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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8) 三更合一…… (1)

攸寧觀望了棋局片刻, 手中棋子落下,漆黑長睫擡起,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長公主, 問:“殿下嫁過的人, 是否亡于病痛?”

乍一聽,這是本就不該提出的疑問:全京城誰人不知, 長公主亡夫是病死的。可攸寧偏就有了這麽一問。

她進門後滴酒未沾,誰也不能說是醉話。

長公主立時擡眸看了攸寧一眼, 随後便是會心一笑, “他不是。與皇室相關的人, 怎麽個死法, 還不就是那麽一說。”停了停,又道, “我當初嫁的那個人,是禁軍中一個五品官,出身寒微。成婚後他便辭了官職, 做起了驸馬爺,偏又人心不足, 礙別人的眼, 我瞧着也不順眼。那樣的人, 也只有讓他早些病故。”

“謝了。”攸寧喝盡一杯酒, 喝完嘆息一聲, “陳年竹葉青被用來做賭注, 倒是我如何都沒想到過的。”

長公主笑道:“這是尊師喜歡的酒。”

攸寧和緩地道:“對。”

長公主手中棋子悠然落下, “私下裏,原來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

“從來不是。”攸寧淺笑,手中棋子即刻跟上, 擡手做個請的姿勢。

長公主揚眉,由衷贊許:“果然好棋藝。”這種算度,她自嘆弗如。

“過得去而已。”攸寧在這時抛出第二個問題,“先帝辭世的時候,殿下可在場?”

“……不在場。”長公主着實猶豫了一陣才回答。這份猶豫,不是因為作答艱難,而是先帝生死帶來的回憶過于痛苦。

“在不在還不是一樣。”攸寧笑容涼薄,又進一杯酒,即刻問出第三個問題,“殿下與鐘離遠,是否淵源頗深?”

長公主指間棋子本要落下,又遲疑了,擡眸審視攸寧。

攸寧亦正一瞬不瞬地審視着她。

長公主即刻斂目,繼續觀望棋局,過了幾息的工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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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攸寧道,“眼前這局棋,殿下已無勝算。”明知結果的又是在當下的事情,她不願意浪費時間。

長公主沒說話,只是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回棋子罐。

攸寧則取出一把棋子,一顆顆落在棋盤上不同的位置,“殿下還能走的路委實不少,但我會走的路只有這一條。”棋局還有幾種可能,她擺出的是長公主必輸的一種。

長公主凝神默算,又現出了由衷欣賞的笑容,“果然是高手。”

“閑來經常琢磨的緣故。”贏了這一局,絕不是長公主棋藝不佳,而是攸寧亂了她心神、打亂了她下棋的步調。

“再容我讨教一局?”

攸寧無所謂,“行啊。”

“擺一局殘棋怎樣?”

“好。殿下選一局就是了。”

長公主親手收拾了棋局,再擺上一局棋,趁着攸寧觀摩期間,開始了新一輪的提問,方式效法攸寧:“上次皇上傳召夫人,可是為着敘舊?”

聽來很簡單的問題,實則要确定的是皇帝早已留意攸寧。攸寧颔首一笑,“是。”

長公主喝完酒就又問:“安陽郡主罰跪宮中的事,是否與你有關?”

“是。”攸寧看清棋局,落子。

“鐘離遠是否已經回京?”

“是。”

“怪不得。”長公主輕輕嘆息。

接下來輪到攸寧發問,她也不急,待彼此各落了幾子之後才道:“永和公主十歲了,以前卻一度被人遺忘,到了這三二年,才偶爾被人談及。她幼年是否有幾年并不在宮裏?”

完全扯閑篇兒的态度,問的只是自己單純好奇的事。長公主畢竟出自深宮,對這些自是了如指掌。

“是。”長公主笑道,“皇上那樣的美人,怎麽看也不像是已做了母親,有一度鮮少回後宮,在禦書房忙到太晚了,也就在那邊歇下,也不怪好些人動辄便忘了她還有個女兒。”

攸寧倒是覺得,皇帝不是刻意削減了永和公主的存在感,就是另有些不為人知的隐情——不論皇帝是怎樣的,勳貴重臣外戚都會盡早考慮立儲的問題。有女帝了,立公主繼承皇位起碼有一半可能。但那些是不需問的,長公主沒可能告訴她,問了就是犯蠢。

此外,攸寧發現,長公主是那種會說話也愛說話的人,但對她,不定何時就會說一兩句存心誤導的話。

“殿下為何不在朝堂行走?”攸寧忽地話鋒一轉。

長公主笑得雲淡風輕,坦然道:“我想的時候,別人不準,別人允許了,于我又已是無可無不可。”

攸寧順着這話題問道:“來日若形勢逼迫,會不會現身朝堂?”

“會。”長公主笑道,“你浪費了一個問題。”

攸寧道:“一時間也沒別的好問了。”那就不如明知故問,避免言多必失,說着喝完手邊的一杯酒,把酒杯放到一邊。

“今日到此為止,我們專心下完這一盤棋,說說話。”

攸寧說好,待得一局棋走成和棋,又用了些點心,與長公主閑談多時,方道辭回府。

她這邊剛離開,便有一輛樣式尋常沒挂标識的黑漆平頭馬車進到公主府。

馬車停下來,有女子身法輕靈地下了馬車。

是安陽郡主。

長公主見到她,蹙眉道:“皇上讓你在遼王府思過,給她個交代,你卻怎麽來了我這兒?”

“聽說您要見唐攸寧,實在是心浮氣躁,便遮人耳目地過來了。”安陽郡主狐疑地望着對方,“您為什麽見她?”

“大周第一貴婦,我于情于理都該見一見。”長公主道,“只是下棋、說笑,沒別的。”

安陽郡主蹙眉。什麽第一貴婦,明明是第一德不配位的毒婦,這樣腹诽着,又問:“我總覺得通信的事出得蹊跷,是否與蕭拓有關?”蕭拓看到她就煩,這是她不論如何也要承認的事。

根本就沒往唐攸寧頭上想。要是告訴安陽,她被攸寧算計了,不論何時、不管早晚,她都會暴怒。然而現在的時機太差,還是壓一壓為好。長公主笑着安撫道:“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幫你打探清楚原委,只是需要些時日。待得查清楚,一定當即告訴你。”

安陽郡主得了準話,神色稍稍有些緩和。

長公主把玩一會兒一枚玉石棋子,輕輕放回棋子罐裏。有些人就是做棋子的命,這類人用起來,只要方法得宜,便會派上大用場。

當然,她心裏也是有些懊惱的,怪自己百密一疏,以前忽略了唐攸寧的存在。那女孩,實在是棘手得很:試探許久的結果是,唐攸寧一時強勢迫人,一時又委婉随和,行事沒章法路數可言。也就是說,遇事不好估算出她會選擇激進還是步步為營。

楊錦瑟騎快馬去了一趟蘭園,交給葉奕寧一大摞公文卷宗,“好生看看,用心記下,當差用得着。”

葉奕寧木然地接到手裏,“知道了。”

楊錦瑟又道:“皇上和蕭閣老都說了,你起初當差未免吃力,不妨先幫襯我一段,這樣也能時時指證我一些不足之處,你的差事則由我安排,先把好身手撿回來。”

“也好。”

楊錦瑟瞧着葉奕寧,有些恨鐵不成鋼,但終究能理解幾分,就緩和了聲音勸道:“打起精神來,心裏再大的火氣,若是沒點兒實權,也就不能以牙還牙。”

葉奕寧知道她是好意,盡力扯出一抹笑容,“攸寧幫我請了太醫,我每日都遵照太醫的囑咐将養着,不出十天就能痊愈。不礙事的話,我可以提前幾日去當差。”

“那自然好。”楊錦瑟綻出由衷的笑容。

她很為皇帝高興。皇帝惦記攸寧、奕寧已算得年深日久,如今總算有一個肯效力了。

沉了會兒,楊錦瑟到底沒忍住,問道:“那個宋宛竹,你想怎麽收拾?要不要我幫忙?”

葉奕寧想到宋宛竹那張虛僞的嘴臉,忍不住一陣惡心,卻搖了搖頭,“那個人,攸寧會幫我收拾。你我就不用管了,橫豎手裏的人沒她動作快,招數應該也不如她想的有趣。”她要蓄力報複的是林陌。

楊錦瑟笑了,“數她鬼主意多,我自然知曉,只是怕她兼顧不過來。”

“那算個什麽事?”葉奕寧揚了揚唇角,“宋宛竹在她眼裏,分量興許還不如蕭府一個比較聰明的管事。”

“也對,她是真被磋磨出來了。”楊錦瑟拍了拍葉奕寧的頭,“這些事你就不行,你看蕭閣老那位最會躲清靜的娘,現在就被攸寧哄得變了個人似的,像模像樣地過日尋常貴婦的時日了。林太夫人那樣的——”

“林太夫人那樣的,要是攤上攸寧,早死了,死之前還得幫攸寧數錢。”葉奕寧笑一笑,“我也知道處事有不足之處,對誰都是相似的手段和态度,這幾年,是生生把林家上下吓唬得聽我的話,不認可我的,還是不認可。但那些人就是滾刀肉,我實在沒有跟他們磨煩的耐心。”

楊錦瑟笑出聲來,“我還不如你呢,聽我娘一說家事就懵了。”說着拎起葉奕寧,“今兒我還算清閑,帶我去逛逛園子,別總在屋裏悶着。”

葉奕寧無法,只得依她。

攸寧回到蕭府,恰逢三夫人出門回來,妯娌兩個在垂花門外下了馬車,結伴走向內宅。

三夫人一手包攬了“照顧”樊氏的大事小情,老夫人和攸寧都知道她那些小心思,婉言勸說幾句,見她堅持,也就由着她。因此,三夫人沒事就以訪友為由出門,實則是往大興的莊子上跑。

路上,三夫人看了攸寧兩次,欲言又止。

“有事跟我說?”攸寧留意到,問。

“就是林夫人——不,是葉大人的事。”三夫人道,“我房裏的下人還是從林府那邊打聽到了一些事,據說濟寧侯休妻的事,因金陵宋家閨秀而起?”

“沒錯。”攸寧颔首,心頭一動。金陵,三夫人的娘家也在金陵。

“那可真是不開眼。”三夫人嘀咕一句,先給自己讨定心丸,“我知道宋小姐一件事,想告訴你,你可不能怪我搬弄是非。你那些家規要是用到我身上,我可吃罪不起。”

攸寧莞爾,“确有其事的話,誰敢說你搬弄是非?好三嫂,快告訴我。”

三夫人展顏而笑,湊近攸寧些,攬了她手臂,壓低聲音娓娓道來:“宋小姐的父親外放金陵,是做了知府。官場上的事情你比我清楚,金陵那邊官場上是非少,官員清閑,年景也一向不錯,但很難做出政績。家父和宋知府都是這類情形,一過去就是十年二十年別想挪窩兒的境地。

“家父家母經常幫族裏一些晚輩張羅婚事,兩年前經手過一件事,當時鬧得還挺膈應的,族裏一位堂姐寫信給我的時候,仔細說了說。

“原本是給我一個堂弟和宋小姐定親,兩相裏相看之後,都還算滿意,兩家就私下裏定下來,先交換了信物,只等着我堂叔這邊請好說項的媒人。

“可沒過兩天,這事就因着一些緣故黃了——

“我堂姐夫有時候跑去外面找女人,我堂姐總是把他當賊一樣看着,那天倆人吵了一架,我堂姐夫甩手走人,我堂姐就雇了兩馬車在後頭跟着。

“我堂姐夫倒沒怎麽樣,在水上雇了個畫舫,找了賣唱的消磨時間。我堂姐盯着他的時候,卻看到了另外一艘畫舫上,宋小姐和一位年輕公子有說有笑的。

“相看宋小姐的時候,我堂姐在場,絕不會看錯的。饒是這樣,還是擔心自己被氣得頭昏眼花了,派下人去打聽。

“結果是,那女子就是宋小姐,那位公子是剛承襲爵位的武安侯。

“雖說武安侯也是被皇上晾到了金陵,名頭終究是比我們郭家響,況且武安侯正年輕,來日建功立業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堂姐暗罵宋小姐水性楊花,回去跟家父家母說了這件事。

“家裏人琢磨一陣,決定延緩請媒人的事,再好生打聽打聽宋小姐的品行。

“最可氣的是什麽呢?第二天,宋夫人過來了,啰啰嗦嗦大半天,說什麽請人算了一卦,卦師說以宋小姐的八字,一兩年之內不能跟我堂弟那個屬相的人結親。

“我們家這邊當然都是滿腹窩囊氣,卻也什麽都沒說。想結親不成,反過頭來說出女子品行不端,外人一定笑話郭家未免太小心眼兒,對我堂弟只有壞處,便就壓下不提了。只是我堂姐特地提醒過我,說萬一有朝一日遇到宋家的人,要麽就別搭理,要麽就借蕭府的勢為難一下。

“結親本就容易生龃龉,什麽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我先前本來都已忘了這件事,這兩日聽房裏的人說這說那的,才回想起來,翻出信件又看了一遍,确定與濟寧侯不清不楚的就是那位宋小姐。”

攸寧挑了挑眉,笑意到了眼中,“三嫂所說的這些,對我可是有用得很。”

“真的?”三夫人道,“能不能好好兒幫葉大人出一口氣?”一副看戲不怕臺高的樣子。

“當然可以。”攸寧笑應道,又問,“後來宋小姐和武安侯——”

“也沒有下文。”三夫人其實也很奇怪,“按理說,宋家推掉了我們郭家這邊,應該就是為着和武安侯定親,但也沒消息,如果有,我堂姐早就氣得跳腳了,寫信時一定會告訴我。”

“我想想法子,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弄清楚了千萬要告訴我。”

攸寧滿口應下,“一定。”

三夫人這才辭了攸寧,歡歡喜喜地回了自己房裏。

攸寧回房後更衣洗漱,去掉了身上的酒味,醒了會兒神,去福壽堂之前吩咐筱霜:“把宋宛竹的貼身丫鬟或是媽媽給我抓一個,問清楚她家小姐為了攀高枝都做過哪些好事。”

“啊?”筱霜訝然,“就、就這麽直來直去的?”這跟在大街上搶人有什麽區別?

“要不然呢?”攸寧道,“再等幾日,林陌跟宋宛竹定親了怎麽辦?不能出這種苗頭。”宋宛竹那種人,得意的光景越短越好。

筱霜會意,鎮定下來,還是有難處:“刑訊女子的話,輕不得重不得,一時半會兒怕是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攸寧看她一眼,“夏自安不是還沒死麽?把人帶到安置夏自安的兇宅,讓她瞧瞧,我們收拾人的手法是不是過于仁慈。”

“奴婢明白了!”筱霜忍着笑,踩着輕快的步子出門。

攸寧也很愉悅。以前真的沒想過,三夫人居然也能正正經經幫到自己的忙。

她這邊的人手再得力,也得把消息打聽清楚,梳理明白才告訴她,總要等上幾日。而三夫人所說的那件事,足以讓她斷定宋宛竹是個不安分的,為了嫁的風光,怕是沒少與人勾三搭四。

當然,以宋宛竹那個德行,對付男人應該是很有一套的,男人就算不能得手,也說不出她什麽不好,甚至一直念念不忘。倒黴的也只有三夫人的堂弟那一類,只能暗地裏說聲晦氣。

在攸寧看來,宋宛竹比唐盈更可惡。

她也就是在生涯路上摔了個不大不小的跟頭而已,奕寧所受到的創痛,卻是有生以來最重的。

自斷前程、嘔心瀝血扶持出來的深愛的男子,有一日你卻發現,他是如何也養不熟的白眼兒狼,心裏該有多恨?

如果奕寧平靜一些,身體好一些,攸寧也就把一些是交給她親力親為了,偏偏實情不允許。奕寧看到宋宛竹恐怕就火冒三丈,真氣出個好歹就不好了。歸根結底,在奕寧那邊,症結是林陌,等到精氣神兒緩過來,整治他才是正經。

林太夫人問清楚別院的地址,入夜後親自去了一趟。

宋宛竹慌忙迎出來,畢恭畢敬地行禮,“來京城到如今,太夫人多有照拂,宛竹一生都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宋宛竹來到京城之後,派丫鬟連翹向太夫人那邊遞話。

太夫人看着葉奕寧就沒順眼過,又因這兒媳成婚一直無所出,盤算着讓兒子休妻另娶官家閨秀已不是一日兩日。

早在林陌式微時,太夫人見過宋宛竹兩次。在當時,便是高貴溫柔沒架子的大小姐莅臨,印象頗佳,更何況,得過宋宛竹給過的一些好處——如今看是小恩小惠,在彼時卻近乎雪中送炭。

太夫人那時就覺得兒子與宋宛竹很是般配,只恨他們母子命苦,沒法子娶到那樣的千金小姐。

宋宛竹離京前,特地向太夫人辭行,淚眼婆娑地說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您千萬保重。

把當時的太夫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于是到了如今,宋宛竹一來到京城,便起了些心思,寫加急信件給林陌,問他的意思。

随後,林陌的心腹把安置宋宛竹的事情接了過去,做得滴水不漏,死死瞞住了葉奕寧。

可在今日、此刻,太夫人瞧着宋宛竹,多了幾分審視的意味,“千裏迢迢的,你從金陵獨自趕來京城,是不是為着侯爺?”

宋宛竹微垂了頭,輕輕地咬了咬唇,同時捏緊了手裏的帕子。

“扭扭捏捏的做什麽?倒是說話啊。”再怎樣,太夫人見過的高門貴婦、閨秀已經很多,單說看氣度做派,已非昔日眼界,對着宋宛竹那個樣子,便有些不喜了。

宋宛竹一驚,飛快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再次屈膝行禮,“不瞞太夫人,正如您所言。當初只是想着,來京城再見您和侯爺一面,這一生也就再無憾事了。”

“……”太夫人眨了眨眼,心說眼下你也見到我們母子了,該張羅着走了吧?

宋宛竹繼續道:“原先打算着要回金陵的,可是侯爺吩咐我,多逗留一段時日,而且他已經與家父通過信。我……除了聽從安排,也沒別的法子。”

太夫人皺了皺眉,直接說明來意:“你住在這兒實在不妥,就算你豁得出去,我也要為侯爺的清譽着想。眼下侯爺剛休妻,要是哪個禦史知道你住在他名下的別院,不彈劾他才怪。雖然他是首輔舉薦的人才,可與聲譽相關的事,首輔也沒有給他善後的道理。你這就收拾收拾,去我一個遠房親戚家裏住下。”

宋宛竹猛然擡頭,嘴角翕翕,弱弱地道:“侯爺他……”

“我已跟侯爺說了,他聽我的。”只這麽一會兒,太夫人就愈發瞧不上她的做派了,“你怎麽動不動就裝可憐?難不成在家裏是庶出?也不對,庶出的閨秀也有好些大方得體的。”

“……”宋宛竹心緒非常複雜:我倒是想維持高貴溫柔大方的做派,可你給過我機會麽?眼下這是怎麽回事?八字剛有一撇,就開始挑剔嫌棄起我了?

“你快着些,天色不早了,我趕着回府呢。”太夫人催促道。

宋宛竹腦筋急速轉動起來:林陌孝順寡母,言語間就聽得出,那麽這事情就真的是他同意了的,可她又怎麽能住到太夫人的遠房親戚家中?人多口雜,傳出閑話就不好了。她迅速拿定了主意,回道:“太夫人說的句句在理,我沒有不聽的道理。只是,現在想想,住到您親眷家中也不妥,如此,我還是住回宋家在京城的宅院吧。”

太夫人心想,只想你別害得我兒子毀了名聲,怎麽都行。她點了點頭,轉身就走,“那你看着辦,是今日夜間還是明日趕早搬出去,都随你。”

宋宛竹稱是,“我明日趕早離開。”心裏已幾乎羞憤難當:這是做什麽?明打明地攆她麽?記憶中那個對自己感恩戴德笑容和善的婦人去了何處?

太夫人走出去一段,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又板着臉折回來,“你先前不是跟我說,在宋家的宅院住着不安生麽?是為了這個才向我求救。眼下就沒事了?能确信回去之後也能住得安生?你之前是不是在騙我?目的是不是為了侯爺回來,好與你見面?”

宋宛竹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她再一次深深行禮,委屈地道:“太夫人明鑒,我怎麽可能是那樣的人?此次來京城,真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念想。以前考慮不周,我不論如何都不該搬來這裏住下。眼下事有輕重,我不論怎樣,都不該連累您和侯爺。我只有這個意思,您真的是多慮了。”

太夫人睇着她,好一會兒,沒言語,轉身離開。這女子不可靠,她想着,定要打聽清楚她的人品,最好是有過不成體統的行徑,那樣的話,就算兒子再怎麽另眼相看,也能打消與之成親的念頭。

說白了,如今她的兒子是怎樣的地位?怎樣的大家閨秀是不能娶的?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況且,唐攸寧是明擺着看不上宋宛竹。那等蛇蠍手段的人,盡量還是別招惹的好,要不然,沒事就來一出給她難堪的戲,她不也只能受着?

是啊,她是林陌的娘也沒用,所得诰命可不是與兒子一樣的一品,朝廷是因兒子的戰功才給了她恩封,自然大方不到哪兒去。真論起來,在唐攸寧面前只有賠小心的份兒。

不成,和宋宛竹的事情,真是越想越沒好處,能免則免吧。

這邊的宋宛竹心裏氣惱委屈不已,面上還要維持平靜,命下人盡快收拾箱籠,自己則到了書房,寫了一封信,交給連翹,“你這就去見侯爺,當面交給他。方才太夫人她們也沒見過你,事情并不難辦。”

連翹應聲離開別院,急匆匆雇了輛馬車,趕往林府。

路上,後頸被人用手刀狠狠切中,昏過去之前,她才察覺到馬車裏竟已多了個人,正對她笑着。

周記當鋪今日又有貴客相繼登門。

自家的首輔夫人就不需說了,一位是如今風頭極盛的濟寧侯,另一位是錦衣衛指揮使楊大人。再就是一位閨秀,掌櫃夥計都不識得,瞧着也無過人之處,猜不出夫人見她是為何事。

在攸寧的吩咐下,掌櫃的、夥計做了一番安排。

宋宛竹走上二樓,心裏七上八下的:昨日連翹出門後就沒了蹤影,到今早也沒回去複命,偏生林太夫人派人催的急,她也只得帶着下人離開,住回了自己的宅院。

剛進門,箱籠還沒打開,就收到了首輔夫人的請柬,問她何時得空一見,有要事相談。

她來京城的時間到底還很短,只知道林陌得以立下赫赫戰功,是因首輔着意提攜。眼下林陌休妻,首輔夫婦二人是何看法?是不是問過林陌之後,才起了見一見她的心思?

似乎只有這樣才說得通。她父親外放前也不過是個五品堂官,落在首輔眼中,不過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更別說會留意到她了。同理,唐攸寧忙着做毒婦再嫁,也沒道理知曉她身在京城。

宋宛竹深緩地吸進一口氣,警告自己切記要做到端莊大方,給首輔夫人留個好印象。

她随着夥計上到二樓,轉入一個房間,擡眼打量,見有绾着高髻的女孩臨窗而坐,意态随意,卻透着說不出的優雅;樣貌清豔如蘭,目光澄澈無害,一身的清貴之氣。

難道這就是首輔夫人?不可能。眼前人與她的想象大相徑庭。

夥計在這時引見:“這位便是首輔夫人。”又對攸寧行禮,“夫人可還有什麽想要的茶點?”

“沒了。”攸寧和聲道。

夥計行禮退出。

宋宛竹這才回過神來,又定一定神,上前行禮,“宋氏宛竹問蕭夫人安。今日能得蕭夫人傳見,實屬三生有幸。”

攸寧立時就聽出端倪:林太夫人沒在宋宛竹面前提過她,對于此次相見,宋宛竹一大半的心思是存着樂觀。

這就有趣了。

攸寧擡了擡手,又示意她落座,“貿然請你過來,是有些不大明白的事,要煩請宋小姐解惑。”

“夫人言重了,妾身自當盡力而為。”

“多謝。”攸寧轉頭看向晚玉,“把人帶進來。”

片刻後,連翹哆哆嗦嗦地進門來。

暮春時節,又是大半天的,就算鬧天氣,尋常人也不會覺得冷。

連翹卻是不同,從昨夜起,便有寒意從心頭、骨髓蔓延到周身。

她被帶到了一個宅子,看到了一個半死不活……不,那是一個生不如死的年輕男子。

有人用非常冷靜又溫和的語聲告訴她,那男子身上受了多處硬傷,都是骨骼被人生生打斷的那種傷,如今已經得了救治,等好的差不多了,就照貓畫虎地重來一次,知道他撞了大運尋到自盡的機會,或是活生生疼死。

連翹以前做夢都沒想過,還有這等折磨人的酷刑,而且不是在刑部、诏獄、順天府那種地方,是在隐于街巷的一個宅邸之中。

怎麽樣的門第裏的人,才有膽子做出那等事?讓她看那男子,是不是告訴她,她也會被那樣折磨?她平時不覺得自己膽子小,遇到事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當即就因為過度的恐懼暈死過去。

再醒來,就不用說了,為了活命,甚至是為了能痛快地死,有問必答。

連翹飛快地張望一眼,便分清主次,上前跪倒在攸寧近前,卻是拿不準對方的年齡,不知該怎樣稱呼。

“這位是我家首輔夫人。”筱霜适時地道——事情明朗之前,她們不可能先把攸寧的身份透露出去。

連翹心念數轉,有些事當即就想通了:毒婦的名聲,在毒辣方面,真不是人們以訛傳訛。但也有一刻的迷惑:明明是那樣一個純美如仙的人,怎麽樣才能做到這般的人不可貌相?

見到連翹後陷入震驚的宋宛竹這時候醒過神來,擡手指向她,“你……怎麽回事?”因着預感不妙,即刻就補了一句,“昨日不是就把你打發出去了麽?”

連翹垂了眼睑,想着這樣倒也省事了:我這還沒怎麽着,你就先記着與我撇清關系,那就更不能怪我為了保命實話實說了。

攸寧睨了宋宛竹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轉向連翹,和聲道:“我想知道宋小姐待字閨中這些年,到底做過哪些事,你可否告訴我?”

“可、可以。”連翹語聲低低的,有些沙啞,還有些發顫。

“那好,我問,你答。”攸寧道,“林陌是不是宋宛竹的意中人?”

連翹搖頭,“不是。”

“你這個賤婢!”要說宋宛竹目前的頭等大事,也只有與林陌的婚事這一樁,聞言如何能不起急。

筱霜晚玉同時報以一記冷眼,“閉嘴!”

“……”宋宛竹急得站起身來,又因着那兩道過于鋒銳迫人的視線,緩緩地坐回去。

攸寧只望着連翹,“何以見得?別怕,慢慢說。”

說話本就能緩解人的壓力,連翹又早已知曉別無選擇,再開口,言語就爽利且主動了些:“奴婢七歲開始服侍宋小姐,對她的心性還是比較了解的,當然,也少不得幫她蒙騙過一些人。

“或許是受長輩影響,她對男女之間的情意,自來嗤之以鼻,只想嫁得風光。

“林侯勉強算是個意外,讓她為難了一陣:她看得出,昔日的林侯是可塑之才,如若能夠幫扶,必将建功立業,然而她沒有門路,幫林侯想了些法子,都沒用。

“她私下裏曾不止一次嘆惋,說總不能為了一個男人的一張臉,就斷送了這輩子的前程。

“正發愁如何斷了來往的時候,她父親被外放到金陵,她着實松了一口氣,說這下好了,上天給了我現成的理由,此後再不需有瓜葛。

“奴婢和一個丫鬟卻擔心別的,說雖然同是五品官,在金陵可遠不及在京城。

“她就說,有什麽好怕的?那邊又不是沒有高門,又不是沒有能成氣候的少年郎,娘家遲早會因我成為顯赫的門庭。”

連翹的話告一段落,攸寧望向宋宛竹,眼中唯有厭惡。

這厭惡,确切來說是針對林陌的:他看中的就是這麽個東西,偏生奕寧也看中了他。

委實一言難盡。

攸寧壓下火氣,喝了口茶,語氣輕描淡寫:“雖然對有些身如浮萍的可憐女子不公,可我還是得說,以宋小姐的心思,托生在官宦門庭委實屈才了,你該去的地方是風月場合,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争一争一方花魁。現下這算什麽?我既然知道了你的底細,不要說你妄想做一品軍侯夫人,便是做哪個官家子弟的洗腳丫鬟,我也容不得。”

宋宛竹立時跪倒在地,“請夫人明鑒!那丫頭根本是因着嫌我苛待于她,記恨在心,才百般污蔑于我。好端端的,我怎麽敢生那些荒唐心思!”說完,用帕子試着眼角已沁出的淚。

“原來你也知曉,有些心思荒唐。”攸寧由着她裝腔作勢,對連翹道,“在金陵時,郭家公子、武安侯兩樁親事都沒成,是怎麽回事?”

宋宛竹已沒法子掩飾情緒,滿臉驚駭地望向攸寧。怎麽回事?她怎麽連這些都知曉?難道是蕭府三夫人說了什麽?不應該啊,當時跟郭家親事作罷,不是順順利利的麽?不,不是蕭家先得知了什麽,而是連翹這賤婢已将她完完全全地賣了出去。

不能再讓連翹說話了,不能讓她說出在金陵的那些事。

“你這污蔑舊主的小蹄子,我索性将你殺了,一命抵一命也就罷了!”宋宛竹這樣厲聲呼喝着的時候,手已飛快地拔下頭上金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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