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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終得實現的夙願(2) 更新 (2)

是五六年前的事兒了。

是的,不确定,很多事情,他已不确定,記不清楚确切的時間,只是一直記得有那麽些事。

也有記得非常清楚的事情,連時間都記得一清二楚——

馬車回了竹園,鐘離遠回到書院。

靜坐一陣,他打開書櫃裏的一個暗格,取出一個信匣子。

樟木匣子,一尺見方,有機關。

裏面裝滿了信件,是這些年來攸寧寫給他的信,從她五歲到他回京之前。

這些信件,記載着她的字跡從稚嫩到清逸再到退步,亦記載着她的心性自單純到城府深藏再到冷酷無情。

她越長大,話越少,寫信亦是,到這三二年,寫信近乎惜字如金,總是寥寥數語。

也對,沒什麽好說的,她不肯向誰吐苦水,所在之處總不是她實心實意想停留之地。

現在他是拿她沒法子了。

回想起來,還是她小時候更招人喜歡,在信裏絮絮叨叨,一封信恨不得寫成話本子。

但她打小說話就有趣,看她的信件,不失為一種享受。

十幾個年頭了,團聚時不是少,而是少得可憐,卻又分明是相伴走過了這些年。

可惜不是真正的親人。

所幸不是真正的親人,要不然,前幾年會連累她更多。

打開信匣子,手指滑過那些信件,又收起來,放回原處。

這些信,來日要帶走。得記下這事兒,提前吩咐下去,免得到了黃泉路上還有遺憾。

餘治走進來,提醒他該用膳了。

鐘離遠看他一眼,不說話,舉步走出書房,沿着宅邸中的甬路,來來回回踱步。

餘治不敢再勸。通常這種情形,是将軍難受得厲害,從而煩躁得厲害,只是從不是對下人發火的做派,便就不予理會。

這種天氣,應該很炎熱。鐘離遠卻覺得,骨頭縫裏都在呼嘯着冷風。也算有福,到了這時候,也不需怕熱。

他走過垂花門,穿過內宅,跨過後園的月洞門。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仔細看看宅院中的景致。

這宅子是攸寧給他置辦的,兩年前,她着人把堪輿圖送到他面前,随附的信件中只有一句話:何時回來?

當時也不知道怎麽了,看着那四個字,眼眶有些發熱。

是不是所有心腸冷酷的人都如此,對人有多狠,就能有多好。

辰時,蕭拓便給了皇帝準話: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金吾衛、錦衣衛随時聽憑調遣。

除此之外,蕭拓提及一事:要徐少晖補吳彪的缺。

皇帝稍一思忖便颔首應下,“很妥當。”

徐少晖賦閑的日子終究是不短了,還有沒有銳氣,還有沒有能力,都是拭目以待的事情,蕭拓将他安排到這樣一個位置上,是存了觀摩試煉的心思。

徐少晖到底是否堪用,是否能成為國之棟梁,就全看他自身的本事了。

這事情很快落定,知會兵部、吏部、內閣之後,皇帝的旨意也已拟好,從速送到徐家。

徐家衆人接旨的時候,心思各異。

徐老太爺有些郁悶:皇上這算是提前獎賞徐家幫鐘離遠翻案?

徐老爺和徐夫人則是滿臉喜色:他們就知道,照着攸寧說的話辦什麽事總不會出錯的,更何況,那本就是他們常年耿耿于懷且無法釋懷的事。

相對來講,徐少晖是最平靜的。他相信攸寧和自己的能力,所以篤定自己能夠重回官場,實現抱負。

但也不是沒有意外的。

他沒有料到,蕭拓會及時抓住一個機會,讓他非常順理成章地重返官場。

到了這時候,他還是想跟攸寧說:你真是嫁了一只千年道行的狐貍精。往後要是想跟他鬥法甚至硬碰硬,可千萬得悠着點兒。

但是除此之外,亦是生出一絲欣喜,為攸寧而生的欣喜:要不是看顧着她,首輔大人不定還得磨他多久,由此可見,首輔對攸寧的情分算得深厚。

這說到底,有蕭拓不能及時曉得的事,但有什麽是他事後不能觀摩清楚的?

林太夫人這種人的好處或壞處都是一點:她永遠不會反省自身,總會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的時候,找到值得她怨怼的人,且理由充分。

到了這上下,她能滿心怨怼甚至怨毒的,還能是誰呢?

葉奕寧已經是她再也惹不起的,她能想到的,便只能是宋宛竹了。

一切都要怪那個水性楊花的賤人,如果當初她不曾蓄意勾引林陌,那麽林陌就不會因為離散而傷懷消沉,渾似變了一個人;如果不過在林陌那樣的心境之下,葉奕寧的出現就不會引起林陌的注意,從而選擇與之成婚。

而沒有那些前提的話,她今日就不會承受種種有形的無形的羞辱。

林太夫人把宋宛竹喚到了病床前。

宋宛竹身着比甲、挑線裙子,打扮一如尋常大丫鬟,氣色不大好,精氣神兒有些萎靡。每日所做的不是灑掃就是洗洗涮涮,三更半夜才能歇息,她過得還不如尋常下人。

林太夫人用怨毒的視線盯牢宋宛竹,“你這個喪門星,已經算是把我們林家害得家道中落,要如何贖罪,你自己說。”

宋宛竹連頭也不敢擡,只是蹲下去行禮道:“聽憑太夫人發落。”

倒把林太夫人難住了。把宋宛竹攆回林家或是送到寺廟,未免太便宜她了,而且這種女子一旦回到娘家或者離了林家,說不定又能找到翻身的機會。

可是這樣留在跟前,是真讓人心裏發堵。

猶豫間,林陌回來了。

太夫人病倒之後,他聞訊後一直沒回內宅看望,今日想着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她還是不想好的樣子,他便少不得回來看看。

林陌進門行禮時,宋宛竹聽到他的語聲,身形微微一震,飛快而又怯懦地看了他一眼。

他卻像是根本沒發現室內有她這麽個人,自顧自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問太夫人:“您到底怎樣了?”

太夫人不由嘆氣,“我還能怎樣?半死不活地熬日子罷了,你又不肯給我娶個像樣的兒媳婦回來,也不管我的死活了。……”臉上有傷、心裏有火,兒子卻直到今日才露面,心裏不是不難受的。

林陌卻完全沒有聽她唠叨的耐心,“要是還不見好,我就告假在家侍疾;要是沒什麽事了,我就照常去衙門。”

“……”太夫人瞧着他沉郁的眉眼,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怎樣?”林陌問道,“要不要給您請一位太醫回來?”

“不用!”太夫人不耐煩地道,“我好着呢!誰說我病了?”她還能怎樣?繼續病下去,害得他侍疾,興許連前程都耽擱?

“那就行。”林陌道,“您得知道,家裏也沒別人了,您病了我不侍疾的話,便是不孝。我倒是無妨,只怕您在人前愈發地擡不起頭來。”

太夫人揮一揮手,“知道了,你走吧!”現在真是看到他一次生一回氣。

林陌神色平靜地稱是,起身後欠一欠身,舉步向外走去。

從頭到尾,看都沒看宋宛竹一眼。

“侯爺……”宋宛竹出聲喚他。她想,他一定是神思恍惚,真的沒注意到自己。

林陌充耳不聞,腳步未做絲毫停頓。

太夫人看着面色灰敗的宋宛竹,心裏倒是因此生出些許快意,“現世報。”

宋宛竹聽了,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太夫人坐起來,吩咐道:“服侍我用膳。”

宋宛竹低聲稱是。

正午,烈日似是想要把大地烘烤得幹裂,風勢不算小,卻不能給人帶來一絲清涼。

皇帝輕車簡從到了竹園,馬車徑自到了外院的甬路上。

餘進、餘治早已得到消息,上前恭迎的時候,卻是神色木然,只維持着儀态上的恭敬有禮。

皇帝凝了他們一眼,點手吩咐餘進:“帶我去見他。”

餘進稱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皇帝沒讓任何随從随行。

她記得餘進、餘治,這兩個人是他的心腹,當年還是跟在他身邊的機靈的小厮,如今都已是大男人的模樣。

那麽,他呢?

有人說歲月是最溫柔的藥劑,能治愈任何傷口。

可歲月又何嘗不是最歹毒的藥劑,能将人變得面目全非。

應該并不算長的一段路,皇帝卻走得非常辛苦。

她想下一刻就看到他,又有類似近鄉情怯之感,想倉皇離開。

到底,她沒有逃走,她見到了他。

碧水湖畔,男子站在臨水的風亭之中,手撐着石桌,斂目看着桌上的一局殘棋。

皇帝望着那一道玄色的身影,意識到了他的瘦削;她望着他透着蒼白的側顏,意識到了他病痛纏身。

皇帝要反複确認,才能相信那男子是鐘離遠。

故人仍在,也已不在——她想起了蕭拓說過的話。

離得有些近了,餘進正猶豫着要不要停下來通禀的時候,鐘離遠循聲望過來。

那視線鋒利如刀,透着暴躁。

餘進立刻停下了腳步。

皇帝則沒有,夢游一般地走向他,走近他。

鐘離遠籲出一口氣,望了望天色。不是說午後來麽?現在不是正午麽?他反感她帶來的這份兒意外。

可畢竟人已經來了,而且是誰也不能攆走的。

他斂目,又看了一眼殘棋,再擡眼望向她的時候,目光變得平靜,不含任何情緒。

皇帝終于走到了他面前。

鐘離遠拱手行禮,“問皇上安。”語聲和已然轉變的目光一樣,沒有任何情緒。

皇帝的手落到石桌上,借此支撐着自己失力的身形,随後費了好大的力氣,坐到了石凳上。

鐘離遠則退後一步,負手而立,淡淡地瞧着她。

皇帝幾次欲言又止。

那般漫長的離別之後,再相見,她對他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難以說出口。

想問他,你好麽?他怎麽可能好。

想問及別的,又未免突兀。

鐘離遠看到眼前這個分明已變得脆弱的女子,心裏已經平靜無瀾。

他們早已是不相幹的人了。

而在當初,在她還是黎家大小姐的時候,卻又是曾期許過攜手一生的人。

人世無常,莫過于此。

皇帝終于是平靜下來,也找到了比較适合的言語:“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裏。”

“意料之中。”鐘離遠說。

“我本以為,你會先現身,去見我。”皇帝輕聲道,“實在沒想到,到了今時今日,你似是仍舊沒有這打算。”

多少人在因為他的案子殚精竭慮,忙得昏天暗地,他卻仍舊能夠沉靜地偏居一隅。雖然,本就不需要他出面,本就不需要他再到刑部,回顧昔年的一切。

但之于他,終究該有着太多的不甘,應該想說一些話。

“我要的只是結果。”鐘離遠說道,“塵埃落定之前,與外人沒有任何想說的話。”

外人。皇帝因着這兩個字,唇角浮現出脆弱的笑容,“是,外人,你我對彼此來說,早就是外人了。”

鐘離遠凝着她,“翻案的事,不要再有反複,否則,你會後悔。”

皇帝細細地端詳着他,像是怎樣也看不夠,又像是怎樣也看不清,良久,緩緩颔首,“你的意思,我曉得。不會的。”

鐘離遠轉眼望着湖面,不想再與她說什麽的樣子。

“不能坐下來下盤棋麽?”皇帝問道。

鐘離遠嘴角一牽,“算了。你我的路數不同,對弈無趣。”

皇帝也讓自己牽了牽嘴角,語聲變得柔和:“那也坐下來,說說話,好麽?”

“失禮了。”鐘離遠這才落座。

皇帝很直白地問他:“是不是因為親人與攸寧的事,才對我心寒了?”

鐘離遠看着她,笑笑的,不接話。

這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經常在蕭拓面上看到,是那種老謀深算又氣定神閑的笑,這會兒卻在他面上看到,心裏便是一驚。

他對她,真的不負昔年——他不說話,是因為懷疑她提及親人與攸寧的居心。

他只把她當皇帝,而非最熟悉不過的女子。

這認知幾乎讓她掉下淚來。

不是為自己委屈,只為了他這份變化。

皇帝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最起碼,在這一刻,我只想與你說些心裏話。”

“若是不能不變,倒也不需說出口。”鐘離遠取出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酒。

皇帝想一想,自嘲地笑了,“也對,以我的心性,颠三倒四是常事。”

鐘離遠彎了彎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

皇帝斟酌了好一陣子,才選擇了一個比較合适的話題:“等到結案之時,你有什麽打算?總要為你小堂妹把路鋪平。”

鐘離遠神色坦然地颔首,“的确。如果無所求,我也不用回來。”

皇帝凝着他始終幽深而無波瀾的眼眸,“這會兒瞧着你,總有些恍惚,明明是你,又覺得不是你。”在以前,他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鐘離遠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人會變。如今我只是個心寒的武官而已。該争的清白,我得争回來;表面文章,已是懶得做了。”

皇帝不知道說什麽才合适,只得岔開話題,“在這裏住得還習慣麽?衣食起居之類,有沒有人妥善打點?”不敢提他的傷病,提起又能怎樣?

鐘離遠淡淡地道:“一切都好,多謝挂心。”

兩人又沉默下去。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她一直看着他。

他已經在彼此之間豎起無形的屏障,或許也沒有,只是他不再在意她而已。

那麽,她還是給他清淨比較好。不論如何,她都沒資格再增加他的困擾。

“我回去了,結案前後再來。”皇帝緩緩起身。

“也好。”鐘離遠随之起身,送她走向外院。

到了月洞門前,皇帝讓他留步,輕聲叮囑一句:“還是少喝酒的好。”

鐘離遠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喚來餘進替自己送客。

皇帝走出去一段,回身望去,他已不在那裏。

餘進仍舊是默不作聲地引路。

皇帝道:“蕭夫人閑時可會過來?有沒有好生照顧鐘離将軍?”

餘進沒遵從禮數,目光不善地看着她,“皇上以為,怎麽樣的人,能妥善照顧我家先生?又要怎麽做,才能算是‘好生照顧’?”

皇帝苦笑,“我不過是随口說這麽一句。最起碼,該有人勸着他少喝酒。怎麽樣的病痛中的人,都不宜飲酒。”

餘進抽了抽鼻子,不再理她。

這種事掰扯起來,就要說一車話,他沒那份兒閑心。

蕭夫人從不會刻意約束先生,哪怕是存着絕對的善意。人家只是明白,有的人,你讓他守着那些尋常的規矩,遠不如讓他過得自在些,心裏舒坦些。

而皇帝……這位當年的黎家大小姐、皇後,再到成為帝王之後,明顯是越活越沒個人味兒了,又怎麽可能懂得這些人情世故。

回往皇城的路上,皇帝一路都閉目養神。

有那麽一刻,她眼角沁出了晶瑩的淚滴。

她飛快地擡手拭去。

不論人前人後,她都不願落淚哭泣。

哭是最沒用的事。

她早就知道了。

在當初,與鐘離遠相見三五次之後,她便對他傾心,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無論如何都要嫁他,與他成為世人皆豔羨的神仙眷侶。

可是局勢驟變,她作為黎家嫡長女,一朝被選為入主中宮之人。

那時哭過,哭了很久,可最終卻只能忍痛與他道別離,說我不能嫁你了。

他說我理解,珍重。

彼時,她在他面前哭得肝腸寸斷。又有何用?結果不過如最初所言,她不能嫁,他也真的理解。

再後來……昏君對黎家起了猜忌之心,猝不及防地出手,除了她,黎家滿門覆滅。

當時是他和蕭拓暗中幫她運籌帷幄,才讓她免于無妄之災。

而從那時起,她有時候的行徑便有些不瘋魔不成活的意思了——家族的覆滅、至親驟然消亡的殇痛,她沒法子緩解,無法對任何人傾訴,只能通過雙手染血的方式來宣洩一點點。

沒有他和蕭拓,絕不會有她掌天下權的光景。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原本以為,就這樣隔着君臣之分看着他就好,看着他放下,看着他成家,看着他有兒女承歡膝下。

可偏偏又來了那場滔天大禍。

她明知他是怎樣的人,明知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竟是無能為力。

他和蕭拓給她如今擁有的一切,她回報給他們的,卻是辜負。

她那時候确然有着難處,有着不得已,但是,沒有告訴他們。

說了又怎樣?

等他們說一句理解麽?

那已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那就索性不說了,被人怨憎的滋味,也好過一句理解。

做出決定之前,她去見過他,久久地說不出話。

末了,他唇角逸出溫煦如三月暖陽的笑容,說:“不用為難。”

她什麽都沒說,他卻已讀出她所有的掙紮。

再往後……便是這樣漫長的一場別離。

他是已真的放下了她,不再在意她。

沒關系,她接受,甚至喜聞樂見。自始至終,他無愧于她。

而她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現狀。

這現狀,實在是叫人憂心,說不定哪一日,她就會永遠地失去他。

再看不到他,再聽不到他的聲音,再沒有任何念想。

真要到了那一日……她不敢想象。

關乎過往的思緒,在她進到禦書房那一刻起,也便收斂了起來。

沉湎于哀痛,遠不如務實地做些事。為他。哪怕為時已晚。

她喚來了刑部尚書與錦衣衛:“朕再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到時務必有條有理的結案。”

對于這樣的死命令,誰都不想接,又是誰都不敢不領命的。傻子都看得出,皇帝心情奇差。

轉過天來,皇帝心緒有所緩解,想起了攸寧。

攸寧還沒主動進宮來,絕對不可能知曉鐘離遠那段過往,卻像是一點兒好奇心也無的樣子。

或許,只是尊重他吧?

皇帝思及此,也就釋然。她也只是願意與攸寧說說話,願意盡力讓攸寧好歹對朝廷有些改觀——對她這皇帝倒是不必。

既然如此,那就以後再說,眼下且先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

接下來的半個月,刑部與錦衣衛度過了數年來首個最是忙碌的夏日,夜以繼日地為案情忙碌。

亦是因此,也借助了蕭拓提供的不少可以加快進展的建議。

事實證明,蕭拓的建議立竿見影。

仲夏日,葉奕寧偶然間通過手下得到了一個消息,當即揚眉、冷了臉,斟酌了大半日,去了京城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四合院。

這裏住着的人,不出意外的話,會再次成為攸寧的不速之客。

葉奕寧此次過來,是想讓攸寧免去一件糟心事兒。

眼下攸寧的日子看起來輕松,心弦卻是每日緊繃着,別人不清楚,她卻是心知肚明。

這個小四合院,于三日前通過牙行租下,主人家兩日前住進來的。

主人家,是藺清蕪和膝下不足周歲的幺女。

葉奕寧亮出錦衣衛的腰牌,徑自到了正屋,略等了片刻,便見到了藺清蕪。

藺清蕪是被鄭媽媽和一名丫鬟攙扶到堂屋的。

她如今實在是病得不輕,真只剩了半條命。

葉奕寧神色淡漠地自報家門。

“民婦聽說過葉大人的大名。”藺清蕪掙開丫鬟,深施一禮。

“坐下說話。”葉奕寧吩咐道。

藺清蕪稱是,半坐到她近前的椅子上。

“你怎麽又來京城了?”葉奕寧問道。

藺清蕪垂首道:“我……已經不再是齊家婦。”

“嗯?”葉奕寧挑眉,這一陣自首輔到錦衣衛的小卒子都為案子忙翻了天,很多地方上的消息便都暫時擱置了,留待日後細看、歸攏,她還真不知道這事兒,“齊家把你休了?”

不應該啊,齊骧不像是膽子大到敢違逆蕭拓的人——先前蕭拓吩咐過齊家的事,她已經聽同僚說過。

“不是,是我自請下堂。”藺清蕪的頭垂得更低。

她真沒法子在齊家過活了。自從離開京城的時候,齊骧和齊羽娴父女兩個便開始厭棄她,前者也罷了,後者是為何故,她卻實在是想不通。

但是,因着齊羽娴對她打心底的疏離淡漠,倒是得了齊家長輩的歡心。到了齊骧被貶職的任上,齊老夫人也過去了,沒多久就給齊羽娴定下了一門親事。

男方是一名舉人,聽下人說樣貌清俊,家世清白。齊羽娴也是滿意的。

後來,齊老夫人裝病,借着擔心自己時日無多的由頭,要男方與齊羽娴迅速成婚。

一個多月之前,齊羽娴已經出嫁。

藺清蕪當時還以為,自己能因為次女的姻緣得到些無形的益處,起碼能在齊家安穩度日了。

卻不想,也就是從那之後,齊老夫人和齊骧分明是有些不把她當人看了,動辄甩臉色,言辭亦是極難聽,要不是因着幺女尚在襁褓之中,他們不知道會将她作踐到什麽地步。

齊羽娴回娘家的時候,她好一通哭訴,可結果……

齊羽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說:“您也該知足了,祖母和父親待您再怎樣,也沒像您對長姐那樣過分。”說完便拂袖而去,只管去老夫人和她父親跟前彩衣娛親。

到了那地步,便是個榆木疙瘩,也知曉日後在齊家定要過得不人不鬼。

她自請下堂。

齊家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說行,但要看羽娴的意思。

齊羽娴都沒回娘家,只吩咐下人帶回來一句話:怎麽都好。

便是這樣,她離開了齊家。

齊家倒也不小氣,雖然已經被抄家過,還是東挪西借到了五百兩銀子給她,且承諾來日境遇轉好,會照着她嫁入時的嫁妝單子如數補償,為此立了字據。

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她不來京城投奔長女,還能怎樣?

葉奕寧冷冷淡淡的視線鎖住藺清蕪,唇角揚了揚,“你自請下堂,齊家倒是對閣老有了個很好的交代,也不知你到底是他們的喪門星,還是他們家的恩人。”

“……”藺清蕪茫然地看着她,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葉奕寧不耐煩地籲出一口氣,沉了片刻,還是耐着性子跟藺清蕪掰扯,這人又不是林太夫人,她總不能也給她兩巴掌。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走到藺清蕪面前,手勢輕緩地掂着信封,娓娓道:“前年冬日,顧夫人的父親、兄長從朝臣被一路貶職為偏遠之地的縣令、縣丞,足見罪行不少。

“外人說,由頭是顧夫人與攸寧的婆媳之争。

“沒錯,是攸寧與至交聯手促成。那對父子,皮相是道貌岸然,骨肉是下流龌龊,留不得。

“在以往,本該從官場銷聲匿跡,因着您,因着齊家,攸寧不能對他們雪上加霜,借力懲處到底。

“齊家與那對父子過從甚密,銀錢上不清不楚的賬也不少。

“您還是相信傳言非虛,這事情上沒信錯而已。

“您又寫信又派親信傳話,讓攸寧齊家從這樁年深日久的官司裏摘出去。

“那時攸寧便已心寒,更沒有縱容仇人、不斬草除根的先例,便問您,為何要勉為其難,違心行事。

“您在信裏說,畢竟生養了攸寧,這一回,權當是報答那份恩情還不成麽?

“攸寧的意思是,此事若讓您如願,便是報答您對我所有的恩情了。再相見,毫無牽系,是陌路人。

“您在信中說是應當的,承認攸寧已仁至義盡,若能幫齊家避過風雨,便讓攸寧如願,餘生再無瓜葛,立誓為證。

“怎麽着?您不記得了?親筆寫下的話,也能忘的這樣快?這種提過斷絕母女情分的信,您寫過好幾封吧?

“實不相瞞,攸寧留着您的信件,更留着齊家行差踏錯的罪證——足以致死的罪證,不是如今這種小打小鬧。他們要是到了絕境,您猜猜看,他們會不會在窮途末路之時,跟您這個禍害拼命?

“對不住,又算計您了。而且,如今算計您的又多了一個我。

“您忘性大,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發過怎樣的毒誓。可我們記得,閑來時常臨摹您給攸寧的信件,自認筆跡一般無二,這是其中之一。瞧瞧,也醒醒,成麽?”

說到這兒,信件輕飄飄地落在藺清蕪膝上。攸寧不曾細細講述的過往,葉奕寧樂意為之。

“攸寧也不是吃不起虧,但有個前提,利用她的,最起碼得是個人,亦或把她當人。可惜,該是八字不好,唐元濤不是人,您不把她當人。”葉奕寧已沒了磨煩的耐心,“往後離攸寧遠着些,真撕破了臉,您私下裏做下的所有上不得臺面的那些事兒,我可不介意幫您宣揚出去,更不會管是什麽場合。”

“你、你們怎麽會歹毒至此?啊?難道我生了她一場,還欠了她不成?”藺清蕪有了怨怼之色,老調重彈,“誰沒有難處?誰沒有違心行事的時候?你們怎麽就不肯體諒我呢??”

“拜你們所賜,我們這種人,只能過步步為營、防患未然的日子。”葉奕寧睨着藺清蕪,目光如利箭。

這種言語,幾乎與攸寧一般無二。藺清蕪心緒複雜,卻又不敢太過頂撞這位錦衣衛大人。

“我要是你,就盡早離開京城,銷聲匿跡,再不讓攸寧聽到你的消息,知曉你的死活。”葉奕寧漠聲警告。

藺清蕪別轉臉,分明是不認可的意思。

“那你就不妨試一試。”該做的她做了,餘下如何,也只能順其自然。葉奕寧起身,離開前瞥過藺清蕪病恹恹的樣子,問道,“你這種人,我還真是鬧不懂。怎麽還帶上幺女離開齊家?”明顯活不了幾年了,幹嘛還禍害又一個無辜的孩子呢?

藺清蕪不吱聲。

葉奕寧瞧着她運了會兒氣,說:“你要不是跟攸寧有這點兒淵源,我早把你扔诏獄裏頭了。”

藺清蕪聞言不由身形一顫,這才忙忙起身。

葉奕寧已經是膈應得快透不過氣兒了,不予理會,步履生風地出門而去。

不管怎麽說,藺清蕪其實是比混不吝還讓人棘手的人——混不吝好歹還是明白些世事人情的,而藺清蕪卻是那種極其特殊的存在——她莫名地認為自己所認為的一切才是對的,也不知是哪兒來的自信。

是以,葉奕寧的結論是:這事情還是要告訴攸寧。歸根結底,藺清蕪帶着個襁褓中的孩子,誰還能把她攆出京城不成?她嘎貝兒死了是好事,那個孩子又該怎麽辦?

出于種種考慮,午後,葉奕寧硬着頭皮去了蕭府見攸寧。

秋月徑自将她請到正房的廳堂,命小丫鬟奉茶同時,腳步輕盈的去內室知會攸寧。

葉奕寧等了片刻,就見攸寧迎出來,穿着家常的純白夏衫、淡粉色百褶裙,極美,走動之間,全然是一幅在走動的畫兒。

攸寧徑自到了葉奕寧跟前,攜了她的手,“我們葉大人這是怎麽了?上火了?到宴息室細說。”

這話不免引得葉奕寧揚眉,問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千年防賊的,怎麽可能不留意齊家那邊的動靜。”攸寧笑盈盈的,語氣風輕雲淡。

“……什麽人啊?不早說,害得我白生了一肚子氣。”葉奕寧又氣又笑,“你這只小狐貍。”

攸寧早已習慣了好友的這般打趣,笑得現出小白牙,“我哪兒知道你會留意到這件事,還跑過去找罪受了。”

葉奕寧笑着攬了攬她的肩臂,“小姑奶奶,不怪我多事就成了。”

“怎麽會。”走進宴息室,落座之後,攸寧吩咐丫鬟沏一壺茉莉花茶來,又解釋,“房前屋後都是茉莉,用來烹茶倒也真的不錯,今兒你也嘗嘗。”

“好啊。”葉奕寧從善如流,也是打心底松快下來。藺清蕪的事,攸寧分明是早有主張,且已打定主意,更是沒怪她去見藺氏,那麽……意味的是什麽,可想而知。

她一面心疼,一面又曉得是必然。

接下來,藺清蕪是怎麽想的、在做什麽、與誰接觸,葉奕寧都控制着自己不再去關注:攸寧說了,她不用管了,順其自然就好。

過了三天,逢官員休沐的日子,她接到了攸寧派人送來的請帖。

炎炎夏日,蕭府還是有興致辦宴請。

雖然錦衣衛的休沐日從來是形同虛設,但偶爾偷懶一半日,用這正大光明的日子為借口去消遣,就算被責怪,受到的責罰也有限。

于是,在宴請當日,葉奕寧換了家常的穿戴,應邀前去蕭府。

同樣的幾日,藺清蕪的心緒如同系在一只全不知底細的風筝上頭,先是跌落到了她以為就要觸底的谷底,忽而一個意外,又将她帶上了可以繼續懷揣美好憧憬便可以堅信能實現的雲端。

——吏部右侍郎秦夫人、吏部郎中金夫人先後登門,噓寒問暖,看到她這孤兒寡母的情形,俱是唏噓不已,再三承諾定會幫她與首輔夫人相見。

她們也不圖什麽,只是因為同是做母親的人,看不得她這遭遇,偶然聽到了她這檔子事,才有了出手相助的心思。

藺清蕪感激不盡。人逢喜事精神爽,病情都被喜悅壓下去了,走動起來輕便了許多。

宴請當日,蕭府的情形只比上一次更好:婆媳幾個俱是笑臉迎人,下人們亦是各司其職,絲毫不會亂了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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