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霁
栗粒心生氣餒,他們以為他是斯文人,是君子,可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表裏不一的斯文敗類,僞君子。
她悶悶撇過頭,不再和他說話,一心巴望着窗外,卻看到車子駛離高速路,離城區漸行漸遠,心裏不由得打着鼓點,他為什麽要帶自己去爬山?是為了防範人多麽?
但無論如何,機會總是有的。栗粒已經飛快計劃好,抽空溜走,然後在路上攔一輛車,就像當初他搶劫車一樣,然後先坐上揚長而去,路途中再和車主解釋,到時候不管他再怎麽僞裝騙人都是追不上她,鞭長莫及。
然後,然後她要回家,要.....報案麽,她心下遲疑不決,他知道她的所有身份信息,如果莽撞報案,沒有足夠把握将他拘捕判刑,那他肯定會以牙還牙铤而走險地報複她的,栗粒想到這裏不禁一陣膽寒。
他瞥了她一眼,嘴角閃過一絲幾不可微的笑意。
他将車停在半山腰上,幫栗粒打開車門,對她伸出手,栗粒忽視他的紳士風度自行下車,他見了聳聳眉,牽起的手低低對她耳朵喃喃道,“路滑。”
栗粒生怕他一個不快突然變卦返程,便也忍了不滿脾氣,閉着嘴一臉不悅,他牽着她手在山路上溜達游走,木葉森森,橫峰側嶺,漫不經心的認真。
遠處的山峰層層騰高,雲浪陣陣遠去,柯枝交錯,不知不覺中霧氣彌漫下起了蒙蒙細雨,連朝潇淅,青山黛綠,松濤洶湧,流過的溪水明澈急湍,空氣中充滿着松脂的清香氣息,令人沉醉。
他在路上走走停停,賞賞碧綠的花草,邁着長腿悠然自得,她也不得不随他性子來,由他牽着手,前方一群綠油油小莖木上長滿了野果,紅彤彤的的滿天星似的點綴着,十分喜人,他捏着纖長的細手摘了一粒,放嘴裏嚼出滿嘴的汁水,對她挑挑眉,“吃嗎?”
栗粒撇着嘴角不願和他說話,他見了也不在意,随手摘了好多放西裝革履的口袋裏,栗粒看得糾結,總覺得他這人太過反常,性情不定,既輕浮又清冷,淋淋漓漓的僞惡,卻又默然,藹然,蕭然,矛盾的一切總是融洽平靜地潛伏在他體內,稍不留意忘了抑制便會自滿溢出。
瘋子,她心裏默念了一遍,他就是個瘋子。
他一瞥視線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一手淡淡抹去嘴角邊血色的汁液,浮現一抹笑,“你心裏又在罵我。”
栗粒抿了抿唇瓣,一臉冷清,他莞爾,徑自采了最後一粒紅果,重重吸了一口山野間的霧氣,兩眼幽深深如寒潭,霧氣缭繞,嘆氣道,“什麽都不說,你總是讓我看不清。”
栗粒一愣,望着他諱莫如深的燦冷眸子,心莫名有些堵塞,雨下的喧嘩式微,南方的寒冬卻是漫不經心,雨絲豗淋,她與他兀兀于怒氣和愁思中,松濤聲遠引天錘,噓氣成雲。
他牽着她的手,突兀地抓緊,山路遠處響着嗡嗡車聲,由遠及近,栗粒看着一輛大卡車呼嘯而過,骀蕩長風樹葉呼號,一顆雨點落在她眼角。
她刻意被石頭絆到,他扶住她,真假分明好壞難辨,栗粒把腳不由自主地往後縮着,忐忑道,“你能去拿創可貼嗎?腳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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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查看,她閃躲,“真的破了。”
他哦了一聲,定睛看她,“我抱你過去。”說着,又要抱她,栗粒慌忙道,“太費時間了,我在這裏等你,保證不亂跑。”
“你又保證。”他佻達一笑,似是把她看穿一般,栗粒忽然意識到他的不懷好意,或者根本對她的跑路漠不關心,背後卻是隐藏的自信與斬釘截鐵。
他潛意識便以為了,她根本跑不了。
栗粒看着他帶笑的眼睛,心裏愈發摸不準,像是無望觸案的一葉扁舟,烏雲密集,悶雷輥動中無可尋出,茫茫無度。
“好,我去。”他語氣和緩,“你在這等着。”
說完,旋即轉身,栗粒慶幸地松一口氣,看着被雨水沖刷洗禮的山路,黛綠玄靛回蕩流奔,心裏像被烈焰灑下的陣陣冰霰,膨脹爆裂,她見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瘦高,冷清,疇昔之閑散,無為之奢華,如此複雜的一個瘋子,終于是不見了影子。
栗粒忙往山路上奔跑着,鞋上沾滿了細碎的泥點,她一路上聽聞許多車聲呼嘯而過,大聲在路邊伸手呼喊着,卻無一輛停留,最後迫不得已停在路中央攔車,一輛私家車疾馳而來,司機見她瘋子般在路中央揮舞着手,避之不及匆匆繞邊行遠,周而複始一無所獲,更有甚者惡言相向,有的車會停下,車上司機對她不懷好意地微笑,她更是不敢上前,匆忙跑遠,一路邊跑邊攔,折磨心神,無疾而終。
她聽到身後汽車駛動的悶悶聲,以為是意外之喜,大喜過望地回過頭,結果看到他駕車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随着,一路看她不停碰壁,表情冷漠又自得其樂,她腿一軟,差點跌倒,飛快地向林間跑去,他面容毫無波瀾,将車停在山腰間,尾随她而去,林間落滿簌簌的雨粒,雨聲淹沒履聲。
兩人在林間一快一慢地穿梭,濃蔭覆額,栗粒驚惶回頭,看到他一直在不近不遠的地方,若即若離,陰影下雙眸耀如遠星,顴頰沾滿棕粉,清峻似削,嘴角微露的齒貝閃滿幽光。
那樣茫無際涯的驚鴻一瞬,她以為自己置身于荒冢圮茔中,潛于海浪下,仆于雪原上,他的眼,他的息,他的肉,他的命,都在群起而追捕,令她氣盡力竭,無所遁形。
她跑到不能再跑,跑到昏天黑地,不得已一瘸一拐地走起路來,雙腿發軟最後支撐不住,渾身虛脫地癱在積滿落葉的野地上,渾身骨頭架子渙散無序,就像皮包骨頭架起來一般,瀕臨在崩潰的邊緣。
她聽着他腳踩落葉尾随而來的咯吱聲響,一根根骨頭仿佛被硬生生掰斷,五髒六腑都要炸裂。
栗粒終于受不住了,她把頭深深地埋到膝蓋間,一動不動罔顧性命。
他立在她身前,時間靜止又精致,精确到一毫米,精确到一秒鐘,然後低着聲音,嗓音輕緩,撞到她耳中是低沉的絮語,雖然短短幾個字,卻在四野荒清的山林間隙嗡嗡回蕩着,“跟我回去。”
栗粒不動,堅決不動,堅持着最後的底線,她低着頭看不到他,兩只胳膊護住腦袋,就像一只拼命掙紮戰戰兢兢的鴕鳥,他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立馬像被蜂針刺了下,刺激之下甩開他的手,結果他俯下身把她直接攔腰抱起,一聲未語,懷裏的她抖動不安拼命撞擊着胸膛,掐他的胳膊,最後渾身虛脫地無力地用腦袋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肩膀,他視若無睹徑自抱着她回了車上,将她放到後座上。
栗粒明白掙紮只是徒勞無益,她明白了他今日故意帶她出來的意圖,唯有她內心的放棄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她太過自不量力,希望能逃脫他的掌控與脅迫,可如今方知曉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空空幻想。
她根本逃不出,即便沒有他的阻攔也走不出這片山野荒林,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的心終于如他願以償地累了,天空又下起了雨滴,打落在車窗上,屬于她的,除了雨水,還是雨水。
他發動了幾次車,失效無果,引擎出了故障。雨幕在四野中随風飄搖晃蕩,而他卻有一種在雨中如立雪原的魔魅,心境漸漸蒙塵,像沉埋的古墓甬道,卻是始料不及地觸到了光。
心跳打着拍子,手指嘀嗒扣着玻璃窗,窗外風又吹起,雨又落下,煙雨蒙蒙中,被打濕的草木貼伏在地面,他在那整齊劃一的狂熱與不羁中,看到了明媚而熱烈的藍色火焰,幽幽焚燃在眸子裏,繼而轉過頭,看向她,兩眼是宛若要葬身火海的孤絕明滅。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側臉,心中所有包容的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等待,小小的歡欣仇怨仿佛都凝聚在這無聲的眼神中,起伏洶湧澎湃,不定明滅成毀,一切都在無可避免地演繹變換,就是這一瞬間,他忽忽一眼間便斷定了,斷定了他切身歲月的終始,斷定了他未見天日的消亡。
他向前一偏頭,低下視線吻上了她的額頭,塵世炭化為永恒。
栗粒身子哆嗦了下,轉瞬反應過來,她嗅到了濕潤雨絲中埋伏的危險氣息,用盡最後的力氣要把車門打開,可他卻一臉冷漠地來到了後座上,抱起她的肩膀,像是貼伏地面的荒草般吻着她的臉,由額頭移到嘴角,而後是唇瓣,一點一點耳鬓厮磨,栗粒推他打他掐他,手指用了全力,微弱而渺茫地掐着他的胳膊,最後慌不擇亂地掐到了他的脖子,力使不上,綿軟的像風吹過稻田一片片起伏的草海麥浪,她的指甲嵌到他的皮肉間,卻是深深的無力與遲鈍,停留在表層就像是淺顯易懂的撫摸。
他嘴角微動,稍微側了側身,一雙潔白陰森的白骨手劃過自己脖子上被她掐紅的痕跡,嘴角忽然就起了笑意,而後便又吻了上去,車外蠻風野素,飄蕩的風雨寂寂落在山裏,逐風逐水,他的吻疾狂而有力,令栗粒幾乎窒息,她頭腦昏漲意識慘淡,手上的蠻力漸漸松了下來,他覺察到她的虛弱,微微擡首,二人的鼻尖觸碰,呼吸着溫熱陌生的氣息,濃厚而猛烈。
他一雙眸子裏星芒流竄,秋光漣漣中映着她的倒影,片刻停滞間,栗粒趁機蓄力,然後孤注一擲用力咬傷了他的嘴唇,他一聲吃痛,她慌忙在剎那間猛力撞開了車門,然而自己一個踏步虛浮無力,頃刻間就摔倒在了濕潤的泥地上。
“你別過來。別過來。”她踉踉跄跄剛站起來,他便随即打開車門站在她面前,嘴唇上破了薄薄的一層皮,他捂着流血的嘴角,拿開手,嘴角上是一條紅色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