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明山兮夜沉
她沒想到自己一口下去用力這麽狠,只是不住地後退,腳踩到了石頭上,一下子崴倒,身上沾滿了泥點,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用潔淨的指甲幫她擦拭污漬,拭也拭不掉的痕跡,不只是哪世因由,哪世因果,點點都是故事,漫天飄灑的都是命中注定,臨水照影。
“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栗粒不懂他在想什麽,一個勁地懇請他,一步之遙,一發之差,兩人錯別的是天與地的界限。
他伸出冰涼的手去觸碰她的臉,滑滑的沐浴着夜色的涼薄,栗粒沒有力氣躲避,眼中閃爍着淚光,卻是如何也落不下,心碎到了極點,也是無力到了極點,他雙手抱過她東倒西歪的身體,牢牢護在懷裏,對她的耳朵輕聲道,“跟我走吧,我們回家。”
栗粒張着嘴,仍在乞求,聲音近乎嗚咽,“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什麽都給你,只要我放我走。”
他的胳膊變得有力而堅硬起來,隐隐含着力道,冰冷冷的好像千年不腐的屍骨,硌的她脊背寒涼,他與她拉開了一點距離,一雙眼睛鉗視着她,低低的似帶着玩笑,“我要你的命,要你的靈魂,要你所有的一切,你肯給嗎?”這一刻他是猙獰的惡魔,逼她出賣魂魄,沒有其他買主出現,沒有其他惡魔存在,多虧,因為,然而,盡管,他便是唯一。
栗粒扭過頭去,他輕柔用力,一手又把她腦袋掰過來,纖長的手指鉗住她的下巴,冷淡而灼熱地審視着她,“放棄吧,你跑不了的。”
她的人生此刻被這句話判刑,再也沒了逃離的可能。
栗粒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黑黢黢的森林,所有的葉子都在簌簌發抖,都在違背她的意願飄落顫抖,她以為自己陷身的是茫茫大海,殊不知溺斃于面前他眼中的一汪清泉,一茶匙的泉。
雨絲漂浮着,落在毛茸茸的衣服表面,宛若紗幔,他握住她冰涼的手,仿佛沒有血肉化作烏有,輕聲對她道,“答應我不走。”
栗粒咬着嘴唇,倔強地一聲不吭。
他見狀也不急,只是身體微微前伸,作勢又要吻她,栗粒偏過頭去被他一手摟住脖子,她伸出手來推他,自己幾乎要被逼迫到天涯海角,卻又無處可逃,只得從嘴裏低低擠出了個嗯,聲音輕如無物,散在風中。
他聽後沒有言語,沉默如夜,默不作聲,心裏有道淺淺的溪流流淌而過,清澈無痕。所有的風在此刻全部釋放,從遙遠的天邊山谷汪洋河流一齊傳來,暗流湧動咆哮吶喊,飽滿而耀眼,他将她攔腰抱起,重新放到後座上,手背貼到她額頭上,上面沾了幾滴雨滴,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窟中,渾身凍得要命,強忍着不發抖。
她把頭移開,話語間含着怒意,聲音悶悶的,“你別碰我。”
“頭有點熱。”他聲音沉如暮色,見她一直別着臉冷若冰霜的模樣,便關上車門,自己在煙雨中默默點了一根煙,栗粒身子縮在車門旁,頭倚着玻璃窗,昏昏沉沉的,但還是極為畏懼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他雙指極為靈巧地夾着一根細長的煙,煙霧在氤氲如幕的雨絲中蒸騰,絲絲纏繞在他身畔,清冷而孤獨,視線飄然間便忽然斜斜瞥了過來,像一把飛刀,突如其來,他眼神中的火光閃着閃着就飛到了黑暗裏,像是螢火蟲飛到了陰暗的洞穴。
他手指敲了敲煙灰,她看到那些煙絲宛如飛沙一般飄揚在雨中,風雨飄搖頃刻間消失不見,難覓蹤影。
他們的視線相遇,交彙,相互對視的目光這時候發生了質變,虛僞,隐忍,憤恨,生與死,光與影之間隔着腐朽而血腥的枯枝敗葉,很久後,栗粒回憶起這一瞬時,總會難以抑制地悲傷,那時的她深知他們的未來,這一點比當面對某人說你會死還要挖苦人心,正如每個人都會死一樣,他們的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必死無疑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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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過來,身形修長飒飒風姿,栗粒萬般懇切他會坐到前座上,可他還是腳步沉重地打開車後門,而後坐到了後座的另一側,與栗粒正好相對。
他眸中的火光熄滅,已沒了方才咄咄逼人的侵犯氣勢,長腿盤起,身上帶着淡淡的煙草氣息,但是并不是栗粒平常所聞的那般刺鼻,他身體微動時,便會有一種清簡而溫和的香氣,好像一層薄薄的軟煙羅若隐若現地包攏着鼻息,可觸不可及。
他轉過臉來,清瘦而蒼白,淡淡問她,“冷不冷?”
栗粒扭頭看向窗外,不願同他說話,她隔着水紋漫布的玻璃窗看到了外面的天地,晶瑩的月,紅色的枝桠,沉寂的原野。骀蕩長風,荒清而疏闊,生命在人跡罕至的山野中有一種無法救度的旺盛,遠離塵嚣,喧嘩式微。
他遲疑了下,終究還是把手覆到了她手背上,緊緊攥着,冷得發硬,栗粒要抽出來,他不依,大手将她的掌心一同包攏着,她便拿了另一只手生掰,結果還是徒勞,被他一只手制約着兩只巴掌,而後他便伸出另一之手将她攬在了懷裏。
栗粒渾身虛脫沒有氣力,氣急之下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隔着黑色風衣他似是察覺出了疼痛,皺了皺眉,而後看了她一眼,眼神平和,帶着深深的窺探,她忙往後躲,頭磕在車窗上痛的吃緊,他見了索性兩只手将她抓了過來,摟在懷裏一動不動,惬意而安穩。
栗粒用頭撞着他的肩膀,聲音從他懷裏低低傳出來,“你放開我,放開。”
“山裏晚上冷,你容易凍感冒。”他淡淡道。
“你放開。”她還是拼着力氣據理力争,嗓子幹渴得仿佛在冒煙,沙啞而徒勞。
他低下頭,下巴抵在她肩上,溫熱的鼻息在她耳畔蔓延,濕滑而細膩,“別吵了。明天帶你回酒店。”
“我不回,你放我回家吧,求求你了。”她真誠懇求,奈何他無動于衷置若罔聞,徑自把風衣脫下來給她蓋好,兩只手緊緊摟着,沉默而不語。
栗粒又啞着嗓子喊了幾聲,每次說話時喉嚨都像是被刀片血淋淋刺過,疼得慘烈,她心如死灰地把頭倚在後座上,卻被他用手扳了回來,重新靠在他肩膀上,她又把頭移開,然後又被他揪了過去,周而複始,最後她實在沒了氣力,終于不得不暫緩動作,無奈選擇了妥協。
“渴了?”他問她,栗粒垂着眼就是不答話。
他從口袋裏掏出幾粒紅色果子,小小的模樣,今日漫步時途徑采下的,他把果子塞到她嘴裏,栗粒咬緊牙關閉着嘴巴抗拒,他眼神流轉,手指戳了戳她腦袋,“你嗓子不好,現在沒有水,吃點吧。”
她不動,垂着眼眸一聲不吭,他鉗住她下巴,捏了捏,而後伏身便吻了過去,栗粒皺着眉眼見躲不開,在彼此将要觸碰的剎那用手捂住他的薄薄的唇瓣,聲音低而膽怯,“你,你別碰我,我吃。”
她伸出手來接,他不給,偏要親手把果子一個一個往她嘴裏塞,栗粒細嚼慢咽着果子,嘴角緩緩動彈,微垂的睫毛的上布滿了絨絨水珠,神情蕭然,素面相望于外,水息風露,秋水長天。
她視線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夜色一墨墨地緩緩流淌,雨不停歇地落下,簡簡單單的草香在四周盤旋,若只看這一片靜靜的聲息,只覺素逸清美,充滿了平和的希望。
他失神地望着她,專注而認真,紅果放入嘴中,輕輕逼出一注清水,舌梢上水意清平,宛若一條溪流寂寂蔓延而過,清清地順着喉舌向下流,流到了心窩裏,梨花白的月影下映到澄明的心間,心窪裏都是朦胧的水意。
他禁不住又要吻她,栗粒慌忙閃避,怒目圓瞪,無辜道,“我都吃了,你說了不碰我。”
“我沒說。”他眼梢微微上挑,露出幾分邪氣。
“你說話不算數。”栗粒要哭出來,他見狀忙攬過她,聲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半哄道,“我說了不會傷害你。”
“你別碰我。”她掙紮着要脫身,大衣滑落,他眯了眯眼,一手将她揪了回來,聲音清冷,半脅迫道,“你小心別凍感冒。”
“你別亂動。”栗粒聲音顫抖着,心裏異常恐懼,苦澀到流不出一滴淚,“離我遠點。”
他垂下眉眼,看着她皺眉不安的樣子,心底仿佛有了淺淺的傷痛,随着呼吸起伏波動,耐也耐不得,終究是扶在她耳畔嗯了一聲,然後将大衣重新裹在她身上,很不情願地松開了她。
栗粒從巨大的大衣裏探出腦袋,見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毛衣,神色很複雜,她于心不忍的表情被他一着不落地看在眼中,他索性偏過頭,嘴角浮現出幾不可微的笑意,向她身邊湊了湊,低聲道,“我也冷。”
栗粒要把大衣推給他,他把大衣披在兩個人身上,身子自覺向她靠攏,栗粒心裏抵觸,頭很暈,他身上的清冷香氣濃重而熱烈,仿佛占有了空間,有形狀有氣力的分明,使得她無時不刻不受着鉗制約束,心生挫敗,困窘,庶幾近乎人生底色,慘敗而滲人。
他看她時總覺得她應是個透明的人,永遠的雨絲拂面,落葉飛旋,風來時便是沉思的景象。望着她的眼,便可以聽到溶溶水聲,空澈清明,濕潤的氣息留存于鼻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