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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終得實現的夙願(2) 更新 (1)

此刻, 葉奕寧正站在路邊跟徐少晖說話。

這裏是城西,她來這邊查看兵馬司的行事是否穩妥。

因着小滿的案子,蕭拓對整個五城兵馬司都生了質疑, 不但讓錦衣衛調派人手留意, 自己也時不時游走街頭,親自觀察。

因案子獲罪的, 只是先前那些首腦,兵馬司是否爛到了根兒上, 官兵的德行是否已被帶歪, 真需拭目以待。

今日葉奕寧在刑部待了小半天, 心裏憋悶, 就讨了這個差事,來了這邊。徐少晖是來這邊辦點兒事情, 恰好遇到了。

扯了幾句閑篇兒,徐少晖笑問:“我怎麽看着你像是沒好氣的樣子?”

“你要是每日也去刑部看看案子的進展,知道那些人當初是怎樣陷害鐘離先生的, 也會氣得肝兒疼。”葉奕寧說着,腦海中浮現出鐘離遠俊朗清瘦蒼白的容顏, 心裏就更不好受了。

徐少晖笑笑地道:“不去也能聽說。我爹氣得見天兒在家裏罵街。”

葉奕寧自然而然地念及他祖父, 唇角彎了彎, 打趣道:“現在換小老爺子罵人了?”

徐少晖一樂, “可不就是麽, 但他罵的跟老太爺那會兒可不一樣, 做夢都想把陷害忠良的那些人渣淩遲。着實氣狠了。”說話間, 瞥見了林太夫人,劍眉微不可見地蹙了蹙,“你的老熟人來了。”

葉奕寧轉身望過去, 看到走向自己的人,抿了抿唇。

林太夫人一邊走,一邊望着俊朗的年輕男子,心裏憤憤然:光天化日的,葉奕寧怎麽就跟男子在街頭說說笑笑的?難不成這麽快就找好下家了?

仔細打量之後,記起了那人是徐少晖,又不由得暗暗冷笑:這人在家閑了好幾年了,跟林陌可是沒得比。

那就是她想多了,葉奕寧便是急着再嫁,也不可能找身份比林陌差的——哪個再嫁的女子不希望嫁得更好,從而氣一氣以前的夫家?這是人之常情,她再清楚不過。

思及此,林太夫人緩和了神色,到了葉奕寧跟前,甚至堆出了滿臉的笑,“這大熱的天,也要出來當差?”

葉奕寧睨着她,目光幽冷,嗯了一聲。

徐少晖走開去幾步,實在是看着林太夫人的嘴臉就反胃。他取出小酒壺,用酒消化心裏那份兒膈應。

“近來怎樣?瞧着可是清減了不少。”林太夫人又道。

葉奕寧長而濃密的睫毛忽閃一下,沒吱聲。

林太夫人見她這樣冷淡,心知她還在賭氣,就可以讓語氣低而溫和了幾分,“先前侯爺與你的事,我知情後已經晚了,你已經離開了,後來再怎麽摁着他數落也沒用了,木已成舟了。

“其實他當天就後悔了,我就更不消說了。要不然,怎麽會商量着補償你半數家財?”

那一半家財葉奕寧倒是受了,卻轉手捐贈給了西南的百姓。唉,她真是一想起來就肉疼。

葉奕寧揚了揚眉,靜靜地瞧着她,仍是懶得搭腔。商量着補償她半數家財?她還不知道林太夫人?把銀錢看得幾乎跟命一樣重,當時林陌要不是存着給她挖坑、成全他自己名聲的心思,林太夫人打死也不會同意。

那個男人……已經明明白白地成了她的恥辱、污點,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清洗、抹去。

林太夫人繼續道:“從你離開到如今,侯爺就郁郁寡歡,我也每日都勸着他去把你接回來。可是有些事,我們實在是不得已。”

葉奕寧唇角上揚。是啊,不得已,滿心滿意地娶宋宛竹,卻轉頭變成了被迫納妾,可不就不得已麽。

林太夫人現出了些許笑意,會錯了意,心裏立刻敞亮起來,話也就說的愈發順溜了:“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既然侯爺對你念念不忘,再不會娶別人,那麽,你們能不能重修舊好?”略頓了頓,又道,“至于宋家那個水性楊花的小賤人,你只管放心,有我呢。只要你點頭答應,我立刻把她打發了,是送回宋家,還是安置到莊子上,又或者送到寺廟裏清修,我都聽你的。”

這下子,葉奕寧真笑了,當真是被氣笑了,“我當你見我要說什麽,原來還在打這種主意。”宮宴上,林太夫人就跟蕭老夫人提及此事,把老人家氣了一下,當時心裏挺不痛快的。當她不知道麽?

林太夫人滿心以為有轉機,便沒仔細聽葉奕寧的話,自動忽略了那個“還”字,繼續道:“我說的都是掏心掏肺的話,你想怎樣只管直說,表面上的章程,我們都聽你的,你要你肯回頭。說起來,侯爺有好幾天真的是茶飯不思,休沐在家時,整日裏坐在正房出神。”停了停,湊近葉奕寧一些,聲音更低,“他跟宋家那賤婦什麽事都沒有……真的,自從人進了門到如今,倆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以發誓,你也可以随意去打聽。”

葉奕寧心頭的嫌惡到了眼底,她後退兩步,定定地凝視着林太夫人,“住口,不要再自說自話了。”

林太夫人滿臉的笑容一時間全然僵住,又慢慢地消散,轉為狐疑。怎麽回事?她弄不明白。

葉奕寧道:“你只管把心放下,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只剩了一個林陌,我都不會再回林家。日後相見,當做不相識的陌路人就好。”她不想給眼前這蠢婦絲毫體面,卻想給曾經的自己做出的選擇一點點尊重,在人前便不想鬧得彼此都難看。

林太夫人睜大眼睛,瞧着葉奕寧。那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從來都是這樣,她到如今也不知葉奕寧是怎樣的出身——以前說過的到了如今,自然是假的。

她就更不明白了,葉奕寧憑什麽總是這樣給她這樣的感覺?仿佛随時随地都在提醒她:她葉奕寧才是林家掌家的人,她這個婆婆只不過是個沒見識的上不得臺面的昔日的小門小戶裏的寡婦。

而葉奕寧從來是言出必行,若是沒打定主意,絕不會輕易放什麽話。

如此一來,破鏡重圓的事情便是不可能了,她一絲希望都不需有了。

那做什麽不早說呢?做什麽要等她低三下四地說了那麽多才表态?這不是把她當猴兒耍麽?

林太夫人心念數轉,迅速地惱羞成怒,挺直了脊背,端起了林府太夫人的架子:“我一片苦心,更是一番好意,你又何須把話說到這樣的地步?還說什麽哪怕男人死絕了,只剩了我家侯爺都不肯嫁?到了那時候,我們家看不看得上你還是個事兒呢!”

雖然說是胡攪蠻纏氣頭上說出來的話,可葉奕寧居然發現,她說的有些道理:要是真到了那時候,林陌不就成香饽饽了?可不就更看不上她了?

葉奕寧居然又笑了出來,微微颔首,“說的是,那麽日後就更不需再做相識的人了。”頓了頓,便要轉身走開,不再理會林太夫人。

卻不料,林太夫人見她這樣,以為她是顧忌着在當差,便用這樣輕描淡寫的态度敷衍自己。

當差?她就是要讓這賤人不能好生當差,當街與她争執,讓她的同僚和滿京城的百姓也看看,林家休了她是合情合理的。

她舉步走到葉奕寧跟前,扯出惡毒的笑容,“現在當差了,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當初呢?當初你是怎樣苦追着我家侯爺不放的?不就是個錦衣衛麽?誰不知道這就是個不得善終的差事?你沒事兒最好在佛前多上幾炷香,請求神佛保佑,要不然,可是官職做的越高,下場也就越凄慘。我好心好意地給你臺階下,你還不識相,又甩臉色給我看,你到底當自己是誰?”

葉奕寧繞着手臂,面無表情地看着林太夫人。

她本來就氣兒不順,手癢,想打人,可是打女人……她還沒試過。

林太夫人打心底有恃無恐,嘴臉就愈發惡毒,言語亦是:“當初是你上趕着我們家的,我知情時已晚,如何反對也沒用了。但在私底下,你到底有沒有勾引侯爺,做過哪些腌臜事情?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你好自為之,別總擺出這種招人嫌的樣子出來,知道麽?哪一日把侯爺氣急了,當真與你翻臉,抖落出你嫁他之前的一些醜事,到時候,你可就是滿天下的笑柄了。你看我做什麽?你又能把我怎樣?我是林侯的母親,林府的太夫人……”

語聲未落,響起一記清脆的耳光的聲響。

徐少晖正聽得心煩,在琢磨收拾那潑婦的招數,聽得聲響,立時循聲望過去。

這一巴掌,葉奕寧并沒怎麽用力,但她是習武之人,如何的克制,力道也與尋常人不同,林太夫人當即被打得身形歪了歪,懵了一下才捂着臉瞪着葉奕寧:

“賤人!你居然敢打……”

話沒說完,又挨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葉奕寧便有些不客氣了。她這輩子最不屑的意中人,就是張嘴閉嘴罵人賤人的貨色。

林太夫人被生生地抽出去一段,摔在地上,立時暈頭轉向,痛呼出聲。

徐少晖看得一愣一愣的,頸子梗了梗:怎麽回事?給人耳刮子的毛病會傳染麽?前一陣皇上才抽得長公主狼狽不堪,今日就輪到了奕寧抽林太夫人。

可是,這樣也好。

真就應該這樣。

誰難道還真能與潑婦說出個長短來麽?還不如當即就把她打怕了打慫了,日後一碰面就趕緊開溜。

這樣想着,徐少晖就笑了起來。

那邊的林太夫人掙紮着站起身來之後,已經徹底急眼了,神色間完全是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

行人不少,自然留意到了這一幕,這會兒便不免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看熱鬧,而不消片刻之後,看熱鬧的就變成了一大群人。

葉奕寧和平日在外辦差一樣,穿的是一身材質尋常的深衣。

林太夫人卻是滿頭珠光寶氣,一身的錦衣華服。一看便知,定是出自富貴門庭的貴婦。

人們都在這時候忽略了一個其實很怪異的情形:貴婦當街被人掌掴,馬車又就停在不遠處,卻沒有下人上前來服侍。

也就因着這份疏忽,有人起了讨好權貴的心思——

“嗳,你是怎麽回事?怎麽當街打人?不要命了不成?!”一名滿臉橫肉的婦人一面斥責着葉奕寧,一面到了林太夫人身邊,關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诶呦呦,竟被打成了這樣樣子……這就去官府報案吧?我陪您去,成麽?”

林太夫人的樣子确實有些慘:葉奕寧那兩巴掌全扇在了她左邊臉頰上,這會兒口鼻淌血,面頰上已浮現出清晰的指印。

聽得夫人的話,林太夫人當即點頭,顫聲道:“對,對,報官,我要去順天府告狀。”

葉奕寧取出錦衣衛腰牌,鋒利如刀的視線掃過衆人,“錦衣衛辦差,誰敢多事!?”

看熱鬧的人聽了,立時做鳥獸散,更有一名男子走到滿臉橫肉的夫人面前,擡手也給了她一巴掌,“蠢婦!瞎摻和什麽!?”說完又一味地對葉奕寧點頭哈腰,“渾人不懂事,沒眼界,求上差不要計較。”

“滾。”葉奕寧道。

“是是是!”男子立馬拉着婦人走了。

林太夫人實實在在的震驚了。

她從不知道,錦衣衛在市井間竟有着這樣的威望,竟真的有幾分傳言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意思。

可是,區區五品千戶,就能打她這诰命夫人麽?這世道是真的沒有王法了麽?

她切齒道:“你給我等着!我不相信沒人管得了你!我這就進宮去告禦狀!”

葉奕寧理都不理她,轉身走到徐少晖那邊,仰臉看了看天色,“走着,吃飯去,餓了。”

“行啊,我請你。”徐少晖笑道。

林太夫人氣得身子直打擺子,過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也是帶了随從的,望向馬車,怒道:“你們都是死人不成!?”

跟車的丫鬟婆子這才上前來,唯唯諾諾地賠罪,然而心裏卻是快意得很,心裏想的是活該,你這不就是沒事找事麽?

城北。

午間,蕭拓坐在一個賣涼粉的小攤前,慢條斯理地吃涼粉。

景竹腳步匆匆地趕回來,把從別處買回來的吊爐燒餅、小酥魚放在桌子上。

涼粉哪能解餓?吃幾碗才能飽?自家爺有時候就是這麽的……有點兒缺心眼兒似的。

長得是谪仙的樣子,做派有時也真快成仙了——不知道餓似的。

“好歹吃一些,這又不是您在值房坐班。天兒這麽熱,又要盯着那幫人的動靜,累得很。”景竹勸道,“多吃點兒,要是瘦了,老夫人和五夫人少不得要跟小的們找轍。”

“啰嗦。”蕭拓看了他一眼,倒也從善如流,開始吃他買回來的燒餅和小酥魚。還說什麽老夫人、五夫人跟他們找轍……他就算瘦成人幹兒,她們倆怕是都不會留意到。

吃飽之後,蕭拓給了攤主一塊碎銀子,說不用找了,我們在這兒多坐會兒。

攤主忙上大半天,也賺不了那一塊碎銀子,自是滿口說好,且是一番千恩萬謝,又主動沏了兩碗茶送來。

蕭拓看着年邁的攤主憨厚樸實的笑臉,心裏有些不落忍。看到這樣的老人,他心裏總是有點兒不好過。

他喝了一口茶,發覺是茉莉花茶。攤主自然沒有上等的茶葉,但在這時品着,也覺得不錯。這茶讓他想起了家中的茉莉香氣,想到了攸寧。

景竹也不忍辜負攤主的好意,一面喝茶,一面留心着街上的動靜。是感覺得到,這條街,蕭拓不是随意選的,分明是聽說了什麽,來這兒守株待兔。

約莫過了一刻鐘之後,主仆兩個聽到了馬蹄聲、呼喝聲。

兩人相繼起身,離開攤位,循着聲音,緩步前行。

尋常的時日,蕭拓走在街頭,總會成為矚目的焦點,這時候卻沒人顧得上看他了。

不少人口口相傳:“五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很多行人立刻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小攤、小館子的老板夥計都明顯變得緊張,食客們開始急匆匆地悶頭扒飯。

來的是五城兵馬司城南副指揮使吳彪,也是這幾天走馬上任的。新上來的總指揮使和三個指揮使都是從軍營調過來,副手不同,是從兵馬司先前的人裏提攜上來的。

對自己上頭那位指揮使,吳彪是有些不大服氣的:常在軍營待的人,擅長的不就是操練、種軍田麽?哪裏懂得這些時時與百姓、官府打交道的差事的門道?還整日裏嚷着要整肅風氣。

有什麽好整肅的?這當口該做的是多出些功績,不論大小,讓上頭看到他們當差十分盡心,也就是了。

他打定這主意,而且不免想着,自己表現突出的話,說不定就能将指揮使取而代之。

五城兵馬司的職責之一,是抓流民、游民,吳彪這幾日就拼命往這上頭用勁兒了。

此刻,他騎着高頭大馬,前頭有人開路,身後一列軍兵随行。

開路的兩個軍兵手裏俱是一條長鞭,遇到閃躲的慢的百姓,揚手就是一鞭子,呼喝着讓人快滾。

蕭拓不緊不慢地走着,雖然離得很遠,也清楚地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目光便轉為寒涼。

吳彪停在一個餃子館門前,晃着手裏的馬鞭,讓老板出來回話。

老板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走上前便跪倒在地,懇切地道:“禀官爺,你們要抓的那個人确實是我兒子,他前一陣才來京城,在路上大意了,盤纏被人偷走了,到半路只好乞讨,看起來便像是游民,可他真不是啊……”

吳彪哼笑一聲,“見過随意認遠房親戚的,随意認兒子的倒是頭一遭碰見。”

官兵哄笑起來。

“就算是你兒子,也先交出來,官爺我要盤問一番。”吳彪又道。

婦人身形又低了幾分,吞吞吐吐地道:“他、他不大舒坦,沒在這裏。”

“在何處?”吳彪打量着餃子館,心裏打起了別的小九九,“你這館子開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婦人低聲回道。

吳彪緩緩地點了點頭,笑了笑,忽又板了臉,“少說廢話!快把人交出來!”

“他确實沒在這兒啊……”婦人開始磕頭。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吳彪一鞭子抽到婦人身上,“窩藏游民,你也別想安然無恙!你家在哪裏?趕緊帶我們過去!”

有兩名官兵沖進鋪子去搜人,很快就折回來,搖了搖頭。

婦人被鞭子抽得不輕,因着疼痛和恐懼,身形哆嗦起來。

“說話!再不老老實實交代,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吳彪說着,又抽了婦人兩鞭子。

又一次揚起鞭子,他瞥見一道銀光直沖着自己的肩頭而來。

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便覺肩頭劇痛,人竟随着那股力道後仰,摔落到地上。

就有那麽巧,路上有一塊小石頭,結結實實地硌着了他的腰。

他好一番掙紮才起身,一手按着肩頭,一手揮舞着手裏的鞭子,“是哪個活膩了的偷襲老子!?你給我出來!”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蕭拓迎面而來,明明看起來是從容緩慢的步調,卻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吳彪似是生吞了一個雞蛋,張大了嘴巴。

蕭拓唇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擡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又手法奇快地從一名官兵手裏拿過鞭子,照着吳彪就是狠狠地一鞭子。

吳彪被抽得整個人飛起來又摔在地上。

随後,竟是痛苦得滿地打滾兒。只是一條尋常的鞭子,卻是不知為何,到了蕭拓手裏,如同變成了玄鐵打造的一般,他覺得自己被抽到的地方的骨頭都要折了。

跟随吳彪前來的官兵齊齊跪倒在地,“拜見蕭閣老……”除了這一句,也沒別的好說了——很明顯,首輔抓了個現形,任誰都沒法子開脫。他們之前的耀武揚威,變成了大難臨頭的頹敗。

吳彪便是再難受,也曉得自己必須克制,片刻後,掙紮着站起身來,打怵得要命,卻不敢不上前行禮。

可是,他剛到蕭拓面前,就被一腳踹飛出去。

這次,吳彪掙紮兩下,捂着心頭,嘔出一口鮮血,真的起不來了。

婦人和一些膽子大的看熱鬧的百姓,都愣住了。他們沒見過這樣好的身手,沒見過這樣俊美男子,更沒想到,這男子就是當朝首輔。

蕭拓手裏的鞭子又揚起來,抽到兩個開路的官兵身上,力道不算大,兩個人也疼得立時臉色煞白。

“你們是人,不是惡犬。”蕭拓道,“帶上吳彪去見城南指揮使,讓他給我個交代。這是第三次,吳彪帶着你們行兇,要把良家百姓充作游民,我不想再看到他,你們要是還沒活膩,就老老實實地招認自己的過錯。”

官兵們齊聲稱是,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帶上吳彪離開的時候,如同喪家之犬。

蕭拓視線飛快逡巡一周,找到了方才用過的那個銀元寶,走過去撿起來,轉到婦人身邊,“快起來。”

婦人還在愣怔之中,不相信自己有得遇當朝閣老施與援手的福氣,這巨大的喜悅,讓她渾似夢游。

“伸手。”蕭拓說。

婦人伸出雙手。

蕭拓手中的銀元寶落到她手上,“拿去療傷。打擾了,日後我們盡力而為,盡量不會再出這種事。”

婦人随着他的言語,落下了淚,剛要跪地謝恩,卻見那如谪仙般的男子已經舉步走遠,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肅冷身影。

過了好一會兒,那道玄色的身影不見了,百姓們才回過神來,一個個喜上眉梢,熱烈的議論起來。

有人道:“原來那就是首輔大人,前兒我就見過他,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當時還想,這樣貌,興許連首輔大人都比不過,哪成想,壓根兒就是一個人。”

立時有人接話:“我過來的時候,在李老漢那邊就看到首輔大人了,跟你想的一樣。”

“首輔大人這樣體恤百姓,咱們不愁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

婦人則捧着那個銀元寶,喜極而泣。

林太夫人回到府中之後,沒着急處理臉上的傷,而是喚來了族裏的幾個人,說了自己的遭遇,問他們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該說到做到,去宮裏告禦狀。

幾個人聽了,一個個跳着腳地讓她去進宮面聖,跟皇上好生說道說道這件事。

要不然還了得?她葉奕寧打了林太夫人,那兩巴掌又何嘗不是抽在林府的門第上。若是這次也能忍氣吞聲,那麽林家的人日後在錦衣衛面前,怕是只有被找茬的份兒了。萬一葉奕寧讓錦衣衛的人沒事就盯着林府,他們的日子還怎麽過?

一句一句,全說到了林太夫人心坎兒上,她本意也是需要有人這樣搖旗助威一番,堅定進宮的心思。

便這樣,她按品大妝,進宮遞了牌子進去。

皇帝正在處理政務,聽得通禀,挑了挑眉,喚魏凡去問清楚怎麽回事。

魏凡前去詢問,聽完之後,帶着一臉的啼笑皆非,回去告知皇帝:“林太夫人要讨個說法,問錦衣衛是否能當街掌掴朝廷命婦,說葉大人打的何嘗不是朝廷的臉面。”

皇帝冷哼一聲,“命婦是朝廷冊封的,官員亦是朝廷冊封的,就算打臉,也是左臉打右臉,不丢人。”

“那麽,打發林太夫人回府?”魏凡請示道。

皇帝卻道:“這個葉奕寧也是缺心眼兒,找個由頭把她扔到官府待兩天不更好麽?”

魏凡忍着笑,心知皇帝這是打心底要給葉奕寧撐腰的意思。

皇帝看了一眼映照着烈日光線的窗紗,“天氣這麽好,不妨讓林太夫人好生享受。”

魏凡立刻會意,又去見了林太夫人一趟,只說皇上正忙着,要林太夫人等一等。

林太夫人這一等,就到了黃昏,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說不出的難受。

這次來傳話的是一名小太監,“皇上該用膳了,就不見林太夫人了。林太夫人雖然攪擾錦衣衛辦差,但是皇上念在林侯的戰功,便不計較了,您請回吧。”

林太夫人身形晃了晃。

回到府中,她倒在床上,緩了很久,想起身的時候,卻是周身無力,覺着哪兒哪兒都不舒坦得厲害。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有相熟的大夫來給她看診,結論是中暑了。

中暑是皇帝平白施加給林太夫人的病痛,而這比起絲毫不給林府臉面的做派,才是最讓她上火的。

也就這麽一天而已,好些事都成了定局:

且不說葉奕寧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而林家要是還能讓她進門,就真的是不要臉了。

皇帝是否待見林陌還兩說,不待見她林太夫人是清清楚楚地擺着,不然何以這樣明目張膽地偏袒包庇?

可這樣一來,她日後還怎麽在錦繡堆裏立足?誰瞧見她,怕是都會心生不屑。

大夫人走後,林太夫人遣了下人,用薄被蒙住頭,委屈地悶聲哭了一場。

林陌下衙的路上,便聽随從說了母親今日種種。

他沉默了好半晌。

完了。

尋回奕寧的希望,已然變得渺茫。

白日裏這些事,哪個府邸都不需着意打聽,便能聽到消息。

蕭府這邊,在福壽堂問安時,少不得議論了一番——除了蕭拓,他還沒回來。

說起葉奕寧的行徑,老夫人道:“定是林太夫人說了難聽的話,惹得葉大人忍無可忍了。”

“對!”三夫人用力點頭,“那個林太夫人就是個欠抽的!”

說完,引得大家都笑起來。

至于蕭拓當街整治五城兵馬司的人的事,老夫人則有些疑惑:“那不該是監察禦史、五軍都督府或者兵部該着手的事麽?他怎麽總是搶別人的差事?費力不讨好。”

“老五那個位置,就是什麽事都得顧着。”二老爺嘆了口氣,“也是實在的不容易。”

四老爺則道:“剛聽景竹說了,老五今晚要親自料理清楚這件事,選出補缺的人。”

“那個吳彪到底做了什麽?”三老爺問道。

“用良家百姓或是乞丐充作游民抓回衙門,乞丐只是充數的,良家百姓就通常是有油水可撈的。”四老爺說着蹙了蹙眉,“實在不是東西。他帶出來的那些人,也真像老五說的,惡犬一般,要不得。”

攸寧則道:“東西北那三面倒是還好。這個吳彪,以前曾是那位薛指揮使的下屬——就是小滿案子的罪魁禍首,三兩年,足夠被帶歪了。”這些情況她還是了解的,要是整個五城兵馬司都爛到了根兒上,京城怕是早有人揭竿起義了。

“原來如此。”大家都為蕭拓松了一口氣。

內閣值房。

夜靜更深時,皇帝過來了,也沒什麽事,為的是找蕭拓喝酒。

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城南指揮使垂手而立,兵部兩位侍郎陪坐,卻是滴酒不沾,不敢奉陪——喝的頭暈眼花的,議事時出了錯,明日挨揍挨鞭子的就是他們了。

皇帝瞧着蕭拓,眼中有笑意,“我就想着,你心裏頭全是火氣,早晚得找人撒出去,果然如此。”

“沒有。”蕭拓笑道,“實在看不得那般做派,皇上不追究臣的過失,臣感激。”在人前,場面話總是要說的,但也真不是假話。

皇帝想了想,颔首一笑,“也對。你其實最看不得無辜之輩陷入水深火熱。”是哪些年月的事情了?蕭拓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郎,就像是……

她以為多年過去,蕭拓那點純良已然泯滅,原來沒有。

蕭拓只是說,皇上謬贊了。

接下來,君臣兩個沒再言語,默默地喝完一壺酒,皇帝起身,“有件很要緊的事要跟首輔說,你送我幾步。”

蕭拓稱是,送她出了值房。

其餘四人同時悄然透了一口氣。

那邊的皇帝正在問蕭拓:“刑部着手的那些案子,何時才見分曉?”

“逐一排查、推翻以前的那些作假的口供,需要的人力時間都不會少,就算有錦衣衛和相關衙門全力協助,也真需要一段時日。”蕭拓道,“皇上稍安勿躁,大抵要到仲夏才有結果。”

皇帝颔首,負手走在夜風中,斂目走出去好一段,才艱難地開口,“我知道鐘離遠在哪裏。”

“皇上理應知曉。”

“我想……見見他。”幾個字而已,皇帝說起來,分外艱難。

“……臣去知會鐘離将軍一聲?”蕭拓問道,“是他進宮,還是皇上出宮前去探望?”

皇帝斟酌了一陣子,輕聲道:“我去看他。”

“好,臣将皇上這意思帶到。”蕭拓轉頭,深凝了皇帝一眼,“故人還在,也已不在。”

皇帝颔首的動作顯得格外吃力,“料想的到。”

蕭拓眼中多了一抹探尋的意味,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別人的私事,他也不見得絲毫不感興趣,畢竟一些私事會引發官場上的是非,但是關乎鐘離遠,本着友人之間必然要有的尊重,他便能将所有困惑不解壓在心頭不去探究——這情形,已維持了數年歲月。

“這些年了,你每次與我較勁、對峙,都是為了鐘離翻案。”皇帝唇角牽出落寞的笑,“而之于我,是因着孤家寡人的處境,因着以為已經不需與任何人顧念往昔,才能狠下心來一直拖着。”

“也未必。”蕭拓道,“能拖延至今,亦是局中人自己也在猶豫,我願意遵從他的意思。”對于皇帝的話,他從來是信三分,質疑七分。

皇帝低下頭,默然良久,“明日午後我去看他,勞你安排下去。”

蕭拓稱是。

皇帝停下腳步,又沉默了片刻,打手勢示意他回值房,随後舉步回往禦書房。

蕭拓瞧着她,發現她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孤單寂寥,腳步顯得格外沉重。

皇帝要見鐘離遠?

一早聽得蕭拓派人傳話過來,攸寧就一直若有所思。

這一個又一個的天家貴胄,在這樣的時機下,相繼去見鐘離遠,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曾有過的隐隐的一些猜測,因着長公主和皇帝先後這般行事,便沒法子有定論了。

皇帝在等的,也便是她為着這些困惑,進宮前去詢問。

要是這樣的話,那還是算了。

因為,她已不想知道了。

尤其是因為,鐘離遠似乎也不大願意讓她知道的樣子,那她又何必多事?她從來不想讓他有任何為難之處。

整個上午,馬車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游轉。

鐘離遠坐在馬車裏,透過車窗,時不時望一眼所經的地方。

他看到了刑部、北鎮撫司,離京前,他所停留的地方。

亦看到了蕭府,他在意的友人、妹妹所在的府邸。

更看到了他曾經居住過的鐘離侯府。

——那些帶給他屈辱、溫暖、峥嵘、掙紮的地方。

半日的路程,伴着體內蝕骨噬心的疼痛,足夠漫長,長得似是他這一生。

幸好,路再長,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

他取出一個銀質的小酒壺,開始慢慢地喝着烈酒,借此緩解疼痛。

期間,拇指摩挲着酒壺側面上的三個小字:蘭業贈。

這酒壺伴随他很多年了,應該是初相識那年,蕭拓送他的,是以,字的痕跡已經非常淺淡。

他送給蕭拓的比較像樣的物件兒,是一串血珀佛珠,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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