們出國後就再也不用回來了。”
栗粒驚詫,差點從岩石上掉下去,他攬住她肩膀,山雨欲來,鎖住她清澈的眸子,毫無餘地地斬截道,“年後就走。”
“不,不。”栗粒如遭雷殛,惶然道,“我們可以再商量,可以再談談。”
他以不容抗拒的口吻對她展露一笑,意料之中,“好,談吧。”
“我不能走,不能。”栗粒提心吊膽,“你是外國人随便怎麽都可以,可別帶上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和累贅一樣,萬一你因為就被抓了。”
“那我把你扔了?”他眯眯眼,好整以暇道。
栗粒重重點頭,“你把我放了吧。”
他笑出聲來,真假難辨,眼裏閃爍着誘人的光芒,“騙你的。”
栗粒怒不可遏,擡腿想把他踹下去,可一動腳便分筋錯骨的疼痛,他勾起她一縷頭發揉在手心裏,栗粒拽回來,牽一發而動全身,兩人糾纏中從石頭上跌落,滾到林間積聚的厚厚樹葉堆上,渾身沾滿了葉子。
栗粒撞到他身上,擡起頭發現二人姿勢極其暧昧,她趕緊撐起身來,他一手勾住她的腰,紅葉黃葉褐色葉子簌簌飄落,雨絲抖落如幕,涼風颸耳,他眼梢翹起,眸波微漾,揶揄道,“你談過幾個男朋友?”
栗粒臉色酡紅,把他手掙開,倉皇間又是跌了一跤,渾身濕漉漉被樹葉洗禮,他見她又要站起來躲遠,索性把他拉到懷裏,兩人躺在樹葉間,他低嗅着她身上淡逸的香氣,天慵生語,又問了一遍,“談過幾個?”
“不關你事。”栗粒忍無可忍,一手在厚厚的樹葉間摸索石頭,結果要砸他時卻發現是一塊陰森森的獸骨,吓得慌忙扔掉,手抖個不停,他見了忍不住笑,頭枕在葉子間,一手捂着嘴,開懷不已,栗粒更是氣急,也顧不上膽子小便抓着那個大骨頭打他腦袋,自己怕場面血腥扭過頭不敢看,一下子攥着砸去,他沒有動靜,只聞得樹葉滴雨聲一時滲人,她眼睛偷偷開了一條細縫,怕一下子把他打死,結果他一手握着骨頭,手墊在腦門上穩妥接住,兩眼卻是饒有興趣地端詳着,啧了一聲,“這骨頭不錯,帶回去雕一下。”說完,呷眼看她。
如此明目張膽以形骸為贽禮,驀然沛變毛骨悚然,粉身碎骨一樣的恐怖,栗粒嘴唇咬得發白,他依舊躺着,拉拉她手,問她,“到底談過幾個?”
“關你什麽事。”話一出口,即便是她想回的鋒銳犀利也不由怯生生滞鈍,寥寥幾個字幾乎被簌簌滴水聲消融。
“我們不是要談談麽。”他暢洽催逼道。
“談的是你該放我走。”栗粒态度鮮明奈何底氣不足。
他莞爾一笑,聽聞她的話總是帶有甘美的苦楚,卻是甘之如饴,悠悠道,“我們去新西蘭種土豆好不好?”
“不行,我要回家。”栗粒猛然搖頭。
他又是裝聾作啞,将手機晃晃丢在草葉間,“沒電了,晚點回去。”
“我說我回我家,誰去你的狼窩。”明知故問事不關己的态度惹怒了她,栗粒攥拳頭,氣得直哆嗦,言辭竄滿火氣。
他聳聳眉,無謂道,“随你怎麽說,你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