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6) 三更合一……
因着服藥及時, 林夫人好轉了些,起碼能說話了,只是聲音特別沙啞。
恍然醒來, 她望着承塵出了會兒神, 開始輾轉反側。
太難受。
撕心裂肺的痛苦抓牢她,心被無形的刀子一刻不停地淩遲着。
與最珍視的人別離之痛, 竟不亞于死生永隔。
明明該恨他入骨,時時憶起的, 卻是他點點滴滴的好。
她想, 她是被擊垮了, 也無可救藥了。
攸寧由周媽媽請進門來, 徑自到了床前。
林夫人坐起來,倚着床頭, 強扯出一抹笑,“你來了。”
攸寧摸了摸她額頭。
“瞎摸什麽?”林夫人打開她的手,“自己爪子都跟死人似的。”
攸寧笑了, 索性又捏了捏她面頰,“還會挖苦人就好。”
林夫人唇角綻出些許笑意, 拉着她的手, 讓她坐下。
攸寧打量了一下過于尋常的居室, 道:“也別開箱籠了, 搬去蘭園住着。”
“不用。”林夫人道, “手裏也有像樣的別院, 但我如今不是被休了麽?一文不名的人, 怎麽能住得太好?”
攸寧攜了她的手,靜靜地握着,靜靜地凝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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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對上她平靜柔和的視線, 忽地有些心酸。到了這種時候,她手裏只有友情了。
“聽我的。”攸寧道,“你是我的昔日同窗、異姓姐妹。”
“……”林夫人很想哭。
攸寧帶了她一下,輕輕地擁抱她,“你的一輩子還長着,那些事又算什麽?”
林夫人沉默良久,點頭嗯了一聲。
周媽媽給攸寧端來一盞廬山雲霧,給林夫人的是一盞燕窩羹。
“快吃些東西,別讓我上火。”攸寧有點兒耍賴的意思,“我剛見好,你可不能把我再氣得病倒。”
林夫人失笑,說好。
周媽媽心安許多。果然,夫人還是肯聽蕭夫人的話的。
攸寧道:“回頭我寫個字條,你讓周媽媽拿着去什剎海的蘭園,讓周全、劉福帶二十個人,過來接你們。”
“好。”林夫人自知不是人緣兒特別好的人,興許不定何時就有人上門生事,但凡與官府沾邊兒的,她就只能忍氣吞聲。
況且,她就算有心一蹶不振自生自滅,攸寧也已是擺明了不準。
沉了片刻,她示意周媽媽去門外守着,說起正事:“之前告訴你我在這兒,是有事跟你說。我瞧着這局勢,是要為鐘離先生翻案了吧?”
攸寧颔首。
林夫人認真地道:“我沒跟林陌說過與你的淵源,只說曾在江南做了一陣子同窗,再重逢倒是因着他的關系,為此才私下裏走動得頻繁些。”
攸寧動容,“這樣的話,我就不用做別的安排,林陌會按照先前的打算行事。只是,這件事與別的無關,你想怎樣就怎樣。”
“不會礙你的事就成。”
“絕不會。”
說了一陣子話,攸寧記挂着在外面的楊錦瑟,起身道辭:“改日回蘭園看你。”又笑問,“楊錦瑟找你來傳口谕,被你晾起來了?”
“她來的時候,我确實還在睡着。”林夫人抿了抿唇,“橫豎也沒好事,遲一些知曉更好。”
“沒好事,也大抵不是壞事。”攸寧揉了揉她水一般順滑的長發,“快着些,捯饬出個人樣兒來。”
林夫人笑着說好。
能笑得出,哪怕只是強顏歡笑,也讓攸寧稍稍心安了些。
出門時,她對楊錦瑟颔首一笑,“等會兒就能見你。”
楊錦瑟随着她走向馬車,“改日我遞帖子到蕭府,皇上要我請教你一些密信相關的學問。”
“歪門邪道而已。”為着能名正言順與楊錦瑟來往這個好處,攸寧應了,“我準備一番,慢慢告訴你。”
“好。辛苦。”楊錦瑟拱手一禮。
攸寧離開後,過了約莫一刻鐘的工夫,林夫人出門來見楊錦瑟。
楊錦瑟站在院中的身姿筆挺,透着一股子肅殺之氣,瞧一眼林夫人,偏一偏頭,“走。”
林夫人颔首,給了周媽媽等人一個輕快中含着安撫的笑容。
楊錦瑟瞪了她一眼。
林夫人當沒看到。
楊錦瑟帶林夫人去的地方,是九重宮闕。
一重又一重的漢白玉石階,讓林夫人漸覺吃力,跟不上楊錦瑟的步調。不是身嬌體弱之人,實在是心力耗損太重,痊愈有待時日。
走在前頭的楊錦瑟時不時停下步子,等上片刻。後來将步調放得很慢,與林夫人并肩前行。
趨近養心殿的時候,楊錦瑟微聲警告:“等會兒老老實實的,不準又說些缺心眼兒的話。再惹得皇上發作,我宰了你。”
林夫人颔首,“不會的。”
“但願。”楊錦瑟問,“以往進宮,你是朝廷命婦;今日進宮,一文不名。有何感觸?”
“……人世無常。”
楊錦瑟沉了片刻,略顯惱火地道,“幾日前我還在想,你終究是我們這些人之中最出色的人,不論走哪條路,都會過得風光如意。現在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淪落到了這麽窩囊的境地?”
林夫人慢慢道:“我瞎,我傻。”
寬敞的殿堂中,浮着龍涎香極為好聞的味道。
皇帝正伏案批閱奏折,左右無宮人服侍。
楊錦瑟躬身行禮,“禀皇上,人已帶來。”
皇帝嗯了一聲,“平身,過來磨墨。”
楊錦瑟稱是,走到書案右側。
林夫人緩緩跪倒在地,“葉氏奕寧恭請聖安。”語畢俯身叩頭。
不是林夫人了,濟寧侯夫人已是昨日黃花,她眼下、往後只是葉奕寧。
皇帝瞥她一眼。
不同于以往進宮的錦衣華服,今日的葉奕寧,荊釵布裙,全然是民間女子打扮。
殿堂空曠華美,襯得她單薄、瘦小、寒酸。
皇帝擱下筆,望着葉奕寧運氣,良久。
楊錦瑟屏住呼吸,磨墨的動作放到最慢。
“擡頭。”皇帝清越的語聲透着寒氣。
葉錦瑟稱是,挺直脊背,微揚了臉,視線剛與皇帝交錯,便垂了眼睑。
皇帝精致昳麗的眉宇現出怒意,緩緩吸進一口氣,她拿起筆,繼續批閱奏折。
葉奕寧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石化了一般。
這一跪,便是兩個時辰。
夜已深沉,案上的奏折批閱得七七八八,皇帝冰冷的神色終于緩和下來,一面看折子,一面與楊錦瑟閑聊:“依你看,跪着的那個,是哪類人?”
“瞎子,傻子。她自己說的。”楊錦瑟回道,“微臣深以為然。”
皇帝莞爾,“她的婚事,應該怎樣應對?”
楊錦瑟斟酌後,謹慎地回道:“應該先查清林陌的底細,那樣就會知曉他與宋宛竹的淵源。若仍放不下,也不需急着成親,找機會結識,以友人身份扶持。若有緣,自會結成連理。”
皇帝放下手邊的事,望着葉奕寧,“那怎麽成?不管不顧地栽進去多好,起碼能讓人騙幾年。”
楊錦瑟随之放下墨錠,退後一步,“許是劫數,這類事,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清。不論怎樣,葉奕寧為皇上扶持出了一位名将。”
皇帝擺一擺手,“蕭閣老文能治世,武能安天下。閣老需要提攜這樣一個人替他征戰而已。”
“……”這是不争的事實。
皇帝問道:“葉奕寧,你怎麽看?”
葉奕寧木然地回道:“皇上聖明。”
“……”皇帝氣笑了。
葉奕寧其實就快撐不住了,額頭上全是虛汗。
皇帝道:“當初是什麽情形來着?剛說了沒幾句,就信誓旦旦: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為此,可舍棄我許給的錦繡前程。”
楊錦瑟忙将話接過去:“年少輕狂罷了。那種蠢話,屬下私底下也說過不少。”
皇帝睨了她一眼。
楊錦瑟終于為之前的話題找到斡旋之辭:“好歹是為蕭閣老分憂了吧?多了林陌這名将,首輔才能留在朝堂,及時為皇上分憂。”
皇帝牽了牽唇,又輕輕嘆一口氣,“起來吧。”
話是對葉奕寧說的,但她毫無反應。
聽到了,想起身,起不來。
皇帝蹙眉,起身走到葉奕寧面前。
玄色繡龍紋的華服衣袂占據視野,在葉奕寧視線中慢慢放大。
皇帝俯身,扣住她下巴,幾息的工夫之後,就改為扼住她咽喉,“廢了,你因一個男子成了廢物。”
葉奕寧承認,自己是有點兒那意思。在攸寧面前,她想振作;在皇帝面前,她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皇帝磨着牙,手上力道一點一點加重。
葉奕寧無一絲掙紮的意圖,甚而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皇帝氣極,反倒松開手,轉而一把将葉奕寧拎起來,扔到就近的一把椅子上。
跪到麻木的雙膝恢複知覺,強烈的又麻又疼的感覺流竄到全身,難受至極。葉奕寧緊咬牙關,用最小的幅度活動雙腿。
皇帝踹了她一腳,力道卻是很輕很輕的,“可還記得,離開時你領的三十板子,是背信棄義的代價;回來時便是你錯上加錯,仍有三十板子等着你。”
“記得。”葉奕寧應聲。
皇帝冷冷一笑,“我看出來了,你是來尋死的。”
葉奕寧不語。怎麽說都行,怎樣都不需她辯解。
皇帝笑容冷酷,“我仍如當初,不喜殺人,只喜懲治。對你,我另有安排。”
葉奕寧過于意外,望向皇帝。
皇帝挑一挑眉,“再犯蠢,我親手把你剮了。”
葉奕寧不知是如何到了蘭園的。
路程中,滿腦子都是過往煙雲——林陌一直想知道的那些過往。
進到蘭園,諸事還沒安排清楚,最不想遇見的意外之事迎頭而來。
管家禀明:“您剛走沒多久,侯爺和宋小姐便來了,一直在等。這會兒在倒座房喝茶。”
“宋小姐?宋宛竹?”葉奕寧在意的是這一點。
管家稱是。
葉奕寧轉身,步履虛浮地走進倒座房。
林陌見了她,目光一凝,情緒變得很是複雜。幾日未見而已,她怎麽憔悴成了這樣?
宋宛竹愣了愣。委實沒想到,葉奕寧樣貌這般出衆,此刻滿臉的病容,只會讓人心生憐惜。她倉促地站起身來,屈膝行禮,“宋氏宛竹問夫人安。”
葉奕寧充耳不聞,在主座上落座,“林侯大駕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林陌先擡手示意宋宛竹免禮,之後才道:“怎麽住到了這兒?你方才又是去了何處?”楊錦瑟狡猾得很,他的人手跟丢了她和葉奕寧。
“有事直說,沒事便恕我失禮,要送客了。”葉奕寧從周媽媽手裏接過茶盞。
林陌皺了皺眉,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放到她手邊,“這幾日,我請人幫賬房盤賬,核算出了目前的家底。這是約莫五成家財,拿來給你。”
葉奕寧凝視着他,眼中暴躁一覽無餘,“給我?”
“你應得的。”她生氣了,林陌反倒笑了,語氣分外柔和,“若無你打理內外,便不會有這般優渥的家境。女子多些銀錢傍身,有益無害。說到底,我想彌補你。”
葉奕寧諷刺地笑了,将視線投到宋宛竹身上,“她來做什麽?”
一直無所适從的宋宛竹聞言,連忙上前兩步,意态恭敬地道:“侯爺與夫人走到如今這個境地,我想着,多少與我有些關聯。是以,央求着侯爺帶我過來見夫人一面。”
葉奕寧啜了一口茶。
宋宛竹的态度多了一份謙卑,“夫人千萬不要誤會,我雖然與侯爺年少時結緣,但深知姻緣只能聽從父母之命,從不敢有什麽妄念。以往數年,錯過了便是錯過了。而今我所求的,只是偶爾能見侯爺一面。僅此而已。若是夫人覺着不應該,我……可去寺裏常伴青燈古佛,只要夫人能與侯爺破鏡重圓。”
得了便宜還賣乖,再不會有誰比這女子做得更好,更膈應人。
葉奕寧瞥一眼林陌,見他正目光溫柔地凝視着宋宛竹。他打着彌補她的旗號,跟她示威呢吧?
這樣看來,兩人倒是很般配。般配極了。
“知道了。”葉奕寧道,“你可以走了。”
宋宛竹身子僵了僵,便柔順地低頭稱是,走出門去。
葉奕寧拿起手邊的荷包,扔回給林陌,“帶上你的銀錢,和你的新人,滾。”
“是不是病得腦子不清楚了?”林陌不怒反笑,又将荷包送回到她手邊,“我說了,是給你的彌補。這些銀錢,你務必收下。還想要什麽,盡管說。”
葉奕寧把荷包燒掉、撕碎的心都有了,忽然靈光一閃:他之前說的是“請人幫賬房”盤賬。
那這事就禁琢磨了。
她收或不收,區別不大——就算不收,外人也會認定林家額外貼補了她大半家財。
那麽,她是什麽人呢?善妒、貪財。這樣不堪的品行,不休掉才沒天理。
心頭怒火燃燒起來,她将手中茶盞狠狠擲出去。
茶盞在方磚地上粉身碎骨。
林陌眉心一跳,不知她又要唱哪一出。
葉奕寧對他打個請的手勢,“我要你将這茶盞恢複如初。”
“奕寧。”林陌像是在看着任性胡鬧的孩童。
“我要你幫我回到成婚之前,抹殺你我結緣的任何機會。”
“……”林陌無奈地笑了。
他越是如此,葉奕寧越是心寒、憤怒,“林陌,你以為,休妻意味的是什麽?”
“你說。”他仍舊好脾氣地笑着。
葉奕寧拿起荷包,交給周媽媽,道:“你這份心意,我收了。此刻起,恩斷義絕。”
林陌唇角的笑在漸漸消散,“何必說這樣的狠話?娘很是記挂你,你離開當日,都不曾與她道別。”
葉奕寧睨着他,“林太夫人幫你遮掩宋宛竹的事,需要我當面道謝?”
林陌下巴抽緊,薄唇抿成一條線。
葉奕寧繼續刺他:“也只有骨子裏小家子氣的人,才會長年累月地惺惺作态。不去唱戲,真是屈才了。”
“夠了!”林陌的手握成拳,又緩緩松開,“你從來就是這樣,不懂得适可而止。”
葉奕寧冷笑,“一場夫妻,我才縱着你一再撒野。本想着一別兩寬,今兒你來這麽一出,我改主意了。林陌,我能幫你,就能毀你。”
林陌霍然起身,舉步向外,“那就如你所願,恩斷義絕。”
葉奕寧揚眉,笑得張揚而冷酷,“再相見,是仇人。”
林陌止步回眸,忽然間發現,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樣子,卻讓他格外陌生。
攸寧回府的路上,筱霜晚玉實在按捺不住好奇,相互對了個眼神,前者出聲問道:“夫人,林夫人——不是,葉小姐到底是什麽來歷?怎麽剛下堂就被皇上傳喚?”
主仆情分再深,關乎別人的秘辛,夫人也是不會跟她們提的,不是不信任,是擔心她們在不對的時候知曉太多反遭禍事。她們一向懂得這道理,但到如今,感覺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便想提前心裏有數。
“跟楊錦瑟一類的人。”不需再隐瞞的事,攸寧自是如實相告,“皇上不同于尋常女子,尚在閨閣的時候,便着意培養了不少人手,其中不乏女孩子。
“這些人自幼習文練武,接受非常殘酷的訓練。奕寧得以到江南書院,是因皇上分外賞識,才打通關節送她過去的。
“而這類人,其實與死士大同小異,在京城鮮少露面。
“皇上最需要用人的時候,奕寧卻一門心思嫁人,皇帝如何不惱,打了她一通板子。”
筱霜晚玉聽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好半晌,晚玉才道:“皇上對葉小姐,終究還是存了幾分寬仁。”要不然,直接就當個尋常的叛主的手下處置了。
攸寧颔首,“算是皇上看着長大的人,與別人終究有些不同。”
回到蕭府,攸寧徑自去了福壽堂。
老夫人等她喝了兩口茶,便遣了下人,關切地問:“見到林夫人了?”
“見到了。有些不舒坦,倒是還好。”攸寧言簡意赅地道,“我讓她搬到我出嫁前住的蘭園了。”
“這樣也好。”老夫人很是欣慰,“你是該給她撐腰,不然說不定就有人找上門去輕賤她。那孩子,一等一的好,怎麽就攤上了這種事?唉……”
“說起來真是特別讓人膈應的事兒。”攸寧道,“我只跟您念叨念叨,您可別告訴別人。”她以後明裏暗裏幫襯奕寧的時候還多着,能得到老夫人的認可,也是有必要的。
這不是笑的時候,老夫人還是被小兒媳引得笑了,“我是多嘴多舌的人麽?淘氣。”
攸寧依偎到老人家身側,把林陌、宋宛竹的事說了。
“這世道的男子……”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聲,“總有那種坑害無辜之輩的混帳東西。”這類話之于她,已算得很重了,停了停,又怕攸寧多想,“老五還行,雖然犯渾的時候多,卻是個有擔當的。只說待我,雖然說話總是噎人,衣食起居方面卻是長年累月地照顧着我,特地遣人供應着我這邊平日裏方方面面所需。”
攸寧笑開來,“您放心,我曉得。”
“難為你了,總有不省心的事兒。”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只是,林夫人遇到這樣的坎坷,你又與她投緣,這上下更要盡心照顧着。得空了就回蘭園去看看她,開解一番,不必親自跑過來知會我,派丫鬟傳句話就行。等她心情轉好,我再去看她。”
攸寧很是感激,乖順地稱是。
林陌休妻的消息,蕭拓當下知曉,一時想總歸還好,這事情出的時機還算恰當,一時又想這下有點兒麻煩了,這就得開始物色新的堪用的人了。
——沒有葉奕寧幫扶的林陌,于他是用不得。
攸寧那邊,他倒是不擔心。她早在事發之前就知曉林陌的舊事,必然有所準備,唯一驚訝的,應該只有那對夫妻這麽快就分道揚镳,還是以休妻的方式。
這日下衙之前,皇帝找到他的值房,進門來神色溫和,“我想安排個人到錦衣衛,有沒有空缺?”
蕭拓聞音知雅,稍一思忖道:“錦衣衛可加一名千戶,男女皆可。”
皇帝問:“半個月之後上任可行?”
“可行。”
皇帝牽了牽唇,現出一個與他心照不宣的笑容,“你知道我要提拔誰,餘下的關節,就麻煩你了。”
“皇上言重了。”蕭拓也笑了笑。這份兒順水人情,其實是他給攸寧的,皇帝是明打明地表露這猜想,他亦無意否認。
本來麽,他與皇帝、皇帝與攸寧,都算是相互知根知底的,誰也都沒必要改變做派、虛以委蛇。
晚間,蕭拓回到正房的時候,攸寧正窩在床上,在心裏盤賬。
蕭拓洗漱後歇下,問她:“在琢磨什麽事兒?”
攸寧道:“林陌把林府的産業分了一半給奕寧,奕寧接了,想找轍散出去。我是想,眼下最需要救濟的是西南百姓,兵荒馬亂那麽久,他們不可能有安生日子可過。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妨牽個頭,和一些門第贈予那邊的百姓一些銀錢,讓官府化為他們所需。自然,意在一石二鳥,要刻意提及奕寧的善舉。”
林府的一半産業,并不是濟寧侯手裏全部家當的一半-這其中的差別還是很大的。蕭拓颔首,“你不妨與譚夫人、楊夫人之流一同上表,向皇上言明此事,打一開始就點出是葉奕寧的意思。”
“嗯。”攸寧綻出清淺的笑容,“我也正有這意思,不過,還是要讓娘和我一道更妥當。”
“……對,我倒是把娘給忘了。”蕭拓自嘲地笑了笑。
攸寧又說起細節:“這事情既然是我的主張,家裏不用出這筆銀錢,我出就成。”說完,等了會兒也沒聽到他應聲,轉臉望過去。
蕭拓正目光不善地睨着她,“跟我分得這麽清楚,有意思麽”
“嗯?”攸寧真的聽不明白這類話。她這不也是好心麽?他那是什麽臉色?
難道她跟他混淆不清,把彼此的賬混在一起害得人算不清才好?
蕭拓最清楚,跟她起急,倒黴的最終只有自己,便将人攬到懷裏,“這事兒我先跟娘和三個哥哥打好招呼,由頭好說,用着林陌不順手這一條就足夠了,然後我通過你聽說葉奕寧的打算,就起了這心思,也算是蕭家給林家點兒顏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橫豎我整治人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
“哦。”攸寧應了一聲。
“銀錢從我手裏的私産出,娘不在意銀錢,倒是總懷疑我染指了不正經的行當,能疏散一些,她只有更心安。三個哥哥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得跟自己的妻子交代,讓你三個妯娌知道公中的銀錢沒少,任誰也不會說什麽。”
攸寧聽他思慮得這樣周全,不免有些意外,“你……這可不像是不善打理家事的樣子。”
“廢話,這次是例外,能不多思多慮麽?”蕭拓撫了撫她仍舊透着蒼白的面頰,“攤上了這麽個小姑奶奶,有什麽法子呢?”
攸寧唇角上揚,逸出了柔美的笑靥,“該,自找的。”
“可不就是麽?”蕭拓笑得很柔軟,也很……壞。
他欺身湊過來,用親吻攪擾着她心神,直到她氣息不寧,亂了方寸。
“素了我這些天,好歹讓我開開葷?”他柔聲跟她商量,“行麽?”
攸寧看着他明亮如寒星的眸子,笑,不言語,雙臂卻是纏上了他頸子。
這些天了,他一直顧忌着她病痛,每日相安無事,每夜将她抱在懷裏睡去。
已是難能可貴。
既然是他想要的,是她可給的,是彼此可共享的快樂,便沒有扭捏推拒的必要。
橫豎她這一生,也只有他這一個名符其實的夫君。
這是她可以确定的事。
而他亦是存着絕對的體貼的,一直溫溫柔柔,動情時亦不過是焦灼地索吻,将她托高些。
本性使然的肆意掠奪的架勢,在今晚不曾顯露點滴,都被他強自隐藏起來。
又惹得攸寧心裏生出些別樣的滋味。
但她很快搖了搖頭,阻止自己多想那些有的沒的。
越兩日,夫妻兩個所讨論的事成了官樣文章,且也依照打算施行起來。
最初不過是葉奕寧、首輔夫人、譚夫人、楊夫人的一份善心,後來就有諸多門庭附和着捐贈銀錢。
對于這種事,皇帝內閣自然是喜聞樂見,亦是在當日,皇帝下發一道旨意:冊封葉奕寧為錦衣衛千戶,命其下月初就職。
官場中便是不曾與林家來往過的,稍經打聽,也知曉葉奕寧是先林夫人的姓名,一時間險些驚掉下巴:
剛剛成了下堂婦,被唐攸寧那種毒婦照拂必有原由,現在皇上怎麽也另眼相看,忽然就把人提拔成了在錦衣衛行走的五品官?
這期間,攸寧還是沒能如願等到老太爺回府的消息,問過筱霜晚玉,得知的結果是老太爺異常警覺,應該是察覺到有人跟蹤,便改變了行程,走走停停,磨磨蹭蹭。
這種事太無聊了。攸寧挑了挑眉,“那就想想法子,把他拘在道觀,端午前後再回來。法子随你們想,我不管好歹。”跟她玩兒這種路數,她不曉得也罷了,曉得了就不會再以禮相待——給臉不要的人,你還給他臉,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筱霜晚玉會意,忍着笑去寫密信送出去。
攸寧只是想:樊姨奶奶不是愛裝可憐麽?那就讓她在三夫人手裏委實可憐一陣好了;老太爺不是愛重妾室為老不尊麽?那就先吃點兒苦頭好了。
兩個不知輕重的老東西,要不是礙着蕭拓、三老爺、四老爺,在她手裏根本就是沒得活的貨色。
讓她比較欣慰的事情是,朝堂上的事符合自己的預料,分別以顧澤、徐家為首的官員持續發力,林陌亦在這時協同諸多将領上了折子,表明附議顧澤、徐家的建議,朝廷當發力徹查昔年冤案。
先前關于齊家的案子,皇帝內閣都對顧澤予以贊許,皇帝更是賞了顧澤一個不大不小的皇莊以示嘉獎;
林陌就更不用說了,戰捷回京,是很多官員百姓心中的新一代英雄,朝廷予以的封賞亦格外豐厚。
至于徐家為翻案一事出力,倒是很多人沒想到的。畢竟,當初徐老太爺可着勁兒罵皇帝首輔的時候,都不曾提過鐘離一案。但是現今提及,人們思忖之後,也覺得是情理之中,畢竟,徐家還有個被迫留在家裏無所事事的徐少晖,徐家這次應該是孤注一擲,要為徐少晖扭轉前程擱置的局面。
轉眼就到了與長公主約定的相見之日。
攸寧乘坐的馬車出門之際,聽說林太夫人等在外面,抿了抿唇,下車去見了見。
她與林太夫人,本就是秀才和兵那種情形,如何都沒法子投緣,更何況,這位太夫人給葉奕寧添亂是家常便飯,她已不只是看着不順眼可言。在以前,到底是好友的婆婆,如何也不能撕破臉,只能處處回避,眼下卻是不同了。
林太夫人見攸寧從馬車上下來,真是要出門的樣子,神色略有緩和,見禮後道:“之前還以為,下人說蕭夫人不得空,只是敷衍我的說辭。”
“這幾日家裏家外事情不少,實在騰不出空,雖然見了您的帖子,也沒法兒應。”攸寧歉然解釋後問道,“您到底是為何事見我?”
林太夫人上前一步,輕聲道:“還不是為了葉氏的事。”說着,那雙顯得市儈的眼睛靈活地轉着。
“您說。”
“我怎麽聽說,你讓她住到了嫁給閣老之前住過的宅子?”
“對。”攸寧道,“那就是我的宅子。”
“你這又是何必呢?”林太夫人道,“唉……那賤……葉氏和我們侯爺和離之後,還有些事情要交割清楚,我打聽到她的住處之後,登門去見,她竟給我吃了閉門羹,下人如何都不肯讓我進門,反反複複用你說事。雖然她現在莫名其妙地得了個五品官職,跟我們侯爺的一品軍侯也沒得比不是?夫人收留她必然是因着一時的同情,可你也得往長遠了看不是?她那個性子,不論做什麽事,都長遠不了的。”
攸寧越聽,心裏越是厭惡,面上的笑容則更溫煦,“錦衣衛是個怎樣的所在,林太夫人似是不大清楚?”
還能是怎麽樣的所在?不就是皇上和你家首輔的劊子手麽?林太夫人笑,有點兒不以為然。
攸寧道:“譬如此時,如果不能嚴防死守,如果錦衣衛刻意盯梢,太夫人方才所說的字字句句,稍遲一些便會傳到皇上和首輔耳中。”
“可是……可我們侯爺是閣老舉薦的啊。”首輔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攸寧微笑,淡然道:“這話說的,閣老只管舉薦沙場上堪用的人才,難道還要管他和他娘私下裏是什麽德行?您這種話要是往長遠了說,閣老是不是連您的棺材板都要幫林侯備好?太夫人,宋宛竹的事,您有幾分功勞?”
林太夫人愕然,強忍着才沒低呼出聲。她愕然于攸寧神色那樣柔和地說着歹毒的話,更愕然于攸寧連宋宛竹的事情都知曉。是不是葉氏那賤人說的?
“宋宛竹的事,不是奕寧跟我說的。”攸寧延續了随時随地給一些人扣黑鍋的良好習慣,“您可以去打聽打聽,前些日子,皇上曾傳召我進宮,這會兒我要去見長公主,您猜猜,是誰告訴我的?”
“……”林太夫人呆住。
“我安排奕寧到自己的宅子,是在她獲封五品官職之前。您說,以我這種名聲不大好的人的品行,若是無利可圖,怎麽會幫襯奕寧?”攸寧加一把火之餘故布疑陣,“您不妨再猜猜,宋宛竹到底是礙了誰的眼?皇上、長公主還是首輔?”
不就是嘴巴一開一合地說話麽?誰能口沒遮攔地讓她不痛快,她就能讓誰比自己更不痛快。
奕寧與林陌結緣時,說的出身與之不相上下。後來呢?林陌獲封侯爵之後,林太夫人就開始嫌棄起奕寧的出身來。不要臉的人總是讓人發指,偏生好多這類人都過得不錯。
不怪很多人把沒天理仨字兒挂嘴邊。
林太夫人卻因着攸寧無辜的神色、和緩的語氣,把她的話全部聽到了心裏,慌亂不已。
攸寧又加一把火,擺出推心置腹的意态:“既然碰面了,我就跟您說幾句心裏話。
“您不喜做派強悍的兒媳,是情理之中,卻也犯不着讓您的兒子娶個老姑娘進門吧?——過了二十,婚事未定的人,就算是天家的金枝玉葉,也有些不對勁,對不對?
“退一萬步講,要是對林侯死心塌地,當初做什麽去了?當初她可曾拼力争取過與林侯的姻緣?言盡于此,您回府之後不妨好生想想。”
情意有百千種,林陌與宋宛竹卻選擇了最不堪最傷人的方式,不論緣故為何,都不值得任何人的諒解。
攸寧悄悄地磨了磨牙:宋宛竹要是能順順利利嫁進侯府,她日後就随林家的姓,也不用籌謀任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