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7) 更新
步步展露的鋒芒(7)
長公主府離皇城很近, 占地之廣、景致之美,都是京城裏一等一的。
不需說,長公主很得之前已故的兩位皇帝看重。
書房中, 時閣老坐在書案近前的座椅上, 滿臉愁容地望着長公主,“皇上說什麽讓我将功補過, 推薦出替補西域總督的人,原本是美差, 現在這情形, 卻容不得我徇一星半點兒的私情。”
他因着在禦書房罰跪的時間太久, 身體自然是不舒坦, 這幾日尋機請一半日的假是很正常的,他用來到長公主這裏讨說法。
長公主睨他一眼, 笑容柔和,“次輔錯了,便是你沒被尋到錯處, 那也不是沒差。”
“哦?這話怎麽說?”時閣老問道。
“西域那邊的幾個出色的總兵,都是蕭拓的舊部, 對他忠心耿耿, 誰做了那邊的總督, 都是個擺設而已, 只看心性是否安分。”
時閣老不是沒考慮過這些, 但是看法不同:“将士離了沙場, 進到官場, 袍澤之情自然會被是非慢慢消磨掉。只要派遣過去的人治下有方,懂得變通,何愁坐不穩一方總督的位子?”
“那你倒是說說, 誰有這樣的才幹?”長公主淡然反問。
“……就是斟酌不出,才來請殿下賜教。”
“目前而言,并沒有。”長公主顯得非常耐心,徐徐道,“只要關乎軍權、用兵,多少個你和我,都敵不過蕭蘭業,開罪你們,至多是丢官罷職,開罪他,卻要拼上身家性命。何況……”她目光流轉,沒将話說盡。
時閣老覺得更糟心了,“那可怎麽辦?”眼下容不得他顧及別的,把皇帝應付過去是當務之急。畢竟,再深的謀慮,也架不住暴君翻臉無情。
長公主見這情形,便知對方的心已亂了,說再多是白費口舌不說,說不定還會惹得他心生不滿,笑一笑,取出一張箋紙,推到桌案前面,“這事情要揣摩着蕭蘭業的心思行事,反複思量之後,幫你備下了幾個人選,你謄錄下來,呈給皇上就是了。”
時閣老神色立時一緩,起身到了案前,看過那張名單,沉思後道:“這份名單,跟我和首輔都不搭邊啊……合着殿下的心思不是賣個人情給首輔?”
“他要的就是你給他換個擺設在西域杵着。”長公主笑容柔和,“況且,這事情而言,是明擺着的,皇上第一時間一定是要他給個人選,他必然是婉拒了,不想攬這種費力不讨好的差事,且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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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閣老又是惱火又是沮喪:原來,自己又被蕭拓算計了,長公主要是不點破,他到此刻都還沒回過味兒來。
“那麽……”他竭力轉動着腦筋,“何不推薦西域那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總兵?我們可以做些文章,挑撥一番,惹得他們幾個對首輔心生怨怼。”
長公主失笑,“那怎麽成?你是被皇上這般責罰弄得亂了心神,失了冷靜。這類事情,皇上只會依照蕭拓的意思行事,名單遞上去,她要先讓蕭蘭業過目,蕭蘭業不同意,單子就會被打回到你手裏,直到你給出的名單讓他滿意。”
時閣老聞言,沉默良久,長嘆一聲。
這叫個什麽事兒?沾親帶故的皇帝總讓他如履薄冰,對皇帝該有着亡國之恨的長公主倒是給他指路的明燈。固然是兩方面都摻雜了種種是非,目的都不單純,可要論心胸,他覺得長公主更勝一籌,要論冷血,皇帝是這天底下獨一份兒。
皇帝正在跟楊錦瑟說話:“葉奕寧的事,你派人手到金陵查探一番。”
楊錦瑟稱是。
“不過,這事情,唐攸寧、葉奕寧那邊恐怕已經在查了,你們只盡你們的力就是了。”遇到厲害的角色了,皇帝也不能讓自己的人手忽然變得格外伶俐敏捷,便只是做分內事,因而又交給楊錦瑟一道親筆書寫的聖旨:“那些記不得,跟宋家要個說法卻是必然。自家的閨秀住到了軍侯的別院,存的是什麽心思?”
楊錦瑟眼中閃過喜悅的光彩:“是。”
皇帝望她一眼,唇角微揚,“你多少年都是這樣,說話動辄就開罪人,心裏卻很是在意一些人。”
楊錦瑟笑一笑,沒吱聲,心說您又何嘗不是這樣?面冷嘴毒已成習慣,不需要甚至不希望誰對自己有好印象罷了。
蕭拓給林陌安排的官職是京衛指揮使,比林陌期許的差了些,卻也是實打實地好差事。走馬上任的日子不遠了,他得空就到別院看一看宋宛竹。
此刻,兩人并肩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林陌道:“可曾好生歇息?有沒有覺着哪兒不舒坦?”繼上次見過葉奕寧之後,她思慮太多,身子不适。
“我一切都好。”宋宛竹轉頭瞧着他的側臉,“侯爺思慮周全,安排的人手将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真是感激不盡。”
“這不就見外了?”林陌笑微微地凝她一眼。
宋宛竹有些般慌亂地垂下頭,粉面含羞。
林陌笑意更濃,“昨日收到令尊的書信,令堂已在進京途中。”
“是麽?”宋宛竹訝然,“我還以為,家裏會派人接我回金陵。”
“又要與我相隔千裏?”
“不是……只是……”宋宛竹飛快地睇他一眼,貝齒輕輕咬住了唇。
林陌語氣柔和似春風,“什麽都別管,聽我安排,好麽?”
宋宛竹微紅了臉,乖順地道:“好。日後種種,妾身全聽侯爺的。”
林陌更加愉悅。他喜歡的,只能是這般柔順無城府的女子。而那個強勢的女子,似乎是用來随時讓他想起宛竹的。
宋宛竹躊躇片刻,低聲道:“可是侯爺與夫人的事,到底讓我于心難安。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是不是全是我的過錯?”
想起葉奕寧一句句刺心的話,林陌蹙了蹙眉,“怎麽這麽問?”
“我是想着,若因我而起,理當向夫人再三賠罪。”宋宛竹語聲低低的,柔柔的,“除了留在侯爺身邊服侍,我真的別無他求。夫人明白了這一點,大抵就會釋懷,侯爺一定要和她說清楚這一點。”
林陌目露幾分憐惜,“你這過于純良的性子,會吃虧的。”
“吃虧是福。”宋宛竹認真地道。
林陌彎了彎唇角。吃虧怎麽可能是福?權利、地位,你不争不絞盡腦汁地斡旋,便會一直籍籍無名。奕寧似是天生就是這種人,而宛竹則過于單純了些,全不明白這些。
只是……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處。
遐思間,跟随來別院的小厮健步如飛地來禀:“侯爺,太夫人請您即刻回府,說有要緊的事跟您說。”
林陌微微蹙了蹙眉,嗯了一聲,交代宋宛竹兩句,回了府中。
太夫人坐在三圍羅漢床上,任誰都看得出她驚疑不定,似是受了什麽驚吓。
“娘,”林陌快步走到她面前,擔心地道,“這是怎麽回事?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我……我去見過首輔夫人了。”太夫人語聲有氣無力的,“她跟我說了一些話,我越琢磨越是後怕。”
“您別急,慢慢說給我聽就是了。”林陌在一旁落座。
太夫人反複回想,确認無誤之後,盡量照原樣複述給林陌聽。
“蕭夫人真是那樣說的?”林陌挑眉,當下不能相信。
人情中最不濟的法子,也是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棗兒,唐攸寧這就跟他翻臉了?
是為了更大的益處,還是為了與奕寧的交情?可不論從哪方面來講,唐攸寧最務實是必然,怎麽能在他母親面前說宛竹的不是?
“我還能騙你不成?”太夫人打量着兒子的神色,見他思慮重重的樣子,先前的顧慮更重,“她的一些話是很難聽,可有些話卻真是有些道理的,我不得不放在心裏。”
“那您是什麽意思?”林陌聽着話音兒不對,濃眉便蹙了起來。
太夫人的态度反倒因他反應更堅定:“宋氏的事,要從長計議。為免落人口實,人也不能在你名下的別院住着,更不能住在我們林家名下的別院,我要盡快把人安置到別處。”
“安置到哪裏?”林陌語氣已然明顯不佳。
“不管安置到哪裏,都不是你該關心的!”兒子給自己臉色看,太夫人從來就受不得,今日忍了這麽久,已是破例,“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為的就是你跟我作威作福麽?!”
林陌連忙起身行禮,低聲道:“我怎麽敢,您多慮了。”
“宋家那邊,我要再差人仔細打聽一番。”太夫人趁機說了自己的主張,“如果打聽到宋小姐品行不端,那也就罷了。你先前娶的葉氏全不把我當回事,以至于如今很多下人不受支使也罷了,還相繼辭了差事,不給林府當差了,家裏眼看着就要亂成一鍋粥。你若是再娶個品行不端的,那麽別人要懷疑的就是我們林家容不得人,倒是你縱然地位超然,又有何用?正經高門的良配,是如何也不會青睐于你的!”
“可您也不能只聽蕭夫人的一面之詞,她說的興許只是氣話……”
“她有什麽好氣的?那不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家自己都承認了,你還給她戴什麽高帽子?”太夫人加重語氣,“這事情就這麽定了,你要麽讓宋宛竹這就回金陵,要不然就讓我安排她暫居之處。說到底,為了你們彼此的名聲,也該避嫌。”
林陌欲言又止,再看一眼母親鐵青的臉色,沉默下去。
父親在他兩歲那年病故,是寡母一力養大他。
他與葉奕寧的面和心不合,枉做了這麽久的夫妻,固然是因為那些心結作祟,婆媳不合也是一個主要的原因。
他既然已建功立業,就盼着實現長久以來的心願,報答母親的恩情,盡其所能地讓她過得安穩遂心。
怎麽想,孝敬長輩并非難事。
可奕寧做不到,總在枝節上與母親生嫌隙,氣得母親卧病情形都已有過幾次。
轉念再一想,母親有些考慮也真的有必要:宛竹住在別院的事情萬一傳出去,他倒是無所謂,她的名譽卻會受影響。
長公主府。
攸寧帶着筱霜晚玉下了馬車,随一位老嬷嬷進到湖上的水榭,待得通傳之後,進到室內。
寬敞的室內,燃着一爐傍琴臺。一事一物,烘托出清貴典雅的氛圍。東側有古琴,西側一張矮幾上設有棋局,矮幾前坐着長公主。
攸寧上前行禮,“問殿下安。”
長公主笑吟吟望向她,擡了擡手,“快免禮,蕭夫人肯莅臨寒舍,是給我臉面。”
“殿下言重了。”攸寧笑盈盈回道。如此“寒舍”,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語畢,又聽到有琴聲隐隐入室。
長公主解釋道:“有人在學琴,便不能請蕭夫人彈奏一曲一飽耳福了。”
“本就不善琴藝,若是撫琴,便真要獻醜了。”攸寧道。
長公主微微一笑,看一看面前棋局,又對攸寧打個請的手勢,“以夫人資質,棋藝定然絕佳,容我讨教一下。”
“殿下有雅興,自是不敢掃興。”攸寧坐到矮幾前的軟墊。琴棋書畫,她總要有三兩樣學成的,不然便是辱沒了師父師母指教的名聲。
琴棋書畫她都擅長,但都是過去的事。怎樣的技藝,長久不碰,也會生疏退步,便是沒人取笑,自己總少不得比照着以往的功底,心生懊惱。那樣的時候多了,索性擱置一旁,懶得再碰。
長公主打個手勢,有侍女奉上一壺酒、兩個酒杯。
筱霜晚玉細瞧了那酒壺一眼,見并不是有機關的那種。
長公主道:“只下棋也無趣,不知蕭夫人有無興趣,與我賭一賭酒。”
“哦?”攸寧一笑,“怎麽個賭法?”
“一個問題,一杯酒。”長公主先說了規則,又解釋道,“你連續問我三個問題,我答了,你便要喝三杯酒,反之我亦如此。連續兩次答不出的話,則要罰酒三杯。”
攸寧瞧着長公主,“殿下是不是有所準備?”
“我從不做無準備的事。”長公主也不含糊其辭:“我是東道,比起夫人,準備得自然充分些。”停一停,又道,“也不用那麽一板一眼,實則就是邊閑聊邊以酒助興。你我這樣的人,總不至于說些不符實的話,徒留笑柄。”
攸寧彎了彎唇角,“好。”
接下來,棋局開,酒斟滿。
棋局走至情勢激烈時,攸寧道:“長公主想知道什麽,只管問。如你所言,你是東道,理應先發問。”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長公主一面斟酌着棋子落在何處,一面緩聲問道,“顧文季于你,是怎樣的?”
攸寧認真地回想了一番。這還真是她不需閃爍其詞的話題,只是從未正經思忖過。
很自然的,一些事浮上心頭。
一個冬夜,外面大雪紛飛,室內暖如春日。
攸寧歇下之後,倚着床頭看書。
“來人!”小暖閣那邊傳來顧文季暴躁的呼喝聲,打破一室靜寂。
值夜的筱霜即刻應聲而去,片刻後來到攸寧床前,“大少爺要見您。”
攸寧起身下地,披上鬥篷。
顧文季纏綿病榻已久,每到冬季,身子情形更差,脾氣也特別壞。
攸寧走進暖閣,柔聲問道:“大少爺有何吩咐?”
“茶。”顧文季語氣惡劣,“你去給我沏茶。”
“是。”她順從地應聲,卻沒出門,而是從溫茶的木桶裏取出茶壺,倒了一杯清茶,遞到顧文季手邊。
顧文季接過,下一刻便用力摔在地上,“你聾了不成?我讓你去沏茶!”
她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一手拎起茶壺,一手掀開他身上的錦被,“覺着床太幹燥,要加些水?”
“……你要做什麽?!”顧文季瞪着她,掙紮着想挪到裏側,奈何不能如願。
“你近來三日有兩日需得太醫、名醫把脈,等不及下人服侍如廁也是有的。”她慢言慢語的,手中茶壺對準被褥居中的一塊,慢慢傾斜,壺裏的水,眼看着就要淌落。
“你你你……你真是混帳到家了!”
“這幾日,你吩咐我和下人的時候忒多了些,我們累得頭暈眼花,難免有看顧不周的時候。見諒。”
顧文季盯着她手裏的茶壺,已是色厲內荏,“罷了,你出去!”
“你記住,下不為例。”
——類似這種事,經常發生。
那麽惡劣的兩個人,哪裏能生出任何一種情分。
就如現今,顧文季患病的根由,她只是加以利用,而非為了替他報複。
此刻,攸寧完全将自己抽離出來,很客觀地道:“到他病故之前,是很熟悉的一個人。厭憎過,欣賞過——他有很精明的一面,有不短的日子,與我互惠互利。到如今,是一位故人,不需記恨,也不需原諒。”
“我想着應該也就是這樣。”長公主手中棋子落下,端起酒杯,喝盡杯中酒,又道,“顧家有個管事叫劉福,如今在你的蘭園當差,能否告訴我,他為何對你忠心耿耿?”
這類事,查起來很容易,長公主眼下分明是投石問路,看攸寧是否大事小情都能實話實說。
攸寧不以為意地一笑。
一旁的筱霜晚玉也看出了長公主這層意思,相視一笑。劉福的事,她們最清楚不過。
那年,劉福的寡母病倒在床,病情反複,情形一日不如一日。
劉福求顧澤請個醫術好的太醫看看。
顧澤沒同意,說請太醫為下人看病的,要麽官居一品,要麽是勳貴之家,顧家要是這麽做,太招搖。随後賞了他五兩銀子、十天假。
劉福就覺得,老爺這是讓他給母親安排後事。回家途中,傷心絕望之下,在街頭淚流滿面,晚玉恰好撞見,詢問了一番。
翌日,攸寧帶着一位大夫到了他家裏。
大夫望聞問切,攸寧細細地問了些問題,然後寫了個方子,讓大夫酌情添減藥材,又對劉福道:“方子不見得奏效,用了保不齊會出事,你要想好。”
雖然她幫人治病的方式很奇怪,但真沒七分把握的話,沒道理介入這種事。劉全又不傻,忙跪下去千恩萬謝。
攸寧離開前交代:“診金走我的賬。”
随後,劉福寡母的病情逐日好轉起來。
便是因此,劉福對攸寧從畏懼到了忠心耿耿。
攸寧照實跟長公主說了,“微末小事,長公主竟也有耳聞,委實在我意料之外。”
“沒有一些了解,怎麽好意思見真正天賦異禀的人才?”長公主又喝了一杯酒,心念一轉,又問,“你給劉福之母用的方子,是不是以前見過,記在了心裏?”
攸寧一笑,“這是第三個問題,殿下是有意讓着我?”
長公主也笑了,“賭法有文雅的,也有不講理的,我們還是文雅些好。”
攸寧颔首,笑答之前的問題:“偶然知曉的方子,卻是記在了心裏,從沒想過能派上用場。”
長公主再進一杯酒,對攸寧打個請的手勢。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女子,會問她怎樣的問題,行事到底是個怎樣的路數,在這般的對弈與賭局之中,很快就會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