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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5) 三更合一……

皇帝質問:“藩王拉攏封疆大吏, 你們安的什麽心?”

“這……這絕非遼王字跡,是有人栽贓陷害!”情急之下,安陽郡主只能用這種理由推辭罪責。

皇帝冷冷一笑, 倏然拿起手邊另一封信, 發力摔到安陽郡主身上,“遼王字跡你能說作假, 那你的呢?誰會閑得做這種僞證構陷你們?要不要我把你們兄妹歷年來的奏折書信全找出來,尋專人驗看?”

安陽郡主跪倒在地, 低聲說臣女沒有。

這就是打死也不能認的事。

她只是不明白, 這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是誰連個招呼都不打, 就捅到了皇帝面前?正常來講, 不該是扣下信件,以此要挾涉及的雙方麽?

時閣老也跪倒在地, “西域總督居然得意忘形,糊塗到了這種地步,實在是臣當初錯看了人, 臣有罪,請皇上發落!”

皇帝卻不言語, 把兩個人晾到一邊, 吩咐內侍:“喚內閣餘下的人來議事。”

內侍小心翼翼地問道:“邀請蕭閣老來麽?”

皇帝予以一記冷眼, “請什麽請?蕭閣老家中有事。”那厮一準兒是在照看小病秧子, 把他拎到禦書房, 萬一鬧起脾氣來, 就沒正形了, 反而不如讓他在家裏斟酌。

內侍吓得腿肚子直轉筋,出門時哆哆嗦嗦的。

楊錦瑟奉命來到蕭府,複述了皇帝的意思。

蕭拓說知道了, 我想想。

楊錦瑟問起攸寧,“屬下能不能見見尊夫人?”

蕭拓當即否了:“忙着呢,改日再說。”

楊錦瑟也沒指望能如願,對他扯出個心照不宣的笑容,道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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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一些攸寧聽他說了此事,見他有些興致缺缺的,笑問:“懶得換人?”

“怎麽都行。”蕭拓告訴她原因,“西域總督本就被跟前幾個總兵掣肘,名字唬人的花架子而已。他要是在那邊說一不二,也就不會生別的心思了。而我要是提攜哪個總兵,保不齊就引得別人心生不滿。”

“你本來就不能攬下舉薦人的差事。”

“那你說,我該怎麽做?”蕭拓故意問她。

攸寧目光狡黠,“皇上讓你辦兩件事,你只辦拿人那一件就成,舉薦人的事,不妨禍水東引。”

別人不是他,絕不會考慮到掣肘方面的事,也絕不會舉薦他賞識的人。

“真是壞到家了。”蕭拓笑道。

“說了你的心裏話而已。”攸寧道,“遼王那邊,你是怎麽打算的?”

“這種事他一直在做,沒法兒正經發落。”蕭拓道,“現在卻是不同,他妹妹在京城,朝廷就借題發揮一下,敲他一次竹杠。”

攸寧會意,笑着颔首。

沒法兒發落是必然的,總不能真把遼王逼急了舉兵造反,到時候朝廷就算勝券在握,終究是勞民傷財。

攸寧意在投石問路、打草驚蛇:安陽郡主牽涉其中,沒有舉足輕重的人現身力保,會落得與質子無異的處境,以皇帝那個女暴君的做派,遲早會把安陽逼吝得拉別人下水。這種賬誰都算得明白,施與援手是必然,宜早不宜晚。

時閣老的情形大同小異。

她要看看,除了蕭拓遼王,皇帝忌憚的還有誰,那個人又有沒有介入鐘離遠的冤案。如果只是明面上的時閣老及其黨羽,以蕭拓與鐘離遠的謀算,當初不可能落于敗勢。

當初案發時,攸寧對廟堂相關所學還是個半吊子,并且當時人在江南,知曉的只有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事,後來查證清楚的,也只有人證的口供為假。

彼時立于榮華之巅的那些人是何心思、做了什麽,沒有人告訴她,以前亦不是試探的時候,便這樣等待至今。

這一次是攻人不備出其不意,安陽郡主、時閣老毫無預兆地成了棋子,往後,這種機會會越來越少。

竹園,書房院後方的小花園,鐘離遠卧在躺椅上,聽站在近前的餘治道:

“蕭夫人好起來了,三位大夫正在斟酌相宜的藥膳。”

鐘離遠牽了牽唇,但願攸寧會聽話。不聽話應該也沒事,蕭拓會磨煩着她善待自身。

随後,餘治說了宮裏出的那檔子事:“……現下,皇上把時閣老、安陽郡主晾了起來,由着兩人跪在一旁,照常與內閣議事。”

鐘離遠玩味地笑了笑。

餘治退下之後,他緩緩起身,沿着石子路踱步。

攸寧會做這些,他已心裏有數,更猜得出她意圖。

當年案情背後的一些事,他沒辦法主動與任何人提及,對她亦是不能夠。

如今這樣也好,順其自然地發展,那些恩怨糾葛遲早會展露在她面前。

皇帝與內閣議事到入夜方散了。

期間,時閣老與安陽郡主就一直跪着。這次的臉可丢大發了。

皇帝回寝宮之前,淡淡地吩咐內侍:“喚幾名錦衣衛過來照看着次輔和郡主。”

時閣老就不明白了:這事情到目前,他的罪過只是舉薦錯了一個人而已,也認罪了,皇帝怎麽還沒完?哪怕降罪也行,把他撂在禦書房罰跪是怎麽個意思?這樣磨人很好玩兒麽?

皇帝走在春風和煦的宮苑之中,想起了一檔子事:攸寧通過一名錦衣衛指揮佥事,問起該如何對待長公主。

是察覺到了什麽,還是直覺使然?

可不論如何,事情是越來越有趣了。

翌日,時閣老、安陽郡主沒得到皇帝的口谕,仍然罰跪在禦書房。而這消息,昨夜就已傳遍了半個官場,到了早間,朝臣已是人盡皆知。

蕭拓的折子送進宮來。羁押西域總督的事,他攬下來,附有細致的章程;補缺的事,他建議皇帝命內閣其餘人等舉薦,讓時閣老将功補過也行。另外,對于遼王那邊,他說了敲竹杠的提議。

皇帝看完,不自覺地笑了笑。朝堂之上,欽點了一名欽差,命其帶着聖旨趕赴遼東,向遼王問責,退朝之後,又親自耐心地交代了欽差一番。

朝廷這些年就沒富裕過,用兵在軍需方面,一向是勉為其難。眼下也該讓遼王出點兒血,給充盈國庫盡一份力。

接下來,她暫緩了蕭拓提及的別的事,仍舊晾着時閣老與安陽,改為到養心殿批閱奏折、議事。

也有朝臣想為時閣老求情,她連人都不見,命宮人問明意圖,只回一個字:滾。

求情的人很聽話的滾了。

魏凡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見她其實并無惱意,甚而氣定神閑的,像是在等待什麽。

下午,他的感覺得到了印證:

深居簡出已久的長公主遞牌子進宮求見。

皇帝當即說請。

長公主與皇帝今年都是二十七歲,亦都有着傾城容色。

只是,皇帝在龍椅上坐的年月越久,越是寡言冷漠,不經意間,便會顯出駭人的戾氣。

長公主則一直是雍容高貴的氣度,眉眼間總含着若有似無的笑意。進到殿中,她從容行禮,恭聲問安。

皇帝讓她平身,淡漠地道:“有幾年沒見長公主了。”

長公主盈盈一笑,“是臣妹之過,往日裏只顧着誦經祈福了,身子又一直不大好,便不能時時來禦前請安。”

“為誰誦經祈福?”皇帝牽了牽唇,直言不諱地問。

“為皇上,為您膝下的永和公主。”

皇帝視線回到奏折上,“賜座。”

“不敢。”長公主欠一欠身,“臣妹進宮,是因聽聞一事,有個不情之請。”

“說。”

長公主娓娓道:“時閣老與安陽郡主在禦書房罰跪,臣妹請皇上網開一面。次輔終究是皇上的親眷,郡主終究要喚我一聲姑母。郡主也罷了,次輔若是被這樣責罰的時間久了,折損的是皇上的顏面。”

“永和也是你的侄女。”皇帝只是道。

“正因此,皇帝才更要對次輔、安陽從寬處理。”長公主笑道,“永和公主今年十歲了,到了學女工的年紀,臣妹帶了些花樣子、幾幅繡品給她。”

“你與那些侄子侄女的情分一向深厚。”皇帝牽了牽唇,“罷了,你都來講情了,朕自然要給足你體面。”

長公主目光微閃,意識到了皇帝今日做派與往昔不同,但此刻不是深究這些的時候,當即恭敬地行禮謝恩。

“永和很是挂念你,你不妨去看看她。”

長公主稱是,“臣妹正有此意。”

攸寧看着手中請柬上的簪花小楷,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長——

在她聽說長公主進宮的消息之際,對方的請柬便送到了她手中,而且請柬不是送到蕭府的回事處,而是有人通過筱霜送到她手裏。

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長公主對她的情形甚是了解?自然是的。

攸寧吩咐筱霜:“回話,說我五日後下午得空。”

她的日子要按部就班地過,也真不适合帶着病态見誰。

終歸是如願引出了那個人,現階段的目标已實現,其他的倒也不需事先思慮太多。如何的深謀遠慮,有時都會遇到意外,不如當下的見招拆招。

值得她深思的,倒是皇帝這兩日的一番作為。看起來,不論從哪方面來講,怎麽都像是在配合着蕭拓與她的心思?

遲一些,攸寧又聽到了宮裏傳出來的消息:時閣老被訓斥了一番、罰俸半年,皇帝命其戴罪立功,舉薦出新一任西域總督人選;安陽郡主被皇帝責令回遼王府思過,最好是給她個說得過去的交代,認下所犯的過錯。而在此之前,趕赴遼東的欽差已經上路。

蕭拓那邊,一如對攸寧所說的,在家中待足了六日。

起初只因不放心她,後來便是希望留在家裏的時候,等來老太爺的回歸,想嘗試着與父親把一些先一步掰扯清楚,免得家中再生是非,擾得攸寧勞心勞力。

然而事與願違,老太爺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從加速趕路變成了不急不緩,偶爾甚至磨磨蹭蹭。

他實在沒工夫等,也不好派人把自己親爹從速拎回家中,只好回朝堂當差,只是特地就此事吩咐了管家、景竹、向松一番。

很煩。唯一可喜的,是攸寧确然好轉起來,這一次是又真的熬了過去。

情有多深濃,遇到風雨時才懂。

他比誰都明白,有時候萬中之一的意外,會導致人多重的殇痛。

他不敢堅信,自己與攸寧是一直被命運眷顧的人。

守在她床前的短暫時光中,所盼的唯有她安好,從而便又生出諸多後悔懊惱。

怪自己怎麽事到臨頭才真的明白,她的小命兒就跟她心性一樣,不可掌控,誰想讓她有些改變,就必須先下手為強,哪怕死皮賴臉也要勸着她順着自己的心思調理,要不然,一個不留神,她就會被病痛擊倒。

他只慶幸在這之前便對她表明心跡,如此不論怎樣行事,落在她眼中,就算沒有必要,也能有三兩分先入為主的理解。

攸寧的光景一如往常,仍是不消停。

一大早,晚玉就面色凝重地禀道:“濟寧侯與宋小姐的事情,奴婢将所知的梳理了一番,已經有了些眉目。”

稍稍一頓,繼續道,“宋家大老爺外放之前,濟寧侯與宋小姐私下裏來往過,這是從宋小姐身邊仆婦口中得知的。

“當時林家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兩人若要談姻緣的話,定會因此受阻而不能成。

“宋小姐今年二十歲了,婚事一直沒個着落,有她一份功勞,宋家老爺夫人也不知是另有考量,還是愛女如命,在金陵的日子也一直縱容着她。”

話裏話外,其實已經有了确定林陌與宋宛竹有私情的意思,因此,攸寧問:“還有什麽事?”

晚玉輕聲道:“今日,林侯天不亮就出門,去別院看望宋小姐。”

攸寧唇角上揚成諷刺的弧度。林陌那個混帳東西,竟是對宋宛竹頗為在意挂念的樣子。

她已經可以确定,林府的後院兒要起火了。

憑林夫人的警覺,對夫君的在意,恐怕林陌回來當日便已察覺出不對,定會留意他每日的風吹草動,不需誰提醒。

想到一對璧人站在一起時不知多悅目的樣子,再想到林夫人日後要經歷的起伏,攸寧不免心生悵然。這類事看得再多,再一次發生在友人身上時,也做不到淡然視之。

一如蕭拓所說過的,林陌真是一柄用着不順手的刀,出幺蛾子的時候,幾乎讓她難以把那些是非與他俊朗的面容、幹淨的眼神聯系起來。

轉念又回想起與林夫人幼年同窗時的種種,不由一陣心酸。

林夫人自身的底細,有沒有對林陌交底?如果有,與她這般深遠的交情興許就會為他所用,要挾她勸服甚至威逼利誘枕邊人也有可能——在攸寧與林陌的來往之間,只是通過商賈相識,才有了合夥牟利的不少事情,在他看來,是完全可以認為因着自己的關系,攸寧才與妻子偶爾碰面。

要是那樣……攸寧長睫垂了垂,另做打算、做出兩手準備就是了。另外的準備絕對不如林陌出面的效果好,可她也真做不到把冷酷施加到至交身上。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年?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有她結交下的林夫人、徐少晖這般十餘年的友人?

這般友情,維系的方式或許不見親厚,藏不住的是那顆赤誠之心。

她嫁入顧家那年,對林夫人說來往不便,無大事不需相見,林夫人亦是初嫁進林家,過得焦頭爛額,說我要是跟你來往,保不齊連累你,就依你的意思。

再相見,是林夫人在夫家站穩了腳跟,無意中聽說她的處境艱辛,執意約見。

一見面,林夫人端詳了她好半晌,便怔怔地落了淚,先是輕輕地抱了抱她,随即又恨聲埋怨,說唐攸寧,你是唐攸寧啊,怎麽能任人作踐?你是不想活了麽?別讓我瞧不起你成麽?

那一幕始終銘記于心,随後她是怎麽敷衍地應對的,又說了些什麽,卻是不記得了。

記得分外清楚的,便是林夫人那倏然掉落很久不能止住的淚。

她從不曾顧得上探究淚水的溫度,卻曉得,有些人的淚就如水,不論渾濁清澈,都是廉價的動辄掉下來給人看的;有些人的淚則如珍珠般珍貴,有着燙熱的能将人心魂灼傷的力量。

若是那樣的人,被誰惹得再度落淚,甚而欲哭無淚……

她不幫她把那筆債讨回來,自己就是斷不能消氣的。

最怕的,不過是林夫人要步一些女子的後塵,以大度之名,縱容夫君。

濟寧侯林府。

林夫人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也懶得起身,卻也不會耽擱知曉門外事:下人一個個經得允許進門來,在床前禀明諸事。

林夫人腦海裏空茫一片,本能地不願接受一些興許很快就要面對的,殘酷的事實。

上午,林陌回到府中。

幾日後,他就要接任京衛指揮使的職位,加上世襲罔替的一品侯爵,意味的是他已經在朝堂完全站穩腳跟,林家在京城官場有了一席之地。

回房後,聽得妻子尚未起身,他沒讓下人驚動妻子,獨自進到寝室。

林夫人望着他,片刻恍惚之後,目光為清明,盈盈一笑,“侯爺回來了。”

林陌嘴角一牽,嗯了一聲,“說說話?”

林夫人說好,擁被坐起來,目光流轉,念及一些事,笑意消散。

林陌坐到床畔,眼神玩味地審視着她,“猜猜看,眼下我對你是會負荊請罪,還是興師問罪?”篤定她已知曉他和宋宛竹的事。

林夫人卻是莞爾一笑,“哪一種都不像。”

林陌也笑。

可不論怎樣,這都不該是久別再聚的夫妻相處的情形。

周媽媽走進來,奉上兩盞熱茶,繼而悄然退下。

林陌緩聲道:“你得給我個說法,為何要在軍中安插眼線?策應還是監視?”他是在與她的信件中察覺到的:有些事她沒可能知曉,卻會在信中提及,給他建議。

林夫人略顯無奈,“你已有定論,何必再問。”眼線大多就只是用來監視人的,他已經這麽認為,“這種事,我以前也沒少做,如今忍不了了?”

林陌颔首,眸色深沉,“我承認。”已是名揚天下的将帥,很介意她介入他的公務。

林夫人沉了沉,“那麽,下不為例可行?”

林陌做不到就此翻篇兒,“我身邊,誰是你的眼線?”

“無可奉告。”林夫人斂目望着小櫃子上的琉璃茶盞,樣式很別致,太夫人喜歡,她便添置了一些。

林陌将她的手納入掌中。

不同于以往,林夫人有些抵觸。

林陌索性将她帶入懷中,下颚摩挲着她鬓角,“奕寧。”

“嗯。”

他問:“對你來說,我到底是什麽?是夫貴妻榮的賭注,還是相濡以沫的夫君?”

語聲依舊低沉悅耳,語氣卻無溫度。

“這話怎麽說?”林夫人輕聲道,“這可不是我避重就輕,你分明就是回來興師問罪的,只是涵養好,方式婉轉罷了。”

林陌輕輕一笑,修長的手指撫着她脊背。

他閉了閉眼睛,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描摹着記憶中她背上那些猙獰的傷痕。

林夫人呼吸一滞,身形僵了僵。她也閉了閉眼睛。

又來了。

果然——

“這些傷痕,到底是怎麽落下的?”他說,“瞧着分明是杖責所至,着實傷得不輕。”

林夫人說辭與以前一致:“有過起起落落的光景。的确是挨打落下的疤。”

林陌也如往昔一樣追問:“是怎樣的情形?不能說來龍去脈?”

“不能說。”林夫人搖頭,“我們成婚之前,有過君子之約,我會隐瞞你一些事,不實言相告,便是時機未到。”

林陌的手改為溫柔地撫着她肩頸,“你助我平步青雲,我如今也已建功立業,仍換不來你的坦誠以對?”

林夫人沉默。

“要到何年何月,你才能對我推心置腹?比如你到底出自哪個家族,成婚前豐厚的嫁妝又是從何而來?”

林夫人脊背挺直了些,掙紮之後,将下巴擱在他肩頭,歉然道:“遲早會說,但不是現在。”

“這一直是我心頭的刺。”

“……我無能為力。”

“好,那就算了。”林陌諷刺地一笑,“接下來,該你了。”該她興師問罪了,“我身邊的大事小情,沒有你不知道的,應該有話要問我。”

林夫人微笑,笑得也有點兒諷刺,因着此刻與他相擁的情形。

“那就說說宋宛竹。”也就是他在回京途中結緣、今夜親自護送的那名女子。

“知道她出身?”他只是随口一問,篤定她已知曉宋宛竹的底細。從來如此,她對官場很多人了解至深,從何處獲悉,卻是個迷。

“金陵宋家千金。”

“對。說下去。”

林夫人不想問,卻不得不尋求個确切的答案:“她來京城之後,為何是你派人安置?”

林陌沉默了會兒,“我與她,年少時便已結緣。”

“只是故人?”自然不是那麽簡單,她一清二楚,卻又希冀着他否認。

“不是。”

林夫人将呼吸放到最輕,等着那個讓她分外恐懼的答案。

幾乎令人窒息的靜默之後,林陌和聲道:“宛竹是我年少時的意中人。她來京城有苦衷,日後她會親口告訴你。此番重逢,我認為是上天眷顧。”

“想怎樣?”林夫人聲音有些沙啞了。

“我再不會錯失她。”他說。

林夫人覺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但該問的還是得問:“是以——”

明明在說最傷情分的事,林陌卻将她擁緊了些,語氣溫柔,“你要做出選擇。告知我關乎你過往的一切,交出你所有的人手,發誓不再幹涉我的公務。答應的話,宛竹進門做妾,她不在乎名分;你不應的話,出于種種考量,我會做出委屈你的事——休妻。”言畢,拍撫着她的肩。

溫柔刀,再不會有誰比他用的更好。

再不會有哪對夫妻,會像他們這樣,在親昵相擁時談及這些。

種種念頭紛沓而至,林夫人應接不暇,确定他心意已決之後,雙臂竟繞上了他肩頸。

林陌将她擁得更緊,“答應我,奕寧。”

林夫人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抓住他的錦袍,死死地攥在手心。

又一點點的,艱難地松開。

她推開他,定定地凝視。

林陌穩穩接住她視線,細細地打量着她。

她是極美的,但那份美帶着兵氣,不悅時,譬如此刻,便是在沙場上殺伐果決的他,也會生出莫大的壓迫感。

但她竭力克制着,披衣下地,趿上素軟緞睡鞋,走向門外。

林陌挑眉,“這是——”

林夫人沒應聲,緩步走到室外。

春風缱绻,卷得衣袂飄飛。

她在廊間來回游轉,示意下人退離。

幾日間連續得知林陌的動向,氣悶不已,太夫人那邊又言辭閃爍地幫他扯謊,索性多服了些安神茶,早早歇下。

到這會兒,怕是迷藥也難讓她再入眠。

風雨同行的枕邊人,她一見傾心的男子,居然有心中明月,且将人帶回了京城,不論如何都要給名分。

當初娶她,應該只是痛苦之下無所謂的決定。這是不難想見的。

他要她做選擇。

荒謬,明明是他先做出了取舍。

“回房吧。”林陌尋到林夫人近前,“天涼了。”

林夫人像是沒聽到,腳步不停。

良久的沉默之後,二人異口同聲:“想清楚了?”

明明是在春和景明的時節,她心頭卻呼嘯起如刀的寒風,抿了抿唇,站定身形,指一指小書房,“去寫休書。”

“嗯?”林陌明顯意外了。

“你休妻,我走。”

林陌擡手鉗住她下巴,寒涼笑道:“寧可被休棄,也不肯與我交底?”

林夫人惱了,卻是不言不語,潋滟出點點鋒芒的明眸盯牢他。

林陌從牙縫裏磨出一句:“最後問一次,想清楚了?”

林夫人仍是不語,眼神更冷,平添些許不屑。提及種種的是他,他倒不高興了,唱這出給誰看呢?

她的眼睛會說話,林陌很輕易便讀出她心緒。他視線驟冷,整個人散發出迫人的寒意,繼而卻緩緩松了手,“好。”

他寫休書的時候,林夫人尋來周媽媽,吩咐備車。

周媽媽預感到府裏要出大事,提心吊膽的,面上卻不顯露分毫,照常爽利地領命。

林夫人換了身家常穿戴,轉去小書房。

林陌正在琢磨休妻文書,察覺她前來,直言相告:“休妻理由還沒着落。”

“善妒。”林夫人看起來心平氣和的,“林侯成親無子,無開枝散葉的妾室,罪責自然在我。別的我不想認,也不會認。”

林陌捏着紙張的手指加重了力道,“當真?”

她挑眉,“要栽贓我不孝、犯口舌麽?我不認。”

“那就如你所願。”林陌提筆蘸墨。

轉過天來,天色破曉時分,林夫人離開林府。

到了外院,上馬車前,她回眸望着晨曦中的宅邸。

嫁他時,他正式微,不過一名軍戶。

離開時,他風光無限,将有新人入懷。

起初的家,不是這樣的。小小的四合院,只需三兩名下人幫襯着打理。

而今的宅邸,是禦賜的,因他兩年前得了蕭拓提攜,在軍中出人頭地,立戰功時獲封侯。

本以為,這是與他攜手白頭的家園。

哪成想,他在無聲流轉的綿長歲月中,藏着意中人,亦藏着對她的諸多心結。

或許,他早就在籌謀這一日,帶給她措不及防的重創,和狼狽。

是誰說過,你會後悔的,到那時,來我面前領罰。

似乎也不用後悔,最大的症結,是她眼瞎心盲。

但,受罰的日子是真到了。

終究是她錯了。

顧澤、徐家同時遞了折子上去,按照慣有的前例行事,先提及鐘離遠一案,隔三兩日再集結同僚親信一起呈上有理有據的折子。

盼望已久的事情,總算拉開了帷幕、提上了日程。

到了這時刻,攸寧的情緒并沒什麽波動。

這只是剛開始,她也拿不準一些人的心思,譬如皇帝,譬如蕭拓。

他們那樣的人,故布疑陣做些戲給她看,易如反掌。

樂觀對她來說,是最奢侈的事。

而且随着鐘離遠的歸來,帶給她的是有一份人在近前的心安,更多的卻是讓她陷入了一些困惑——他無法給她釋疑的那種困惑。

正思量這些的時候,晚玉腳步匆匆地趕到她面前禀道:“林夫人……一大早就搬出了林府,聽說,林侯已經寫了休妻的文書。”

“休妻?”攸寧眉心驟然一蹙。

“是真的……真的,奴婢應該是不會聽錯的。”向來沉穩的晚玉分明已因為過度驚訝亂了方寸,“不是,奴婢真沒聽錯,林夫人這時候也沒忘了知會夫人,寫下了落腳處給您。”語畢,從袖中取出一張疊起的箋紙。

攸寧看過,無聲地嘆了口氣,“安排下去,明日我去看看她。”是這樣的事,加上林太夫人那張欠抽的嘴,不出半日,怕是就要傳得街知巷聞。

今日去看望是不妥的,總要給人留出打理宅院安置箱籠的時間。

“奴婢曉得。”

林夫人回了出嫁前住的小四合院兒,是出現在林陌周圍那年置辦的。

那是十六歲的初春,杏花如雪,燕雀成雙。明明身負重傷,看到的卻全是良辰美景。

她夢游似的走進堂屋,坐到椅子上出神。

周媽媽和大丫鬟紫蘇、鈴蘭忙着收拾屋子。三人是這幾年陸續到林府的,如今決意追随林夫人,林陌予以成全。

在鈴蘭建議下,林夫人躺到床上歇息。雖然有件該從速去辦的事情,就是不想動。

不在乎後果了,橫豎已沒了盼頭。

這一躺下,便再不想。心火所至,昨晚她就開始喉嚨疼,今日是更難受了些,說話都很吃力。

周媽媽忙去請了相熟的大夫過來。

外面,濟寧侯休妻的消息,不出半日就傳遍京城街頭巷尾。

最開始,有些人說林陌過于薄情寡義,但遭到了激烈的駁斥:

大多數人的看法是,若非忍無可忍,林陌絕不會明知被人诟病還這樣行事。一定是林夫人做了上不得臺面的事,要知道,休妻的理由可是善妒。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內宅女子自恃過高犯蠢也很正常。風采照人的一品軍侯,為何要過随時後院起火的憋屈日子。

就是這麽簡單,悠悠之口幾乎已在朝夕之間坐實了林夫人妒婦之名。

周媽媽聽說了,氣得直哆嗦,“那些人言之鑿鑿,就好像他們住在林府,親眼看到了似的。一群烏合之衆!”

“情理之中。”正在煎藥的紫蘇低聲道,“即便有人不忿,也不會言辭激烈地诟病林家。林侯爺風頭正盛,這時候觸他黴頭,豈不是太傻了?”

“我曉得這個理,還是氣得要命。”周媽媽恨恨地嘀咕,“但願有那麽一日,有人出面跟他秋後算賬!”

“會的。”紫蘇将煎好的藥倒入碗中,再放到托盤上,交給周媽媽,叮囑道,“只是眼下不是時候,媽媽可千萬別說這些。”

周媽媽聞言笑了,“我曉得。”

林夫人卧床蒙頭大睡時居多,服藥倒是一點兒都不含糊。被周媽媽喚醒,一口氣喝完湯藥,放下碗,恍惚地笑一笑,翻身向裏,繼續睡。

巳時剛過,攸寧來到這所宅院。

好巧不巧的,居然遇到了楊錦瑟。

楊錦瑟別扭了一下,上前行禮,“問蕭夫人安。”

攸寧笑了,“來看林夫人的?”

楊錦瑟道:“是,有口谕。不過不急,你只管先去與她說說話。”

“好。”

“那什麽……”楊錦瑟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你勸勸她。她要是為了那麽個東西不想活了,實在是不值當,你說呢?——剛出了林府,就上火得不行了,請大夫了,可比不得你。”

攸寧凝了她一眼,颔首一笑,“盡力而為。”

楊錦瑟這才覺得之前的話不妥當,拱手行禮,“我不善言辭,夫人多擔待。”

“看起來,皇上倒是很在意林夫人的安危。”攸寧輕聲點破此事的同時,徐徐轉身,舉步踏上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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