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日光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九十八）

江惟已經很久沒有抱着安思意醒來了。

以前有幾次，他睜開眼，安思意正縮在他懷裏，睡夢裏也很自覺地沒去抱他，雙手乖乖地在胸口放好。江惟也不知道是他把人攬進懷裏的，還是安思意自己窩進來的，總之并不讨厭，他就沒警告安思意別再這麽做。

上一次，還是一個多月以前。

下午他就要回北方城市出差了，他抱着安思意暗暗發誓，要對他好，和他過一輩子的那種好。

可他理想中的一輩子還沒開始，就被戛然而止了。

和那日一樣，江惟是先一步醒來的。

這次安思意同樣是在他懷裏，因為他一直沒放手。

安思意像是很累，很久都沒有什麽也不想，睡得那麽徹底了。

安思意的眼睛和鼻頭都是紅的，哭紅的。嫩白的頸間吻痕遍布，像是江惟侵占過的痕跡。安思意帶着水汽，靜靜地呼吸着，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孱弱的獸。

江惟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了他好久，唯恐驚擾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最後忍不住，還是若有似無地，在他緊閉的紅唇上碰了一下。

江惟抱着他，擁有過他，得到過他，可一個吻，也像是在偷。

他心裏苦澀地笑了笑，輕手輕腳松開安思意，離開了床。

（九十九）

他在房間裏穿好了衣服，把地上安思意的衣服一件一件撿了起來，疊好，放在床頭。

随後去了客廳，想把家裏簡單收拾一下。

陪安思意住院的這幾天，除了那東西，他也鮮少回來。沒人時常打掃歸置，家裏的表面像是蒙上了一層灰。

江惟沒怎麽做過家務，擠了一條熱毛巾，一寸一寸地把落灰的餐桌擦幹淨。好像安思意醒來以後他們還會坐在一起，吃着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飯。

可其實家裏冰箱裏的食材早就過期了，沒有任何新鮮事物。江惟自說自話地想着，等過會兒安思意醒了，他們是叫外賣，還是一起去外面吃一點。

江惟不去想安思意不在這個家會是怎樣，魔怔一樣，把所有東西，拖鞋，抱枕，餐具，都按照雙人份的擺好。

像是安思意不曾要走，也不會離開。

最後他在沙發上發現了安思意的帆布包。他在超市買酸奶送的米白色帆布包，那個他始終帶在身邊，即使不拿行李，也打算背着就走的包。

江惟對着那個包看了一會兒，想把它挂到門後，那個安思意過去經常挂着它的地方。

他幾乎是第一次拿起來，沒想過那麽輕。

讓安思意那麽在乎的，好像是全部身家的東西，還不過一本書的重量。

江惟提在手裏，猶豫了片刻，坐回了沙發上，低頭打開，把裏面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真的只有一本書。

準确來說，是一本筆記本。

上面寫着孕期日記，江惟愣了一會兒，很輕地翻開了。

首頁夾着一張紙，黑白的，上面有一張圖，像是一顆形狀怪異的蠶豆。

江惟本該是看不懂的，如果上面沒有寫着B超影像圖的話。

少時，江惟反應過來是什麽，眼眶已刺紅成一片，手掌虛握成拳，抵在嘴邊，呼吸越發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把那張紙疊起來，像是懼怕圖中那個早就不存在的，毫無威脅的小生命的審視。江惟注意到那本，和安思意一樣安靜地躺着的孕期日記。

江惟翻開了它，看到了上面，獨屬于安思意的，秀氣幹淨的字跡。

（一百）

你好啊，小朋友，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能教你識字，讀懂這本日記。

下面，是許多我無法當面對你說出的話。

首先是，對不起，我剝奪了你擁有父親的權力。

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爸爸知道你的存在，一定會和我一樣愛你，疼你。我也會用盡我的生命，給你最好的愛。只是我沒有信心留在他身邊，我不想讓他的人生因為我變得更糟了，所以選擇自私地，帶着你離開。

你可以怪我，恨我，但不要讨厭爸爸。因為他是我見過世界上最好的人。

如果你會對他好奇，這是我和爸爸所有的故事：

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十二年前的一個夏天的晚上。

那一天我的心情不好，運氣也不好，唯一的好事，就是遇到了他。那是第一次有人那麽耐心地對待我，沒嫌我麻煩，還誇我好看。可其實他才好看，比我好看很多。

可那晚我的表現很遭，我沒見過那麽優秀的人，緊張得話也不會說。後來我們約好在附近見面，我沒敢告訴他我去不了，還爽約了。

我本來以為我們一輩子也不會見面了，也覺得，心底有一個可以喜歡一輩子的人，也足夠了。

我根本沒想過我們會結婚，好像做夢一樣，全世界最好的事情破天荒地降落到我頭上了。

他對我很好，第一眼就認出我了，很快我們就有了你，小朋友。

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父親，全世界最好的父親。

可我沒有辦法綁着他，讓他只做我的愛人。我知道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結婚這件事，對他來說突如其來，意料之外，也許這樣對你很自私，但我還是不想用莫須有的責任困住他。他為了這份自由掙紮努力了很多年，不應該被我輕易地毀掉。

所以如果你将來長大了，就讨厭我吧，是我剝奪了他所有的知情權。

但我不後悔。

如果你将來遇到一個這樣的人，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小朋友。

我會永遠愛你，永遠永遠地愛你。

但還是愛他多一點，就多一點點。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謝謝他，讓我擁有你。

……

他剛才好兇，我也沒見過他那麽生氣。有一點害怕。

怕他吓到你，因為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你不要生他的氣，應該是有誤會。我明天回去一趟，希望早點能弄明白。

……

昨晚接吻了。

還是他先主動靠過來的，初吻。

天吶。

說不出來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是想尖叫。

其實還想再親久一點，但他嘴唇都被我弄紅了。我也有一點疼，怕他不喜歡這樣。

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了。

……

他最近回家好早，是不是不那麽讨厭我啦。

還說下次一起去買菜，我說好。希望他不要忘記。

……

開始下雨了。

他說會來，我就再等一等。

其實我也有一點害怕他把我忘記了。他好忙，我好像太不重要了。

算了，先吃飯。雖然沒什麽胃口。

不能餓到你，小祖宗。

……

他說要陪我過生日。

我好像又走狗屎運了。

一般人生日都怎麽過呢，我都不知道，沒怎麽過過。

我想給他做菜，我好像只會做菜。但他也說過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客氣才這麽說的。

我覺得不是吧。

……

我再也不想過生日了。

……

對不起，我忘記還有你陪着我。也不算一個人過了。

但我還是好想他。

我真的好沒出息，為什麽一直在想他。什麽都做不了。

真的是笨蛋。

……

我愛你。

明天怎麽還不到，喜歡他親我，摸摸我，叫我思意。

我們都好想你，老公。

再等一天，我們好像可以一起給你取名字了。

……

附錄：寶寶長大要一起做的一百件事。

你在我肚子裏也才一個多月，長大還要好久的樣子。

但想一想還是可以吧。

一百件事情好像太多了，他好忙，而且不一定願意和我做這麽多事。

就十件好了，我就想一想。

1.想重新辦一次婚禮，簡單開心就好（包括初夜）。

2.想和他去看海，我都沒去過。

3.還想看日出。

4.想和他牽手逛街。

5.陪我去圖書館。

6.一起看電影。

7.一起坐旋轉木馬。

8.陪我過生日。（已達成）

9.拍一張全家福。

10.

對不起啊，寫到這裏才發現都是和他有關的，我好像太自私了。

但本來也不會實現，我想一想應該可以吧。

最後一個願望留給你吧。一定要平安健康，我愛你，我的寶貝。

……

快三個月了，剛才又看了一遍，有一點不好意思。

說是寫給你的，怎麽都是和他有關的。

要不還是不給你了，好不好，之後都寫戀愛日記了。

哦對了，馬上要給爸爸看你的照片了。他一定也會第一眼記住你。

你也要記住啊，爸爸叫江惟。

我的，老公，江惟。

（一百零一）

江惟看完了，一字不落。

看完了安思意對他十多年的念念不忘，可憐的單戀。

看完了安思意在寶寶面前，對他不良情緒的粉飾。把所有的錯說盡了，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也要為他營造一個完美的形象。

看完了安思意不曾對他說出口的失落與雀躍。

看完了安思意在幻想裏也并不貪心，最想和他做的十件。

看完了安思意停留在受傷流産前一天的最後一則日記。

之後的每一頁空白，都用深刻的筆觸，寫滿了——對不起。

安思意對寶寶的所有寄托，是對他的愛與思念，還有滿滿十幾頁的，無數個——對不起。

像是怎麽也說不完。

江惟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了多久。

那本日記的紙張已經被他攥皺了，他嗚咽地抽搐着，哭不出來，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想要穿越回日記裏的任意一天，回到家，抱住手足無措的安思意，說我愛你。也會愛他。

你不要走，是我讓你等了太久。

命運蒼涼，是我跌跌撞撞自己走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你，讓我對你好。

而不是和過去一樣，在視頻裏嫌惡地說讓他把孩子打掉，把他抛棄在江家門口，笑他入戲太深，譏诮他還真想和自己有一個孩子。江惟無法想象那些時刻下的安思意的心情。

自己難受得無以複加，卻還要絞勁腦汁安慰肚子裏的寶寶的心情。

或是像現在，兩手空空，只能坐在沙發上無能回力。

江惟不記得自己這輩子何曾哭成過這樣，像一個失去一切的小孩，也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

卧室門被擰開的時候，他全然沒有注意到。

直到安思意慢慢走到他面前，毫無反應地看着他涕零。

江惟擡頭，看到安思意醒了，穿着整齊，像是随時都能離開。他神色漠然地看了看狼狽的自己，随後視線，落在了他手上那本孕期日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