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像是醫者。承淵被吓了一跳,但明顯受到更大驚吓的是對方:“醒了!醒了醒了醒了——來人啊!去禀報皇上!”
頓時,之前沉寂得像是沒有人在的承乾宮裏想起了諸多細小的驚嘆與啜泣聲。
承淵不怎麽明白這一殿素不相識的宮人為什麽要因為自己醒來而做出如此誇張的反應,但至少剛才那句話裏已經透露出了承淵想要的信息。
“禀報皇上”。
小皇帝,終于成為了執掌政權的皇帝了啊。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承淵放心地再度昏了過去。
承淵是被藥味兒熏醒的。
他從小到大最煩那股子草藥味兒,連作為賊基本素養的蒙汗藥都不會配,還為此挨了師父幾頓揍。好在活了這麽大承淵一直小心謹慎沒怎麽受過傷,也逃開了藥味兒的煎熬。
但現下,這藥味兒都要沖到他鼻子裏去了!
承淵緊蹙着眉偏開了頭,卻被誰捏住了下巴,只得睜眼,正正好瞧着一匙顏色烏黑的藥汁兒已送到了他唇邊,不由得煩悶地掙動了一下。
這一動,才發現自己正被人抱在懷裏禁锢得死死的,一只手捏在自己颌骨下,手法極其娴熟,稍一用力就迫得自己張開了嘴,灌了滿口的苦味。
承淵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覺得整個食道都被那股味兒浸滿了,登時就有點犯惡心,頭暈眼花之際,聽見身後人叫他名字:“承淵。”
是小皇帝。
聲音好低好啞,聽着可真陌生。承淵迷迷糊糊地想着。
小皇帝叫過他名字之後就沒有再說話,只從背後死死地抱着他,一手揪着他的衣襟,額頭抵在承淵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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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淵懷疑他是不是哭了,很想回頭看看這個從初識起就驕傲到天上去的小皇帝現在的表情,卻力不從心;張了張嘴,也只發出了嘶啞的氣流聲,不禁有些氣餒。
小皇帝的失态只持續了很短的一小會兒。宮人上來撤掉了藥碗的時候,承淵聽着身後人的呼吸已經平複下來了。那宮人撤下了桌案,卻沒有退走,尖着嗓子道:“六部尚書并太後娘娘已在乾清宮了,正候着皇上去議事。”
話說得恭敬,卻隐隐帶着一股子脅迫的味道,承淵料想着是為了小皇帝還沒來得及清理攝政王倒下後朝堂上的殘局的緣故,稍微有些擔心,勉強抻了抻手指,安撫似的在握着他手掌的小皇帝手上敲了敲,被小皇帝反手死死抓住了,良久才放開。
小皇帝起身扶着承淵又睡下的時候一直被那太監催着要走,卻沒直接離開。他俯身在承淵耳邊,手掌摩挲着不知何時重又戴在了承淵腕上的玉钏子,說了句“等我”,語氣很是鄭重。
承淵眨了眨眼。他重傷至此,除了養傷好像也沒什麽別的能做的,等等也無妨。
可當真等起來,承淵卻着實熬不住了。時辰香燃過了兩格,承淵終于身不由己地又睡了過去。臨睡前,承淵突然想起來,也許小皇帝的這個“等我”,并不是讓他熬着不睡的意思。
至于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承淵已經沒心思琢磨了。
也許可以等明天直接問問小皇帝——
九
小皇帝果然不是讓承淵硬撐着不睡等他回來的意思,因為那個晚上他根本就沒回來。
承淵想着,小皇帝成了皇帝,大概就是要搬回乾清宮了,心裏倒是有些欣慰,還有暗搓搓的小人得意——小皇帝放他在承乾宮養傷,那他可不就成了這段時候偌大一個宮殿的主人了麽,啧啧,好東西全都搬回去也不是夢呀!
可惜承淵還不能下床走動。
不僅不能走動,還得整日整日喝那些熬得烏黑發苦的湯藥。
還得面對着一宮太監宮女見他哪裏異常就如喪考妣地撲上來喊主子慎行。
還得因為那個承淵一點好感都沒有的太後想見他而被一番折騰擺上轎子颠得胃裏酸水都要吐出來結果半路被小皇帝的人攔下來囫囵個兒送回去白折騰一趟。
還得時不時聽着老太傅語重心長對他講不要居功自傲早日某個差事立足朝堂為好結果好不容易有的解悶項目被小皇帝截了下來他又恢複了無聊的養病生涯。
還得……
承淵想回家了。
小皇帝時隔五日再來看承淵的時候,承淵正無聊地趴在床榻上拆那些上了漆根本看不出來的榫卯玩兒。見到小皇帝過來,承淵也只來得及打了個招呼,小皇帝就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坐在了床邊——
床塌了。
承淵坐在木板堆裏讪笑。
小皇帝倒似沒着惱的樣子,攬着承淵的腋下腿彎把人打橫抱了起來,穿過廊屋進了偏殿。
承淵詫異着當年那個肥嘟嘟的小皇帝減肥也就算了怎麽還練出這麽一身腱子肉來了,心裏正憤憤不平呢,小皇帝便把他放下來了,只教承淵把手攔在他肩頭,半身重量都倚在自己身上。
承淵偷眼一觑,小皇帝抿着嘴,一副不知道在跟誰賭氣的樣子,手臂在不易察覺地打顫。
好的,承淵心理平衡了。
他深知小皇帝是得順毛摸的,當然不會挑這個時候去秀他身為武人的優越性,更何況傷成這鬼樣子又卧床如此久,他臂力恐怕還不如小皇帝呢,因此也沒去逞強,只松開攬在小皇帝肩頭的手,順勢滑下去握住小皇帝的腕子,笑道:“我也該下地走走了。”
小皇帝聞言,表情一肅,反手握住承淵的手臂,似有話要說,卻終究沒有出口,只朝前邁了一步站在承淵面前,一副保護者的姿态。
承淵腿上無力,走不得幾步就力不從心地向前一撲,所幸被早早候在前面的小皇帝接住了。明明是比小皇帝高半個頭的個子,這樣偎在懷裏的姿态似也很自然。
“……這次不算。”
承淵覺得自己很跌分子。好歹當年輕功能進江湖譜前三的啊,也忒對不起師傳絕學了吧。
他掙開了小皇帝的攙扶,寧心靜氣将內力灌注到雙腿經脈中,果然能多堅持一會兒,一瘸一拐地,直走到了座前才停步。
明明是可喜的進展,承淵卻無論如何也歡喜不起來,他有點懵。
小皇帝一直沉默着在一旁看着承淵的動作,這會兒過來把承淵按在了椅子上,靜了半刻,低聲道:“你左膝有一道刀傷,恐怕……”
承淵懂了。
他說:“哦。”
哦,他瘸了。
小皇帝看着承淵漸漸暗沉下去的臉色,心裏忽然有些不祥的預感。他急聲辯解道:“胡太醫最擅接骨,肯定有辦法的。那什勞子的伐骨洗髓錄我也已有消息,不出五日便可拿到。正骨熱敷的湯藥引子早已備下,還有——”
承淵擡眼看他,小皇帝便突然語塞了。
小皇帝心裏明白的,那些個庸醫早就告訴他了,無論他做多少努力,都只能讓承淵稍微好受一些。
承淵是真的,瘸了。
承淵嘆了口氣,擡手拍了拍小皇帝繃得死死的臉:“謝謝你啦。”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人還活着嘛。我就是……”
就是有點傷心嘛。
好想回家啊。
承淵側過頭,看着窗外自己曾經來去自如的熟悉景象,覺得眼角有點酸。
十
小皇帝說,承淵想要什麽都給他。
于是承淵有了一庫房的珍品,什麽人高的珊瑚樹啊,南洋的珍珠斛啊,碧玉玺,水晶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每天窩在榻上一件件把玩,感覺自己已經提前以二十歲高齡過上了師父的退休生活。
老太傅有次來看他,正瞧着他對着一件前朝後玺琢磨着如何仿制,表情登時古怪起來,掙紮許久,最後嘆息一聲,摸着白胡子含混教訓道:“勿要恃寵而驕。”
承淵心想自己根本沒寵哪裏會驕,只是這些東西來得太沒有成就感了,遠不如自己緊密謀劃辛苦下手親自偷來的,他也确實沒那麽喜歡,便當着老太傅的面乖乖地把一庫房的東西全都退了回去。
老太傅搖了搖頭,一臉悲天憫人。
承淵不明所以。
他自己也很奇怪啦,當年小皇帝送他的那些玉石擺件價值并不比這些高,也一樣來得意外毫無代價,他都能當寶,現在送的為什麽不行了呢?
承淵覺得,這大抵是為着自己太無聊的緣故。
皇宮雖好,卻不是他這個賊偷該長住的地方,承淵快要閑出病來了。
于是他對身邊那個笑得一臉谄媚的小太監吩咐了幾句,後者立刻歡天喜地奔了出去。
小皇帝來得步履匆匆,消瘦不少的臉頰上明顯有積勞的疲憊神色,眼神卻是亮亮的,一進來就瞄上了角落裏為了瞧清楚大花瓶底款而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的承淵,不由得笑出了聲。
承淵聞聲,費勁兒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