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1) 三更合一……
那小丫鬟遭受的無妄之災, 并沒影響她前後的仆婦,她們仍舊步調如常地垂首進到花廳,捧着的膳食擺上桌之後, 才悄然走到筱霜晚玉或秋月跟前, 微聲禀明外面的事。
秋月倒也罷了,筱霜秋月本就耳力很好, 饒是花廳內喧嘩,也已察覺到了外面的異狀, 即刻禀明了攸寧。
時夫人的丫鬟起勁地數落小丫鬟的時候, 攸寧便已到了長窗前, 循聲觀望。
那小丫鬟是清竹。攸寧第一次看到這孩子, 就有些不落忍。
上回清竹得了一個銀锞子和一把銅錢的賞賜,乖乖依照攸寧的叮囑, 妥善地收好了銀锞子,沒瞞着那把銅錢。
齊貴家的見了,便覺得攸寧喜歡清竹, 自己也對這伶俐的孩子心存憐憫,有事沒事的, 就讓她跑腿到正房傳話, 賺點兒零花錢。
攸寧此刻只是有些疑惑:傳菜的事怎麽也輪不到清竹, 是誰安排的?思忖着, 她帶着三名大丫鬟轉出廳堂, 站在廊間瞧着。
這會兒, 清竹跪在地上, 正向時夫人賠罪:“奴婢該死,走路慌慌張張的,沖撞了您的丫鬟, 請您責罰。”語聲恭敬,不帶絲毫委屈。
有兩個傳菜的丫鬟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實在是氣不過,到了攸寧近前,微聲禀明當時情形。
“我只是奇怪,你這麽小,怎麽做得了這種差事?”時夫人語聲閑散,“難不成,蕭府沒人可用了?要怎麽罰你,你自己說。”
清竹道:“奴婢不敢,請夫人責罰。”
“那就掌嘴吧。”時家的丫鬟道,說完就開始卷袖管。
“清竹。”攸寧聲音略高地道,“你過來。”
花廳裏安靜下來,不少人透過門窗向外張望。
老夫人、二夫人想要起身去外面看看,卻被四夫人笑着及時攔下了。突發的事情,還是讓攸寧自己應付比較好——她們還不清楚她的路數,好心幫忙興許反倒幫了倒忙,況且,萬一被時夫人說蕭府人多勢衆欺負她,也不是不可能。
清竹已快步走到攸寧近前,端端正正地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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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寧細細打量,見她一只小手流血了,該是摔倒後慌亂期間,被碎掉的碗盤紮了手。
攸寧取出帕子,拉過她的小手,給她纏上,“等會兒再上藥,暫且忍一忍。”
“嗯!多謝夫人。”清竹之前的冷靜沒了,語聲哽咽,“小凡姐姐忽然肚子痛,趕不及找別人替她,就求廚房的管事媽媽指了我,替她傳菜。是奴婢不好,只怕摔了膳食,卻沒留意別的。”
攸寧摸了摸她白淨的小臉兒,“我知道,別怕。”
清竹點頭,大顆的眼淚卻掉下來。
都是這樣的,平時受什麽委屈都不覺得怎樣,可有人為自己出頭的時候,反而會心酸落淚。
“呦,主仆兩個聊上了?”時夫人與丫鬟被晾在原地,只得走過來。
攸寧帶了清竹一下,讓她站在自己身邊,望着時夫人,心生怒意。
鐘離遠的事,時閣老功不可沒,但攸寧從沒遷怒過他的家人,若是遷怒,早就因着時淵那些心思,把他當猴兒耍了。但又何必呢?怪無聊的,還要耗費自己的時間。
她早就知道時夫人不是個拎得清的,卻不想,是這樣上不得臺面,一點兒腦子都沒有。
“怎麽回事?”攸寧問。
時夫人聲音比平時高了些,“不是我說,蕭府也太不成體統了,讓這樣一個小丫鬟傳菜,不是胡鬧麽?瞧瞧,這不就出了事兒?”花廳裏的人都在看熱鬧,她不妨讓她們聽得更清楚。
時夫人的丫鬟上前一步,行禮道:“蕭夫人……”
“邊兒去。”攸寧睨着她,目光清寒,“有事跟你家夫人說,我不曉得你是哪個。”
那丫鬟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
攸寧用同樣的眼神望向時夫人,“勞煩你跟我說說,怎麽蕭府的丫鬟,輪到你來發落了?”
“你這叫什麽話!?”時夫人語聲更高,透着尖銳,這次不是故意的,是被氣的,“你的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到了我的人。”她指了指自己丫鬟的裙子,“瞧見沒有,前一陣皇上賞的上好錦緞,因着丫鬟伶俐勤勉,我賞了她一匹,她便新做了這條裙子。”
那丫鬟垂首看着自己的裙子,拎了一下,“沾上了這些碎末,也不知能不能洗去。”
其實清竹端着的托盤上只是酥瓊葉,攸寧怎麽看都覺得是烤饅頭薄片的一道菜而已,怎麽就不能洗幹淨了?
“蕭府所得賞賜之中,也有這類錦緞。”攸寧道,“我賠給時夫人兩匹,你走的時候帶上,若覺得這樣不夠妥當,我讓針線上的照着樣式做兩條裙子。”
筱霜聞言,仔細打量着那丫鬟裙子的衣料,确定之後,悄無聲息地退開,疾步回了正房。
“……”話說得太滿了,時夫人實在找不到繼續挑刺的餘地,想着鬧這一場,唐攸寧已算是出了醜,也就罷了,她笑了笑,想說些息事寧人的話,卻不料——
攸寧話鋒一轉,“只是,我有個不懂之處,請時夫人指教。”她轉身望着花廳,“花廳東西兩道門,東側給賓客進出,西側給下人進出。”又分別指向院落東西兩道門,“東側的月洞門供賓客進出,西側的角門供傳菜的丫鬟進出。這不論怎麽走,傳菜的丫鬟也撞不上賓客,難不成時夫人在蕭府迷路了?”
先前為時夫人引路的二等丫鬟上前來,戰戰兢兢地道:“奴婢沒帶錯路,來去都一樣,走的月洞門。回來之後,時夫人的丫鬟忽然就跑去了清竹那邊,奴婢原以為她們是舊相識,卻不想,她給了清竹一腳,奴婢真是看呆了……”之前夫人不詢問查證,她便沒敢上前說什麽。
時夫人的丫鬟立刻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踢她了?”想到唐攸寧指出的破綻,只好順着那二等丫鬟的話下臺,“我是看着那小丫頭像我一個熟人。”
“熟人?”秋月笑盈盈接話道,“若是熟人,總該體恤人在當差,稍等等。哦,只是瞧着‘像’,到了跟前兒發現不是,便翻臉無情了——剛剛我可是聽得看得清清楚楚,你捋胳膊挽袖子的要掌嘴清竹呢。”
時夫人的丫鬟啞聲,一張臉由紅轉白,垂了頭,後退兩步。
時夫人的臉色也很難看了,只好揪着之前的一點不放:“不論怎樣,也是蕭府治下無方,怎麽能讓這麽小的孩子做這種差事?”
“你管得着麽?”攸寧揚了揚眉,語聲冰冷,“我瞧着她資質好,願意讓她多歷練。四五十活得不如四五歲的人多了去了,偶爾破例又何妨?她從廚房走到花廳外都沒出錯,誰能說她當不了這種差事?不是你身邊的混帳東西好端端去撞她,你怎麽敢擔保她接下來會出錯?你是能掐會算,還是能預知未來?真這樣的話,不妨告訴我,接下來我要怎麽待你。”
時夫人一聲冷笑,“倒是沒看出來,蕭夫人是這般……”
“我沒請你來,是你巴巴兒地來我蕭府,上蹿下跳地滋事。”攸寧徹底失去耐心,打斷她,“四五十的人了,教出來的是什麽狗奴才?稍稍有點兒仁厚之心,也不該用個幾歲的孩子做文章。有本事就直接沖我來。你這般貴客,我招待不起,帶上你的丫鬟、我賠你的錦緞,走。”
“唐攸寧!”時夫人沒聽到一個髒字,卻覺得這是有生以來被罵得最狠的一次,“你這個……”
攸寧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眼神倏然變得冷酷,整個人亦似是被寒意籠罩。她上前一步,“我什麽?想說怎樣的污言穢語?也讓我長長見識。”
時夫人被瞧的心裏一陣發毛,寒意爬上了脊背,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該怎樣,該怎樣?她還能說什麽?已經是缺理了,再把私下裏那些指摘唐攸寧的言辭說出口,怕要就此壞了名聲。
攸寧揚眉,“你走不走?”語氣完全是在問人你怎麽還不滾。她本來就氣兒不順,這混帳再瞎嘚瑟,她讓她鼻青臉腫地離開也未可知。
這會兒的唐攸寧,愈發懾人,那氣勢……簡直比時閣老發作她的時候還駭人。時夫人又後退一步,無法掩飾地現出了怯意。
已到了這份兒上,也只有走人了。
她神色近乎扭曲地帶着丫鬟離開。
攸寧吩咐晚玉:“多帶幾個人送時夫人,省得她再走錯路。”
晚玉笑着稱是而去。
攸寧低頭看向清竹的時候,才發現清竹也正仰臉望着自己,那小表情……好像是欽佩?她笑了,“去趟正房,讓筱霜姐姐給你看看傷口,上點兒藥,帶些相宜的藥膏回去。這兩日不要當差了,養養傷,告訴齊貴家的,這是我說的。”
清竹抿着小嘴兒笑了,脆生生稱是道謝。
攸寧帶着秋月回了花廳。
這時候的花廳,已經恢複了衆人歡聲笑語織就的喧嘩,仿佛剛剛什麽也不曾發生,但每個人望向攸寧的眼神,與先前又有不同。
遇到缺心眼兒的主仆兩個而已,哪兒就至于這樣了?攸寧心裏失笑,坐到了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什麽也沒說,拍了拍她的手臂,笑容慈愛。
二夫人、四夫人分別與攸寧會心一笑。
要說心情最複雜的,就是三夫人了。
類似的突發情況,她也遇到過,處理的方式……與攸寧完全不同。
她從來是用下人不懂事說事,直接發落,以示對賓客的尊重與歉意。
現在想想,縱然做不到攸寧這般的有理有據與強勢,也實在不需要那樣的低聲下氣。
就像攸寧說的,自家仆人就算莽撞,賓客也不該與下人計較長短——那就是找上門來給人添堵。
那時候,凡有宴請,都是樊氏給她列出賓客名單,要她好生款待,切不可頤指氣使,要處處禮讓于人。
她被耳提面命的次數多了,又遇到兩次臨時發生的事,亂了方寸,處理不當,在樊氏面前便全然沒了底氣,就此言聽計從。
現在想想,那些都是怎樣的一些小家子的人?樊氏與之為伍,又能好到哪兒去?
三夫人忽然有種感覺:自己被樊氏坑了。再不濟,那時候就算低聲下氣的應對,也該是她樊氏出面才對。
不,也不對,她一個妾室,憑什麽替已經持家的主母出面?她自己也知道吧?一定知道,要不然,幹嘛總叮囑自己要賠着小心應承?
那她樊氏到底把她當什麽了?傀儡麽?
是的。一定是。
反反複複地琢磨着這些事,越琢磨,三夫人就越氣悶。
面色越來越尴尬的吳夫人到底是耐不住心頭的煎熬,以敬酒之由到了老夫人與攸寧這一席前,賠着笑找了個機會,與攸寧悄聲說了前來的原由,“……我想着,夫人與閣老正是新婚,借着赴宴的機會再次來道賀一番也好,卻不想……她也不知是怎麽了,以前好歹還是有分寸的,真的。也不知是不是這一陣家事太繁雜鬧的,唉……瞧着竟像是失心瘋了,偏生我是跟她一道來的,要命了。”
攸寧失笑,“您是您,她是她。”
吳夫人得了準話,放下心來,滿臉是笑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筱霜選好兩匹綢緞之後,親手帶着去了外院,把內院的事細細告知向松。
向松立刻笑道:“我找個管事,再讓他帶上幾名護衛,把這兩匹綢緞送到時府外院,好歹跟時府那邊交代兩句。”
時夫人灰頭土臉地回到府中,就對上了時閣老與時淵的冷臉。
時閣老難得午間回來用飯,進門就聽說妻子去了蕭府,已經氣不打一處來。待得蕭府的管事送來兩匹錦緞,說是蕭夫人賠給時夫人的丫鬟的,簡直要跳腳了。
不用問也知道,時夫人是跑去蕭府找茬生事了。
還有沒有比她更蠢的人?
時淵也聽說了,心想這下可好了,唐攸寧怕是更加看不起自己了,蕭拓則會愈發地看不起父親。
要知道,蕭拓與唐攸寧成婚前後,時閣老可是每日一道折子,彈劾首輔德行有虧。眼下他時閣老這算什麽?女眷跑去人家裏鬧事,難道不是治家不嚴麽?
時閣老冷眼打量時夫人片刻,看了看她身側的那名丫鬟,留意到丫鬟裙子的衣料與蕭府賠的一模一樣。
他連聲冷笑,二話不說,指着那丫鬟:“來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說!”
丫鬟立刻吓得哭了起來,求時夫人救她。
時夫人看着時閣老那恨不得殺人的眼神,哪裏敢講情。
丫鬟挨了一通板子,被拖回來之後,時閣老吩咐道:“在蕭府是怎麽回事?你給我仔細說來,敢有半句假話,我扒了你的皮!”
丫鬟已經沒了半條命,哪裏還敢說假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時淵聽了,眸色深沉地盯着時夫人。
時閣老則是目光如刀。若是目光有形,時夫人一張臉已被他淩遲殆盡。
“還想讓你娘家跟時家親上加親?”時閣老沉了好半晌才出聲,“憑你最近行事種種,料想着你娘家也教導不出什麽像樣的閨秀。淵哥兒與他表妹的親事,你再不要提了。”
“啊?”時夫人失聲道,“那怎麽行?我已經跟娘家說好……”
“閉嘴!”時閣老忽然暴怒,手邊茶盞重重地摔到她腳下,“幾十歲的人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活到了如今!”
時夫人吓得險些跳起來,驚呼一聲。
“我這兒絞盡腦汁地彈劾人德行有虧,你卻轉着圈兒地給我丢人現眼!”時閣老掐死妻子的心都有了,“你到底是瘋魔了,還是本性如此?不過是一雙兒女出了點岔子,讓你不順心而已,你至于糊塗到這地步?是我們的孩子一廂情願,關人家什麽事兒!?你是豬腦子不成!?”
時夫人被生生地罵哭了,卻不敢出聲,用帕子捂住了嘴。
時淵倒是挺高興的。沒想到,自己因禍得福了,再不用擔心要娶那個倔驢表妹。至于唐攸寧那邊——“爹,”他建議道,“您派管家備些像樣的禮品,到蕭府去賠禮道歉吧?”
是完全沒用的亡羊補牢,唐攸寧确然被惹毛了,但該盡的心意還是要盡。
時閣老嗯了一聲,“你去安排。”
時淵稱是。
時閣老正強自消化着火氣,女兒時佩蘭興沖沖進門來,“娘,您去蕭府了?可曾見到……”
室內的情形讓她的語聲頓住,人也愣住。
“見誰?你想讓你娘見誰?”時閣老霍然起身,“給我滾回房裏思過!再給我尋死覓活的,我親手掐死你!”
時佩蘭吓得不輕,要過一會兒才哭出來。
午間宴席之後,老夫人、二夫人、四夫人瞧着攸寧那雖然悅目但盡顯柔弱的小身板兒,都讓她回房歇一歇,賓客自有她們應承。反正經了時夫人那一出,不管是應邀而來還是不請自來的,都沒人敢生事了。
臉色不大好的三夫人站在妯娌之間,也強笑道:“五弟妹忙前忙後的,委實辛苦,快去歇一歇。”
攸寧也沒怎麽推脫,謝過婆婆妯娌,卻沒回正房,而是去往靜園。
路上白着一張臉的小凡趕上來,跟在一旁連連賠罪,“都怪奴婢,奴婢該死。”
攸寧問她:“到底怎麽回事?”
小凡娓娓道:“像是吃錯了東西,肚子痛的厲害,本以為能撐過去的,卻不想,到了廚房,疼得手腳都發軟了。奴婢怕強撐着鬧出笑話,卻是打死也不敢請大家因我延誤了時間,就請齊貴家的幫忙。廚房裏一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可用的只有幾個小丫鬟,而行事伶俐模樣姣好的只有清竹,齊貴家的就指派了她。”
攸寧颔首。
小凡又道:“齊貴家的和奴婢都拜托了兩個姐妹,請她們照應着清竹,都說的好好兒的,清竹只需把菜帶進花廳就行。”
攸寧嗯了一聲,瞥一眼小凡額上的虛汗,“還不舒坦?”
小凡低聲稱是。
“可有想過原由?”
小凡神色謹慎,思慮再三才道:“要說有蹊跷之事,應該就是樊姨奶奶房裏的王婆子。一大早,她送給好幾個丫鬟時鮮的水果,我們其實都在遠着樊姨奶奶那邊的人了,只是奴婢貪嘴,那會兒恰好渴得厲害,便多吃了些。”
攸寧失笑,“秋月另外安排了人,頂了你接下來的差事。回房歇着,給你請的大夫就快到了。”
“多謝夫人。”小凡感激地眼角微濕,“奴婢等會兒還要去找清竹,好好兒給她賠個不是。”
“那就是你們的事兒了。”攸寧笑道,“這回固然是我和管事防範不周,但你日後行事也要謹慎些,府裏花的起診金,可你自己也受罪不是?”
小凡稱是,千恩萬謝而去。
跟随攸寧去靜園的秋月垂首道:“都怪奴婢,早該想到樊姨奶奶會出幺蛾子,該派人盯着她那邊的人。”
“不用。”攸寧道,“憑她的手段,做不出無證可查的事兒。我就是要給她鑽空子的餘地。”
秋月望着攸寧,“奴婢……奴婢不明白。”
“宴請上出點兒小差錯,我自認如何都能應付得來。”這丫頭越來越得力,攸寧便也願意時時點撥她,“只要給賓客的膳食沒問題就成了。三夫人再遲鈍,也遲早會反思,會與樊氏徹底反目。”
“誰又能真的蠢到家呢?三夫人要真是不可救藥,三老爺當初也不會娶。樊氏能把三夫人帶溝裏去,我就能把她帶上正路。”
秋月聞言,笑着點頭,“奴婢明白了。”
到了靜園,攸寧留了秋月在這邊的門房用茶點,自己進到園中。
蕭拓本打算留在家裏,終日陪着兩個小家夥,奈何上午被傳喚進宮——遼王的胞妹安陽郡主進京了,皇帝設宴,請首輔作陪。
初六、十九過來,家裏這是第一次這樣喧嚣,這會兒更是敲鑼打鼓地唱起了戲,攸寧擔心它們嫌吵,發脾氣。
十九也罷了,初六要是來一聲吼,恐怕直接就給她清場了。
沒料到,進門後剛走了一段,兩個小家夥就颠兒颠兒地迎向她,都是喜滋滋的樣子。
攸寧不想十九再吃上次的虧,适時地俯身、蹲下,抱着一個,摟着一個,不斷用言語手勢安撫初六,哄着它別跟十九過不去,又嘀咕:“你們怎麽知道我來了?難不成有千裏耳?”
過了一陣子,陶師傅趕過來,說了原由:“那邊熱鬧起來之後,它們也不知道是心煩還是好奇,跑到高樓上張望。也不知它們能否望見您,在這邊是絕對能望見。剛剛初六一溜煙兒往下跑,十九一着急,根本就是順着往下滾了,疼得直叫喚,初六沒法子,折回去把它叼下樓的。”
攸寧聽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十九,“閣老說你得摔打着長大,你還真打算這麽着啊?不是挨打就是挨摔。”手輕柔地撫着小家夥的背,又問陶師傅,“要是有人往樓上瞧,眼力好的能不能看到它們?”
“不能。”陶師傅笑道,“初六精着呢,一直躲在欄杆後頭,就算有人跟閣老眼力一樣好,也不見得能透過它顯露的一星半點兒,猜出它是小老虎。”
“那還好。”攸寧笑道,“它們要是沒事兒就往樓頂上轉一圈兒,我真是想想就受不了。”
陶師傅一樂,“不能夠,平時倆小子還真不喜歡亭臺樓閣的,經常出沒的,也就是閣老和您那間書房。”
攸寧帶着兩個小家夥去了書房,親手沏了一杯酽茶,慢慢喝完,哄得兩個在軟榻上睡着了。
她坐在軟榻邊上,瞧着它們,一時摸摸它們的爪子,一時碰一碰它們的虎須。她是過于膽兒肥了些,可就是能夠确信沒事。
十九全無警惕性,只要睡着就是昏天黑地,不要說誰碰它,把它挪到外邊,估計它也就是翻個身繼續睡。
初六則睡得淺,大爪子被握着的時候,會反過來搭一搭攸寧的手;虎須被碰的時候,眼睛微微張開,瞧她一眼,随後竟挪了挪地方,把大頭擱到她膝上。
攸寧心裏暖暖的,又碰了碰它虎須。
它沒反應,縱着她的樣子。
這是絕對的信任。這個虎孩子,偶爾會反過頭來哄着她。
她不再鬧它,給它撓下巴,捋背毛,輕輕的,柔柔的。
原是打算過來看看就走,實情變成了她伴着兩個小家夥好好兒地睡了個午覺。
內閣值房,蕭拓坐在書案後方喝茶。
譚閣老、安陽郡主坐在他左右兩邊下手的位置。前者只是過來作陪,除了錦衣衛裏官職不低的女官,蕭拓私下裏不會單獨見任何不相幹的女子,一面喝茶,他一面時不時打量安陽郡主一眼。
皇帝登基之後,斟酌着局勢,并沒發力打壓先帝的手足,是以,那些以前的王爺、長公主、公主,大部分都保留着封號,并沒怎麽吃苦頭。
遼王胞妹安陽郡主,今年二十四歲,尚未出閣,至于原因,有些朝臣是知曉的。
蕭拓在沙場上是橫掃千軍,在京城算是橫掃閨閣,十六七到三十來歲傾心于他的女子,不要太多。以至于好多人娶妻納妾之後心裏都沒底,疑心枕邊人也曾傾心蕭拓,自己只是人家退而求其次的結果。
安陽郡主是其中一個,早在随遼王前去封地之前,便曾兩次請皇帝為她與蕭拓賜婚——是個能文善武的,兩次請求賜婚,皆是在立了軍功之際。
饒是皇帝,也知道擅自做主蕭拓的婚事會讓他炸毛,一準兒會抗旨,只好說朕把蕭蘭業喚來,問問他的意思。
自然是問不問都不能成的。
譚閣老記得,早些年的安陽郡主,那可是真真兒的性如烈火,此番回來,瞧着倒是有了莫大的改變,變得沉穩內斂了。
安陽郡主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親手遞到蕭拓手邊,“家兄與蕭閣老經年不見,很是挂念,特地寫了這封私信給你,要我務必當面轉交。”
蕭拓嗯了一聲。
安陽郡主回到原位。
蕭拓又喝了會兒茶,才取出信件來看,看完之後,聲色不動。
安陽郡主道:“家兄說了,閣老的答複,當面告知于我即可。”
“這樣說來,你知道信中談及何事?”
“一清二楚。”
譚閣老也能猜得出。午間宴席間就已聽出了遼王兄妹的意圖:不就是想讓蕭拓娶郡主為平妻麽?不就是用興兵威脅麽?
蕭拓牽了牽唇,語氣淡淡的:“那我就告訴你我的答複:不行;我等着。”
安陽郡主閉了閉眼,笑容透出些許苦澀,“以往有那些公主,她們都能等,我自然也等着;眼下那些公主嫁的嫁,出家的出家,我自認之于你,已是身份最高。家兄與我已将身段放到最低,你也不肯?真當我們不能說到做到,擾得天下不寧?這其中利弊,你到底有沒有衡量清楚?”
“平妻?那是什麽玩意兒?”蕭拓笑微微的,“那是滿腦子泥漿的商賈興起的莫名其妙的風氣,但凡是正經人家,都不會效法為之。”
安陽郡主倒也不惱,也是真的不介意在一旁聆聽的譚閣老,“可事有例外,我們總不能要你休妻再娶,那樣對誰都不好,都會變成笑話。以我的身份,比照你娶的人,總不能做你的妾室。”
“你就算想到蕭府的莊子上為奴,我也瞧不上。”蕭拓仍是笑眉笑眼的,“遼王與你除非有真正的奇才輔佐,否則,到了沙場上,你們也就是個三腳貓的德行。與遼王、你都不算陌生,不好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們看着辦就是。”
譚閣老暗暗一笑。不好聽的話你就不說了?你是還想怎麽戳人的肺管子?
安陽郡主斂目,深深呼吸,遂起身道辭,“剛回來,在京的遼王府還沒收拾好,我得回去看看,料理一番。”轉身之際,深深地望了蕭拓一眼,“蕭閣老,來日方長。”
蕭拓道:“不送。”
過了好一陣,譚閣老悶聲笑道:“這可真是,上趕着不是買賣。”
蕭拓看他一眼,也笑。可不就是麽,上趕着不是買賣。好在攸寧嫁他在先,對他的心意只有擱置回避,不會決絕相對。
攸寧回返到老夫人身邊之前,請來給小凡診脈的大夫順手幫忙做了些事,到她面前回禀:“幾個丫鬟收下的瓜果中都被下了無色無味的藥,此藥令人腹痛不止,服下之後,約莫三個時辰左右發作。”
丫鬟們一般天不亮就起身,到午時左右,正是三個時辰左右。攸寧道謝,付了豐厚的診金。
思忖之後,吩咐筱霜:“去一趟樊姨奶奶那邊,跟她說,她費心了。”随後進到搭了戲臺子的花廳,陪老夫人等人看戲。
林夫人挪到她身邊,低聲笑道:“你倒是心大,半晌不見蹤影,有事?”
“沒。”攸寧也不瞞她,悄聲告訴她首尾。
林夫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從小到大,數你弱不禁風的,偏生膽子比誰都大。”
攸寧就笑,“也算是奇緣,跟倆小子投緣。”
“可行的話,我也想瞧瞧。”這需要特地安排。
“不給瞧。”攸寧立刻道,“我家的虎孩子又不同于萬獸園裏的,你想看虎,去宮裏的園子瞧。”
林夫人笑着掐了掐她面頰,揶揄道:“小氣。我這不是愛屋及烏麽?”
攸寧稍稍退一步,“回頭畫給你。雖然畫藝不如以前了,你好歹能瞧出些意思來。”
“行啊。”林夫人欣然點頭。
老夫人瞧着親親熱熱說話的兩個人,笑着拍拍攸寧的臉,“帶林夫人去園子裏瞧瞧,橫豎你們都不愛看戲,何必在這兒受罪?什麽事兒都不會有,除了你們倆,都是年歲不小的人了,沒人想不開出幺蛾子的。”
攸寧想了想,柔順地稱是,與幾位德高望重的夫人輕聲打過招呼,攜了林夫人去了後花園。
花園之中,春色正濃。
今日随長輩來的閨秀足有十幾個。
林夫人是明眼人,猜得出緣故,笑問:“可有入你的眼的?”
“那是我二嫂的事兒。”攸寧笑道,“她有了中意的,我才好幫她查查對方的底細。再說了,這事兒也要看我們大公子的意思。”
林夫人想一想,深以為然,“也是,管多了就不好了。”
順順利利地到了晚間,用過晚膳,方媽媽眉飛色舞地來禀:“閣老聽說內宅有宴請,着人備了些煙花,供老夫人、幾位夫人和諸位賓客賞看。小厮們稍後就到。閣老被事情絆住了,沒法子回內宅請安,還請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勿怪。”
衆人聞言,因着都是意外之喜,笑着議論起來,要麽誇閣老有孝心,要麽說閣老有心了。
攸寧卻是一陣心驚肉跳:初六、十九經了這麽久的喧嚣,再給它們來一出過年時才有的歡騰,生氣了怎麽辦?那厮,總是率性而為。要知道,以前它們住的碎月居,周遭可比靜園清淨了百倍。
忍着不悅,待得煙火騰空,衆人都含着笑賞看的時候,她悄聲跟老夫人尋了個托辭,說蕭拓有事吩咐她,得離開一陣子。
老夫人不疑有他,說那就快去,他是急脾氣,你別跟他較真兒也就是了。
攸寧稱是,急匆匆走小路、捷徑到了靜園。
到了園中的書房院,望見院中一幕,她停下腳步,綻出了溫柔的笑靥。
兩個小家夥并排坐在天井,望着被煙火裝飾得璀璨華美的夜空。
随後她才留意到,蕭拓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手執一杯酒。
她重又舉步,跟兩個虎孩子膩了一會兒,到了他近前。
“是不是沒想到?”蕭拓握了握她的手,徑自把她帶入懷裏,安置到膝上,“就知道你會過來。”
合着是給她挖了個小坑,等着她趕過來?攸寧啼笑皆非,“幼稚。”
蕭拓輕輕地笑,把手中酒杯送到她唇邊,“今兒喝酒了吧?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