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終得實現的夙願(1) 三更合一……
書房裏, 牆壁上多了一副輿圖。
鐘離遠負手而立,靜靜地看着輿圖,目光肅冷鋒利。
聽得攸寧清淺的腳步聲, 他循聲望去, 眼神一點點變得溫和,“料想着你這兩日也該過來了。先坐。”
攸寧一笑, 在書案對面的位置落座,看到案上的布陣圖、散亂的手稿, 心裏五味雜陳。
有小厮奉上茶點。
鐘離遠又看了一陣子輿圖, 才回身坐到書案後方, 親手整理了手稿, 收起了布陣圖,随手一并遞給攸寧, “拿回去,沒事兒就看看。”
攸寧嗯了一聲,“剛才在琢磨哪一帶?”
“北地。”鐘離遠道, “對那邊已經是再熟悉不過。輿圖其實有些偏差,過一陣子得糾正過來。到時候你也過來看看。”
攸寧不言語, 神色有些別扭。
鐘離遠失笑。關于他, 她恨屋及烏的情形太多了。“那邊其實很不錯, 天高地闊, 到了冬日下了雪, 當真是銀裝素裹, 悅目至極。”
攸寧聽着, 默默地喝茶。應該是很美,冰天雪地的,也給他的傷病雪上加霜。
鐘離遠繼續給她講那邊的一些有趣的情形:“有些地方到了冬日, 水上結了冰,就有很多百姓搬到冰面上過冬,人多的地方,比尋常一個小鎮的人也不少。”
攸寧揚眉,“到冰上住?怎麽住?”
終于感興趣了,鐘離遠便繼續耐心地給她講述起來。
不知不覺間,攸寧聽得入了神,不時接話問上一兩句。
鐘離遠見她心情好了些,才又取出一摞卷宗,“這些你也帶回去,往後或許用得着。”
攸寧點頭,“關乎哪方面的?”
“朝局。”鐘離遠溫聲道,“你得知道,我翻案一事,只是朝局發生改變的開始,日後的風波怕是少不了。”
攸寧側頭端詳着他,“有時候我怎麽覺着,你對翻案的事不大起勁的樣子?”
鐘離遠唇角上揚,“怎麽可能不想翻案。我是鐘離家撫養大的,因為我的緣故,他們如今幾乎滅門。不論如何,我都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尤其要給阿悅一個光明正大的出身。她就快懂事了,總不能一直頂着不好的名聲。”
“但是,偶爾你會猶豫。”攸寧揣摩着他的神色。
鐘離遠緩緩颔首。
攸寧不再探究他的心緒,轉而說起樂觀的一些事:“過不了多久,案子就會塵埃落定,到時候,你打算怎樣安置阿悅?”
“……你和蘭業不能幫我撫養她長大麽?”鐘離遠道,“我沒必要跟她太親近。”
“……”攸寧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那你把阿悅托付給蕭蘭業,我終究……或許不會留在京城,想回江南看看,也想去北地見識一下千裏冰封的美景。”
鐘離遠凝着她。
攸寧坦然地回視着他。
“男子娶妻後要有擔當,負責任。攸寧,女子嫁人之後,亦當如此。”鐘離遠道。
攸寧也不辯解,只是輕輕點頭,“那這事情就以後再說。不過,阿悅的事,你見到蕭蘭業的時候,跟他說定了。”要是辯解,要說的似乎太多,她又不知從何說起,索性省省力氣,不為難自己。
“行吧。”鐘離遠沒轍地應下來。
兩人就這樣一時說話一時沉默地到了午間,一起用了午膳。
午後,鐘離遠把書房讓給攸寧小憩,自己則回了平時就寝的院落。
未時左右,兩人又在書房碰頭,相對下了兩盤棋。
直到傍晚,攸寧道辭離開,兩人也沒提長公主。
而長公主就一直等在竹園門外。
攸寧出門時,又看到了她,這一次,卻只是透過馬車的窗戶淡漠地望了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一站就是一整日,長公主這也算是豁出去了。那該是為着怎樣的緣故?
饒是攸寧,也沒個頭緒。
回程中,按照先前安排好的,七拐八繞的,時不時選僻靜人少的路段行路。
天色漸漸暗下來。
經歷的算計風波太多了,攸寧如今有着近乎獸一般的靈敏直覺,預感即将有事發生,她吩咐筱鶴:“當心。”
筱鶴即刻稱是,“夫人放心,您只管保護好自己。”
攸寧探手按下馬車內的機關,兩側的小窗戶一側應聲彈出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薄板,嚴嚴實實地封死了窗戶,馬車門也在這時關攏。
這馬車是蕭拓以前專用的,其中玄機很多。
攸寧聽他說過原因:初成為首輔那兩年,不少門第花高價聘請殺手或是安排死士刺殺他。
次數多了,向松景竹覺得不是個事,便做主請能工巧匠打造了這輛特制的馬車,跟蕭拓說:“都是小毛賊一般的貨色,我們應付着就綽綽有餘,您到時候在車裏該幹嘛還幹嘛,多批閱兩份公文不好麽?”
蕭拓也就從善如流。畢竟,他總不能動不動就親自動手反殺刺客,京城又不是沙場,不需要他私下裏也一馬當先。再說了,人家刺殺他,又不是專挑他乘坐馬車的時候,獨自在城中走來走去的時候,遇到突發的情形,還需他自己應對。
過了那個階段,對他存殺心的門第被他一個個逐出了官場,仍然有膽子刺殺他的門第越來越少。
待到成婚後,他就把這輛馬車撥給攸寧專用了。當然,還有些最精銳的人手,也一直在暗中保護她。
因為門窗嚴絲合縫地關起來,車內陷入了昏黑。
筱霜點燃了懸在一角的燈。
晚玉遞給攸寧一杯熱茶。
這時候,主仆三個同時聽到了咄、咄的聲響,是箭支弓弩射到車廂外面的聲音。
之後,因着車廂處于完全封閉的狀态,以攸寧的耳力,便聽不到什麽動靜了。
她也就慢條斯理地喝茶。
真沒什麽好擔心的。
沒過多久,有人叩擊車廂。
筱霜喜道:“是哥哥,沒事了。”
攸寧颔首,又按下機關,将馬車恢複如常。
筱鶴在車窗外言簡意赅地禀道:“十個,只有兩個活口,如何處置?”
攸寧道:“一個送到诏獄,一個留着給你們練手。”
筱鶴語聲裏有了笑意:“明白。”
妥善安排之後,過了片刻,馬車繼續平穩前行,不緊不慢地回了蕭府。
這一晚,京城的遼王府,安陽郡主一直留在前殿等候好消息。
安陽派人盯着攸寧動向的時日已不短,瞧着蕭府那些護衛大多數也沒什麽出奇之處。
一度令她恨得直磨牙的是,攸寧有一陣閉門不出,每日留在府中迎來送往。
嬌嬌弱弱的女子就是這點叫人生恨,天熱了天冷了都能成為不出門的理由。
終于是盼到了這次機會。
那十名死士,是她親自點選的,身懷絕技,且擅長弓弩暗器。
他們的目标只是唐攸寧,不論是用暗器弓弩還是刀劍,總能有一個得手。
哪怕只是把唐攸寧傷到,以那個柔弱的小身板兒,便會就此半死不活,往後再尋找機會下殺手,便更容易。
她篤定,非常有把握。
然而,等到夜色深濃,月上中庭,派出去的死士也沒回來複命。
唐攸寧總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到半夜三更。
安陽郡主心裏漸漸不安起來,喚人去查探。
過了子時,探子回來複命,面無人色:“十名死士有把人當場斃命,只有兩個活着。”
“他們在哪兒?”安陽郡主的語聲顯得有些尖利。
“應該是還有兩個活着……一個被送到了诏獄,另一個卻是不知去向。”探子語聲越來越低,“北鎮撫司已接手此事。”
“唐攸寧呢?她怎樣?”
“應該是安然無恙,已經回了蕭府,并不曾請大夫或太醫。”
“……”安陽郡主跌坐到太師椅上,良久,手重重地拍到座椅扶手上,“我還就不信了……”
不相信,不相信她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唐攸寧都不能除掉。
死士的确訓練有素,輕易不會招供,可若是到了诏獄那種人間煉獄,怕也撐不了多久。
她得設法把死士滅口,亦要盡快安排下一次行刺。
下一次,她一定要布置得天衣無縫,要親眼看着唐攸寧命喪黃泉。
竹園厚重的門已經關上。
長公主仍然站在原地,只是,眼神已沒了白日裏的鎮定。
她等了這麽久,一次次往裏傳話,要告訴他一些當年事情的後續。
他竟也能不聞不問,不肯見她。
她在很多事情上舉足輕重,他是清楚的,卻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裏。
從來不把她當回事,仿佛她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物件兒。
可有些事情,他難道不想知道原委麽?明明是他該最在意的,竟也放下了麽?
該怎麽辦?
她難道真要在這裏不吃不喝地等着、等到死麽?
而這進退皆不妥的尴尬境地,又分明是自找的。
幸好,有人來給她解圍了——
有宮人前來傳皇帝口谕:請長公主即刻進宮。
永和公主執拗地等在禦書房門外。
皇帝處理完政務,聽得魏凡輕聲提醒,按了按眉心,語聲清冷地道:“讓她進來。”
永和公主進到門來,端端正正地行禮之後,便擡頭望着母親:“兒臣有好些日子不曾見過姑母了。”
“論起來,你的姑母有好幾個,你指的是哪一位?”皇帝明知故問。
“長公主,兒臣說的是長公主。”永和公主道,“她很久沒來看我了,音訊全無,您也不讓我出宮去看望她。為何?莫不是……”話到末尾,小臉兒上盛滿了擔憂。
“她好得很,只是也忙得很,沒工夫見你。”皇帝道,“你有記挂她的心思,不如随着女傅用功讀書,多長些見識。”
永和公主欲言又止,垂下了頭,片刻後悶出一句:“兒臣要見姑母。”态度恢複了進門前的執拗。
“不準。”
“為什麽不準?”永和公主來了脾氣,又仰起頭,目光不善地望着母親,“只因為您與她素來面和心不合?可她又何曾招惹過您?您也明明知道,我是由她一手帶大的,她對我有好幾年的養育之恩,我為何要因着您遠了她?”
皇帝牽了牽唇角,笑意涼薄,“我早就跟你說過,既然這樣惦記甚至離不開長公主,大可以向我請旨,去做長公主的女兒。你為何一直沒那麽做?”
“……”永和公主咬住了唇,眼神複雜。
“既然占着我的女兒的身份,你就得聽我的。”皇帝擺一擺手,“下去,我還有事。若無傳召再踏出後宮半步,我打折你的腿。”
豆大的淚珠從永和公主美麗的雙眼沁出,無聲滾落,她并沒有乖順地當即告退,而是哽咽道:“不讓我見姑母,是不是怕她跟我說什麽事?我早就知道了!您種種舉措,是不是擔心我宣揚得天下皆知?您适可而止,除非親手殺了我,要不然,等我長大之後,會讓您擔心的事情成真!”
皇帝凝着女兒梨花帶雨的面容,聽着那些誅心的話,竟也不動怒,甚而輕輕一笑,“每次相見,你總是這個德行,好像我上輩子欠了你二百兩銀子。終歸是年紀小,什麽話都敢說。
“我自稱帝那一日起,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在我眼裏,不過是流着一半前朝皇室的血的孩子,又被長公主那麽‘用心’地撫養過幾年,不論任何事,我都不會指望你。
“你要是在這年紀就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想着來日與我唱反調,那也只管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把你剁了。”
語聲落地,室內服侍的宮人和永和公主俱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母女兩個不合是由來已久的事,可在以往,皇帝也只是冷淡或暴躁些,今兒怎麽就說出了這樣的狠話?
皇帝一瞬不瞬地凝着永和公主,忽地加重語氣:“滾出去!”
永和公主竟被吓得一哆嗦,緩了片刻,才在随行嬷嬷的提醒下行禮告退。
皇帝緩緩地阖了眼睑,籲出一口氣,再度睜開眼來,雙眸仍如被霜雪浸過,疏無暖意。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長公主來了。
皇帝道:“讓她自己進來。你們都退下。”
于是,宮人退下,長公主獨自進殿來。
長公主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态度恭敬柔和地行禮。
“坐吧。”皇帝随手指了指近前一個杌凳。
長公主謝座,落座後,打量皇帝一眼,笑道:“皇上似是心緒不佳?莫不是朝政上有棘手的事?只可惜,臣妹也幫不上忙。”
“朝政上,你的确是幫不上忙。”皇帝涼涼的視線鎖住她,“其實政務倒沒有什麽讓我心煩的。萬幸,今年的年景不錯,到今日也沒聽到何處鬧天災的消息,百姓安樂,朕與臣子便也安樂。”
長公主道:“皇上說的極是,年景好,是皇上洪福齊天、臣民之福。”
皇帝嘴角以前,“你來之前,永和才走。”
“是麽?”長公主道,“說起來,臣妹這一陣都沒見過她了。”
“我不準你們再相見。”皇帝道,“除非,她肯做你的女兒。”
長公主的面色微不可見地僵了僵,“皇上說笑了。誰人不知,您膝下只有永和公主一個親生骨肉,不論任何人,便是再喜愛永和公主,也是斷斷不敢與您搶的。”
皇帝輕笑,“我管那些做什麽?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不論她是誰,我都容不得。”
長公主實在沒法子接話了,噙着恰到好處的笑靥,垂了眼睑,看着腳尖。
“怎麽也不問我為何傳你進宮?”皇帝說着,起身離座,繞過龍書案,到了長公主面前。
長公站起身來,“臣妹今日在何處,做了何事,皇上必然是清楚的。到了這會兒,因着疲憊心思恍惚,竟然忘了請皇上示下。”
皇帝負手站定,絕美的容顏上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去見他?想見他?”
長公主默認。下一刻,她面上挨了結結實實的一耳光。
只有少數一些人知道,皇帝是自幼習武的人,這會兒分明是面上掩飾着暴躁,心裏則已然暴怒,這一巴掌的力道,可想而知。
長公主被抽得身形飛出了一段,身形重重跌落在地時,只覺得頭暈眼花,耳畔一陣轟鳴。
下一刻,她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看到了手上沾染的鮮血。
皇帝舉步到了她近前,一腳踏上她心口,倒是并沒施力,待得她緩過神來,眸色冷酷地睨着她,笑容亦透着鋒芒,“他翻案的事,必須成功。
“我到夜間才喚你回來,是篤定他不會見你。
“我不怕被人指摘,卻已容不得誰再诋毀他分毫。
“你休想再用龌龊的手段傷及他。”
長公主胸口憋悶得厲害,望向皇帝,卻仍是綻出了平和的笑容,“是為他,還是為了唐攸寧手裏的那些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別忘了,先帝與我最是親厚,隐隐感覺不妥時,便将一些事情與我交了底,那些事進行得如何,自有人告知于我。”
皇帝也笑了,“那個狗皇帝既然這般看重你,怎麽不把他手裏的家底交給你?長公主是不是自視過高了?”
這話,長公主沒法兒接,轉眼看着別處。
皇帝收回腳,“滾回你的府邸,不要再去惹他。你也知道我,到了今時今日,更沒有我做不出的事兒了,哪天一高興,把你淩遲了也未可知。”語畢向外揚聲,“來人!送長公主。”
宮人和長公主的婢女立刻應聲而入,看到長公主那個狼狽的情形,俱因震驚而頓足愣了片刻。
他們想不明白:皇上今日到底是怎麽了?怎麽會有這樣大的火氣?對長公主和永和公主——他們以為她不論如何都會盡量維持以前情形的兩個人,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緣何而起?
攸寧半路遇刺的事情,北鎮撫司得了她這邊的準話,瞞得嚴嚴實實,只等着把到手的一個活口的嘴巴撬開之後,再直接禀明皇帝。
蕭拓當日便知曉原委,問她有沒有受傷、受到驚吓。
攸寧就說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麽?沒事,就悶在馬車裏,連熱鬧都不曾看上一眼。
蕭拓見她神色活潑潑的,也就放下心來,只是用力地抱了抱她。
翌日上午,老太爺到了福壽堂一趟,是親口告知老夫人:選了京城外一個道觀,待得明早就啓程前去。
老夫人無所謂地點了點頭,說也好,反正你做俗家弟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如今該是更習慣道觀的起居。
老太爺在心裏長嘆一聲,面上不自主地苦笑,“這些年……你也不容易。”
這種話又是什麽意思呢?老夫人瞥他一眼,“言重了。以往過得渾渾噩噩,幸好如今清醒了過來,能享享福。”
她其實不需要他說任何話,早已不想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她沉浸在喪子之痛的時日裏他在做什麽?忙着寵愛樊氏,好像夭折的長子只是她一個人的兒子,連真正寬慰暖心的話語都不曾說過,更別提嘗試幫她走出那無盡的痛楚了。
那時起,對他的心就真的冷到了冰點。本就是父母之命的姻緣,微薄的父親情分源于公婆孩子,遇到了坎坷,得不到他的護助,那一點情分自然是迅速消弭殆盡,再不會對他有任何指望。
老太爺大致猜得出發妻對她多年來的怨憎,而到遲暮時卻發現,她對他連怨憎都沒了,有的只是不屑、不在意、不想見到他。
這……不論年歲多大的男子,都會受點兒刺激。
可他又能說什麽?
他在家裏已經徹底沒了地位。稱病數日,幾個兒子倒是也打着侍疾的名義前去,卻都是在廳堂坐着,見都不見他。
老五也罷了,老二老三老四亦如此。
至于四個兒媳,平時都遵循着禮數,時不時派下人送些補品藥材過去,人卻是從不露面的。
家裏的人已全部與他離心離德。
可在以往……明明都對他尊敬有加,老五也罷了,隔閡太深,的确不需經常相見,其餘三個房頭那時的态度可不似如今,哪一個在他面前不是恭敬有禮小心翼翼?
只因府中多了一個唐攸寧,才有了這般對他和樊氏而言近乎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老五倒是真會選人。
到頭來,娶了個他和樊氏的煞星進門。
可是已然如此,沒得改變,他只有逆來順受。
他起身,一臉落寞地回了自己現今的居處。
老夫人讓方媽媽把他的意思告訴攸寧,攸寧當即做了妥善的安排。
因着此事,秋月和攸寧說起了樊氏的近況:“以往稱病總是七分真三分假,到了家廟之後,卻是真的病了一場。那邊的人循例請了相熟的大夫過去診脈醫治,眼下大好了,人也屬實安生下來,每日如僧道一般做早課晚課,常日誦經抄經。”
攸寧一笑,“那多好。”
就此,蕭府是真的平靜下來了,有了高門應有的情形,而且孝敬長輩、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并不是做表面文章。
若真要挑出一個并非實心實意的,那便是她唐攸寧了。
隔一日,攸寧又通過蕭拓那邊的眼線得到消息,知曉了永和公主被訓誡、長公主被掌掴的事。
長公主還沒走出宮門,臉頰就腫的老高,嘴角的鮮血雖然不是很多,卻是擦了又沁出,長時間不止。
即便不知原委,也不妨礙攸寧小小的幸災樂禍一下。
至于別的疑惑,等到案子有了結果,她仍思忖不出答案的時候,直接去問皇帝就是了——與蕭拓成婚後初次進宮,皇帝說的一些話,針對的時機就是案子前後。
攸寧已經可以确定這一點。
她不着急,甚至于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探尋昔年那些隐藏在重重風雨之後的一些隐情。
她平日裏的一面,是可以最果決利落,而另一面,則是有着令她自己有時都訝然的耐心。
這或許是因為,皇帝或長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讓她去探究,尤其前者。
誰能相信皇帝保有赤子之心?誰又能相信皇帝對一件事的目的只是一個兩個?
攸寧尤其不信。
明知可能是個人情世故、權謀争鋒帶來的陷阱,要不要踏進去?那些事,絕對又會揭穿一些人的真面目。所以,她還需要好生想想。
她對這世道,對皇帝,甚至對蕭拓,都沒什麽切實的指望。
她冷眼旁觀仔細分析他們的種種舉措,只是為了了解他們的品行、性情,而這些,只是為了估算出翻案有幾成把握。
她不輕視皇帝,她敬佩欣賞蕭拓,但這仍然不是她認可朝廷的理由。
他們手裏的朝廷,照這步調走的話,起碼需要五年以上的光景,才能摒除內憂外患,着手肅清整頓官場。
五年對很多人來說,只是人生一個階段的年數而已,于她,卻是不好說的。
同樣的五年,她用來物色自己在那件重要的事情上的接班人比較好。
腦子裏存着的那些東西,總要選出一個最可靠的人,全部托付出去。
是啊,她身上流的血大抵都是冷的。
她不想把那些東西交給蕭拓。
不論是因為他扶持皇帝奪位掌權,還是疑心病太重懷疑他娶她就是為了那些東西,她都不能那麽做——偶爾,是動過心思,而在近來,是完全打消了。
——鐘離遠,她幼年時的先生,十餘年間在信中點撥教導寬慰她的恩人,已經在一點一點地遠離她。
終有一日,她會失去他。近兩次相見,他也已在嘗試讓她面對這一事實。
再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再聽不到他的溫和言語。
到了那一日,長久以來的維持彼此之間的牽系,便是什麽都沒有了。哪怕再微妙的一點希冀,也不會再有。
攸寧其實早就知曉,必然會有那一日。
有一種人就是這般,明明最有緣,偏也最無緣。
不為此,她做不到隐忍,但有時也會激進。
刑部尚書和北鎮撫司指揮使向皇帝禀明案情進展。
進展是很可喜的:以前的二三百份口供,絕大多數人雖然已死,但仔細追查,仍舊能查清楚出身、生平,最重要的是,因着不少百姓将士主動出面作證,循着證詞,可逐一查清楚他們在昔年案情案發前後的行動軌跡——有些根本不在鐘離遠近前,也就根本不知鐘離遠當時做了什麽——如若鐘離遠做了殺害無辜的事,除非瘋了才會四處宣揚,在近前的将士亦然。
“……時間緊迫,目前只能正式幾十份口供是僞證。”刑部尚書說。
“從速,那些所謂的證供都可推翻。”皇帝語氣冷冰冰的,“北鎮撫司知會各處錦衣衛呼應。”
刑部尚書與北鎮撫司指揮使其實心裏存了些疑慮——怎麽叫都可推翻?皇上因何篤定?面上卻是不敢顯露,他們能确定的是,皇上近來肝火旺盛,自是當即齊聲稱是,躬身退下。
接下來的十數日,攸寧又開始磨安陽郡主的脾氣了:死士不同于尋常人,有着如同被蠱惑一般的性情,單純卻也認一,由此心性倒是格外堅韌,就算是北鎮撫司那些人,沒個把月也是拿不下來的。
既然如此,她這明知一出門就會遭遇暗殺的人就更不需心急了。當然,也就此事與蕭拓商議了一番,有了更加萬無一失的防範章程。
心裏有了底,那她就更不需大熱的天照尋常的慣例出門了——私下裏又去過竹園兩次,但都是遮人耳目——郡主要殺一品诰命夫人的事,不管到了哪個衙門,都得是衙門一看就認定的,這樣才能在來日給安陽郡主坐實罪名,所以私下裏出行,反倒要花費更多的工夫。
這期間,長公主也消停了——不想消停也不行,皇帝給她的那一巴掌太狠,面目腫脹口鼻流血也罷了,還打掉了她兩顆牙。
這等狼狽,長公主是絕不肯讓任何人察覺端倪的,便有了一陣閉門謝客的光景。
而她曾口口聲聲問及的永和公主,在面聖後第二日不服軟,又要去禦書房,當即被宮人态度堅決地攔下。
皇帝聽聞後,淡淡地說了一句,讓她去奉先殿思過一個月,以觀後效。
奉先殿,正殿陳列着諸多靈牌的奉先殿,要永和公主過去思過,每日瞧着那些牌位……
很多人只一聽,便已瘆得臉色發青,長公主亦然,只是,臉色發青的原由是為着別的考量。
靜下心來再思忖片刻,長公主的心頭便開朗許多。
皇帝勤政,但從其他的角度來看,是個全然不合格的皇帝——膝下的親骨肉、先帝別的嫔妃所出的兒女,她從來不曾親近,甚至沒有一點作為長輩的寬和仁厚之舉。
所謂何來?一句哀莫大于心死足以道盡。
既是這樣,她又有什麽好擔心的?人活一世幾十年,斷然不是一段歲月的風光便可代表整場生涯的。
她已經握住了最要緊的牌面,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鐘離遠翻案的事正鬧着,那就翻案好了,橫豎他已經被毀的七七八八了,重現朝堂又還能怎樣?
更何況,安陽郡主那顆棋子正在不遺餘力地設法發揮效用,結果不論她事成事敗,帶給她的都只有莫大的好處。
經過這種種思量,長公主沉下心來,吩咐下人閉門謝客,她病了,還要病上不短的一段日子。
炎炎夏日,每一日對林太夫人都格外漫長,格外煎熬。
在家裏收拾宋宛竹,也不過是發幾句話的事,日子久了,不至于歇了心思,卻沒心思時時在家盯着了。
這日,林太夫人難得的有了興致,要去自家名下的鋪子裏看一看。賬目上的文章她是一知半解,但這并不妨礙她前去的心思——生意是否紅火,她總是看得出的。
下人們賠着笑,由着她,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哪怕誰都知道天氣不好,不定何時就要下雨。
對于這位太夫人,她們都是明面上畢恭畢敬,心裏厭惡至極:她們都是經過前侯夫人葉奕寧悉心調教過的,在夫人倉促下堂之前,府裏也是風光過好一陣的,她們也便經常有機會接觸別家的下人,曉得夫人所提點過的一字一句都是至理名言,連帶的也曉得了高門之中不成文的一些規矩:
不論怎樣身份的人,明理的對勤勉的下人都會予以賞賜,或是銀錢,或是別的方面。
可她林太夫人呢?
不管下人用了多久,對下人的情形仍是一無所知,絲毫不放在心上。
至于賞賜,那就更不要想了,那位祖宗不動辄撒邪火之餘遷怒身邊的下人就算是好的了;偶爾心情算是出奇的好了,打賞的也不過是二三百文。
那個扣扣索索的德行,也只有尋常小門小戶的妾室有得一比了——不,也不能比,人家身份在那兒擺着呢,你林太夫人又算是怎麽回事?
林府雖然不招皇帝待見已是官場皆知的事,林太夫人出門卻仍然是擺足了排場,浩浩蕩蕩一行人,直到了白日裏喧嘩熱鬧的東大街。
好巧不巧的,林太夫人透過車窗往外看的時候,看到的葉奕寧。
略一思忖就道:“停車,我要去跟葉大人說幾句話。”
下人們齊齊稱是,心裏是都知道,有熱鬧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