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兄、小師弟——唔,有點寒碜。那就再加上巷口賣豆腐的小月兒,羅子鋪裏的老羅,教他釀酒的顧叔……
還有小皇帝。
小皇帝當了皇帝,就不像小時候那麽可愛了,也不再經常地與承淵見面,冷淡得好像另一個人。但承淵覺得,小皇帝其實還是挺在乎他、不想他死的。至于這份在乎有多重,承淵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
既然活了下來,承淵才不會輕易去死。而他有着這幾個願意為了他勞心勞力的家人,這是值得他感激的真的幸事。
師父沒多說什麽,丢過來一本新的功法就又鑽回房間裏收拾他那些寶貝了。小師弟大嚷着師父藏私,被師父丢去後院罰站樹枝了。承淵摸摸懷裏那本平時被師父珍而重之藏在箱子裏逢年過節才給他們秀一秀的醫書,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承淵知道,師父這是勸他不要放棄的意思。但既然他們都沒有放棄,承淵又怎麽可能放棄?
承淵的行李不多,那些奇珍異寶什麽的都留給師父了,自己收拾幾件換洗衣物并常用的工具就上了馬車。
踏上車轅之前,二師兄忽然支吾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問承淵:“想死不?”
承淵默默地看着二師兄。
“嗨,不是,”二師兄顯然也有點心虛,壓低了聲音道,“我是說,你死了,小皇帝下手也不至于投鼠忌器了嘛……好歹我家符兒也是小皇帝一派的中堅咳咳,我多少得替他着想……”
承淵眨了眨眼。
他倒不覺得小皇帝會因為他而放棄那麽大的計劃,但小皇帝确實是在乎他的。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妥協退讓吧,承淵也不想因為自己而讓小皇帝受損啊。
“那就死吧。”
沉默半晌,承淵正色答道。
他留戀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钏子,小心翼翼解了下來,遞給了二師兄。
車夫是二師兄府上的人,幹練得力,見東家此間事了,便過來扶着承淵上了馬車,憑着二師兄給的一套路引出了城,又回過頭來問承淵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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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淵想了想,回答說往濟南府去吧。
他想去無棣看看。
十三
無棣有一座碣石山,傳說是曹操當年東臨碣石的故址。山高不過百丈,亂石雜草相間,瞧來甚是平凡,在黎明将曉未曉的黯淡光影中,更是透着幾分詭谲。
承淵望着山頂隐隐現出魚腹白的天空,笑了笑,與因照看馬車而停在山腳下的車夫靳叔道了別,獨自拖着瘸腿,一步步上山去了。
山道崎岖荒蕪,野草已漫過腳踝。承淵踩着踩着,倒是起興了,提氣凝神使出輕功,幾個躍步之間便掠過了老遠的距離,只除了落地有些不穩外,旁的都不算負了師父草上飛的盛名。
行至深林,承淵驀地覺出腳下似是活物,低頭一瞧,原是不知何處竄出來的一條錦蛇。那錦蛇似還未從冬眠中醒來,惺忪間與承淵一對視便慢吞吞返身欲走,被承淵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七寸戲耍一番,還是扔回了林子裏。
承淵其實挺喜歡這些草木生靈的。
在師父把他撿回去之前,承淵就在這樣的荒山野嶺裏活了五六年,與它們為俦為侶,幾乎都不會說人話了。只差在他當年住的地方沒有錦蛇這樣的水蛇。承淵記得,他的故鄉在西北一座荒涼的石頭山上。
承淵也想過回去看看,但不是現在。
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碣石山頂立着十數丈的懸崖,其上寸草不生,兼之地勢陡峭,令人望而生畏。
承淵仰着頭瞧了許久。
若沒有傷了左腿,對他,這樣的崖壁也算不上什麽。只是如今這般情勢,倒還真有些為難。
而承淵恰恰喜歡為難的事。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繞着石壁左右巡視了一圈,隔着那障目的石頭,仿佛就看見了海,濤聲近在耳畔。
他是一定要爬上去的。
承淵走路有些趔趄,使出輕功來,姿态也曼妙不到哪兒去。為了保持平衡,補償那一條左腿幾無知覺的滞澀,他不得不手腳并用,以極其難看的姿态在岩面攀爬着。
許是前陣子下過雨,山壁上滑膩膩的,頑強自岩縫長出的苔藓滑不溜手,承淵有好幾次都險些摔下去。他已經折損了一把匕首,身上到處是細小的擦傷,而懸崖似乎還遠未到頭。
總是要上去的。
承淵平複了呼吸,冷靜地計算着腳下的距離,繼續向上攀援。從出發的那一刻,他就沒有退路了。
他太懶散,也太堅定,從來不會為自己準備退路。
見到海的那一刻,承淵已經精疲力竭。
他困獸似的仰躺在山頂一塊巨石上,瞧着泛出灰藍的天,與天邊無窮無盡的,黑藍色的海,忽然微笑起來。
一路艱險,其實都很值得。就好像一時激憤,為了某人的性命而慷慨赴死,其實也都很值得。
承淵摸了摸左胸口。
因為劇烈運動,心髒跳動得十分厲害,仿佛生命本身的躍動讓他想起來死裏偷生之後,他倚靠着小皇帝的胸膛,聽見的心跳聲。
沉穩有力。
承淵卻不知怎麽,總覺得其中包含着些許絕望。
小皇帝很喜歡海,可他不能出宮去看看海。承淵曾經見小皇帝的一幅畫,畫的就是這遼闊的海。
小皇帝只有一位帝師,只教帝王之術,并不教授畫技。小皇帝水平拙劣,畫得挺滑稽,靛青與金紅糅雜在一起,暈作一團,分毫都不顯出海的美來。承淵是見過許多好字好畫的,一瞥之下,頓時便笑了出聲。小皇帝見他笑便着惱了,非得把畫撕了,還花了他好大力氣才把人哄回來,畫,自然也是自己收着了。
而那張畫,雖然拙劣,卻牢牢印在了他腦子裏。
或許他突發奇想這一趟來看海,也僅僅是為着小皇帝的那幅畫。
日出了。
承淵遠眺過去,忽然心生敬畏,就仿佛那一泓延續到天上的海中,突兀地崛起了一座光芒萬丈的仙山,将有仙人乘鶴而出,收去這一幕人間太壯麗的極景。
終究什麽都沒有發生。
天邊的雲霞蒸出嫣紅的顏色,日光披灑下來,不獨眷顧着壯闊的大海,也眷顧着這碣石山上渺若蝼蟻的凡人。
承淵盤坐在巨石之上,遙遙地望着。
那一刻,他忽然想再潛進宮裏去,把小皇帝偷出來,讓他也見見這樣令人癡醉的景色。
十四
承淵在濟南府住了下來。
靳叔每月往來于濟南與京城,把承淵替主人家琢磨好的仿件兒帶回京城,又把主人家不知何處探來的皇室秘辛帶去濟南。
有一回說到是太後搬去承德的行宮了,承淵聽了一怔,還想問些什麽,靳叔卻沒什麽旁的消息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
濟南府跟京城不同,卻也有個賣豆花的阿舟,豆花比豆腐好吃多了;古董鋪子為着不夠繁華的緣故并不多,眼力價兒也低,好在靳叔會把那些小物件捎帶去京城,承淵還沒為此荒廢了手藝。
至于正行上,承淵就得受累跑遠點兒了,打遠道去個洛陽什麽的也是常有的事兒。靳叔有時來了也不見他,等了小半月見人回來一問,竟是下南京踩點子去了。多說他幾句吧,承淵也只是笑。
神偷廢了一條腿,那也是廢了腿的神偷,不能只是個瘸子。
臘月裏,承淵抱着自開封知州府上竊來的四友紫銅手爐子,不經意瞟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忽然想起來,他已在濟南府待了快一年了。
一年了。
承淵怔怔地瞧着窗外一番天地同與老的風景,忽然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下了榻,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井那頭的客房,去敲靳叔的房門。
一待靳叔開了門,承淵便直截了當道:“靳叔這是要回京城了吧?還請捎上我。”
因着承淵這一年裏從未提起過回去的事,靳叔乍一聽還不明所以,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皺起了眉,猶豫道:“主人的意思是——”
“二師兄想讓我在這裏呆上三年再回去,我知道的。”
承淵揉了揉鼻子,略有些心虛,語氣卻仍是輕松:“但我呆不下去啦。”
他向北邊的凍雲與群山瞧了一眼,垂下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想早些回去。我很想念京城。”
靳叔不怎麽樂意讓承淵在冬天出門。他的傷腿受不起寒,在冬月裏,旁的不說,就是走路都會隐隐作痛。但他也拗不過承淵——承淵的興致到了,連他家主子都拗不過,他更不必去蹚這回水。
承淵哭笑不得地坐在馬車裏。他面前兩層馬車簾子都細細密密地掖好了,腿邊和懷裏各塞了一個暖爐。
這種待遇還真是有點眼熟……承淵這樣想着,卻并沒有因為回憶而覺得多心酸,反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