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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終得重逢的故人(3) 三更合一……

鐘離遠走神了, 回想着初見攸寧的情形。

那一年,攸寧在李太醫盡心竭力地救治之下,總算好轉起來。痊愈了, 她祖母帶着她去了清雲寺上香。

鐘離遠要在清雲寺供奉一盞長明燈, 那日便也恰好去了寺裏。

與淨空師太聊了幾句,放下香火錢, 鐘離遠信步在寺裏走了走。

高大的梧桐樹下,設有竹制的桌椅。

小小的女孩坐在竹椅上, 收起腿, 手肘撐着膝, 小手托着蒼白的面孔, 仰頭望着白雲浮動的朗朗晴空。

只一個側影,居然就給他孤寂哀傷的感覺。

她身邊沒有仆婦。

鐘離遠覺得有些不妥, 寺規再森嚴的地方,偶爾也難以阻止居心叵測的人混進來,生出莫大的是非。

正猶豫着怎麽做才妥當的時候, 聽到女孩一聲輕輕地嘆息。

當真是很愁悶的樣子。

遇到了一個小人精?鐘離遠不自覺地走過去,在她對面的位置落座。

女孩看到他, 腼腆地笑了笑, 放下腿, 端端正正地坐好。

“怎麽獨自在這兒?”鐘離遠和聲問她, “要不要我知會淨空師太, 請她把你的随從尋來?”

“多謝……先生。”攸寧遲疑着給他安排了個怎麽樣都不會出錯的稱呼, “不用的, 她們在放生池那邊,過一陣就會回返這兒尋我。”

口齒很是伶俐,神态透着恰到好處的禮貌。“都說放生池那邊很是有趣, 你怎麽不去看?”鐘離遠神色認真地與她閑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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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再多也沒用。”攸寧綻出甜甜的笑容,低了頭,又小聲加了一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覺着自己在樊籬之中?”鐘離遠遲疑着問道,“是怎麽樣的樊籬?”說完其實有些後悔,那麽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籬之意。

“病痛。”攸寧的小手摸了摸臉,“我的樊籬是病痛。現在好了也沒用,還要等着下次生病。”

鐘離遠緩緩颔首,端詳着她,“這麽小就開蒙了?”

“沒有。”攸寧搖頭,“但是有一位媽媽識字,有時候會教我識一些字。”

這哪裏只是識得一些字的樣子,“怎麽教你?”

“念書冊、念詩詞給我,我對照着就可以知曉那個字念什麽了。”攸寧歪了歪小腦瓜,顯得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仿佛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他不該有此一問。

鐘離遠那一刻就懷疑,自己無意中得遇了個天賦異禀的孩子,笑道:“橫豎無事,我們對詩消磨時間,好麽?”

“好啊。”攸寧很開心地點頭,又道,“可我會背的不多。”

鐘離遠意識到了她的孤單,之後又領教到,人家說會的不多只是謙辭,唐詩三百首全不在話下。

說實話他是有點兒驚到了,就問:“教你詩詞的媽媽,有沒有陪你過來?”

攸寧眼睑垂了垂,“開春兒被打發走了,我留不住她。”

鐘離遠非常緩慢地點了點頭,先自報家門,告訴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來京城是應友人之邀,過來見識歷練一番,等到朝廷開設武舉的時候,會下場試煉。

攸寧投桃報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訴他,“……今日祖母帶我過來上香祈福,我爹爹娘親……和離了。”

他就說小攸寧,生病不算什麽,雙親分道揚镳也不算什麽,福禍相依你總應該聽說過,知曉是什麽意思。

攸寧點頭,随後又淺淺地笑,“應該是的。我病了一次,今日就遇見了先生。很久沒人跟我說這麽久的話了。”

鐘離遠心裏酸酸的,已經能夠想見到她在家裏的處境。他們敘談了這麽久,她的仆婦還沒過來尋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讓他難過的倒不是明珠蒙塵,而是這無辜的女孩的早慧卻又單純。那麽容易滿足。

那一刻就下定決心,要幫她走出困境。

那次臨別前,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說攸寧,要記得,我叫鐘離遠,喚我鐘離也行,下次相見,可不能不記得我。

攸寧用力點頭,燦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說我不會忘記的,就算很多年不見,也不會忘記先生的。

之後,他如願為她尋了安身之處,起碼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婦身邊。

再之後,便是漫長的別離。

他為抱負考取功名,歷經鞍馬峥嵘,再到被陷害,自雲端跌入塵埃。

陰差陽錯的,江南作別之後的十幾年,只見過攸寧一次。但平時書信不斷,他特地給了她一筆銀錢,讓她用來應付種種開銷,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長、轉變,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領略到的。

七年前相見,記憶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詳之後,便确定是她,一點兒也不生分。

攸寧也是。

或許這是因為,他們這種如同父女師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維系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虛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誠之語。

只盼彼此安好。

清淺而緩慢的腳步聲,拉回鐘離遠的神智,循聲望去,看到了面色蒼白、純美如仙的女孩。

記憶中她的輪廓迅速與眼前容顏重疊。

鐘離遠唇角逸出淺笑,“攸寧。”

攸寧卻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漸漸的,視線被淚水模糊。

鐘離遠似是沒看到,在圓幾一側的椅子上落座,“過來坐。”

攸寧慢騰騰地走到他身側,斂目打量片刻,終是輕輕喚了一聲:“先生。”語聲落,淚也掉落。

“你啊,”鐘離遠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她,“金豆子是越來越不值錢了。”

攸寧接過帕子,胡亂拭去淚水,神色恍惚地打量着他。

早就想過,他定然會因病痛有莫大的變化,可親眼看到他這般的羸弱蒼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态間再不是璀璨的驕陽,而是清輝沉郁的天邊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頭驚痛,讓自己綻出一抹笑容,想聽話的坐到他對面,身形卻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無望地等待,早已耗盡她的心力。

她又因着這份兒失力,緩緩地蹲下去,手輕輕地抓住他衣擺。

沒這點兒支撐,定要跌坐在地。

“傻孩子。”鐘離遠拍了拍她額頭,“我們小笑面虎的氣勢呢?”

攸寧微笑,“連你都聽說了?”

“自然,你鬧的陣仗也忒大了些,我想不聽都難。”鐘離遠斂目看着這個總是聚散匆匆卻又分明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

攸寧可不好意思提那些,轉而問道:“往後就住這兒了?”

“嗯。瞧着怎樣?”

“……哪兒顧得上看啊,又黑燈瞎火的。”

鐘離遠哈哈一笑。

他的笑容并沒變。但是,是不是只有在至親的人面前,才能有放下負累的一刻?

“要不要下盤兒棋?”鐘離遠問她。

“不。”攸寧搖頭,雙手拉過他一只手,用雙手握住,“就這麽待會兒。”

鐘離遠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手指尖微涼,他的手指尖冰冷。

攸寧把他的手墊在面頰上,只一刻便移開,把臉埋在他膝上,淚水恣意流淌。

哭了也好,眼下只怕她已到了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落淚的地步。鐘離遠笑容柔和,用空閑的一手拍撫着她肩臂,反複安撫:“沒事,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攸寧悶悶地嗯了一聲,眼淚卻仍是忍不住。

鐘離遠不落忍,可又能說什麽?“那就好好兒哭一場,病貓。”

“你還不是一樣。”攸寧這時候還不忘還嘴嗆回去。

鐘離遠又一次哈哈地笑。

氣氛就這樣變得溫馨輕快起來,攸寧止了淚,邊用帕子擦臉,邊在他近前就座,問起一些小節來,例如這邊人手夠不夠,是否堪用;例如負責膳食的人手藝如何,能否妥善照顧……

她只是來見他、看他,不免一反常态,對他的衣食起居絮絮叨叨。

鐘離遠只覺熨帖之至,他連日趕路、要她入夜前來,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她顧不上說,也不需說,便足以讓他心安。

攸寧惦記着鐘離遠的傷病,不敢敘談太久,适時地道辭。走到馬車近前,看到了負手而立的蕭拓。

她愣了愣,“以為你已經走了。”

蕭拓望了望天色。

唐攸寧也看了看天色,又端詳他,果然是剛睡醒的樣子,眼神不似平時鋒利。

“懶得騎馬,坐你的車。”他說着,自顧自上了馬車。

這倒沒什麽。她随之上了馬車。

相對而坐,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很濃烈。她皺了皺鼻子,蹙眉,“你跟先生喝了很多酒?”

“……?”蕭拓睨着她。

攸寧認真回想,結果是先生也帶有酒味,但是很淡,“你自己喝了很多酒?”

“嗯。”

“跑人家裏灌自己酒,真好意思啊。”

“今兒是好日子,蹭吃蹭喝蹭車。”

攸寧笑開來。

“風動露滴瀝,月照影參差——什麽意思?”蕭拓為免她疑心,先一步道,“鐘離當着我面兒寫的。”

“來處是寫竹的詩,人自然就在竹園,先生根本就沒瞞你的意思。這麽簡單,蕭閣老居然想不通?”

蕭拓刮了刮眉骨,“琢磨過也就不用問你了。你們有很多這種暗語?”

“有一些。”

“回頭我們也定一些。”

“……好。”她給他斟了一杯車上循例備着的酽茶,遞給他的時候又猶豫了,“要不要再睡會兒?”曾行軍打仗的人,不論在何處,得空就能眯一會兒,她是知道的。

“不用。”蕭拓接過茶盞,期間無意中碰到了她涼涼的指尖,漂亮的劍眉便是一蹙,“你這爪子怎麽總跟死人似的?”

攸寧不搭理他。

蕭拓喝了兩口茶,漂亮至極的眉宇舒展開來,吩咐她:“往後不準大半夜出門,除非我陪着。”

“知道了。”攸寧應下之後才辯解,“今日是特例,要不是景竹手裏的蕭府名帖,我也沒法子出門,走不出多遠,就會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起來。”

“沒的吃都有的說。”蕭拓笑着嘆一口氣,“說起來倒真是我考慮不周,喝酒時提及你,瞧着鐘離不放心,便讓你們早些相見。”

“這樣很好。”

“你喚他先生,何故?”蕭拓一本正經的明知故問。

攸寧無法,只好提了提幼年的事。

“那就難怪了。”蕭拓凝着她,“他已回來,有人給你撐腰了,有沒有後悔應下婚事?”

“沒。但你要是後悔了,我可以找個被休的由頭,做足文章,讓你顏面上過得去。”

“滾。”

“……”攸寧抿了抿唇。

蕭拓瞧着她惱火的樣子,很是愉悅。

“餓了,再賞我一餐飯?”蕭拓說,“繞路去什剎海一趟。”

“好說。”攸寧問道,“有沒有很想吃的?”

“沒,管飽就成。”

“哦。”攸寧揚聲吩咐随從先一步回去傳話,心裏則有點兒感慨:沒有什麽富貴病,是軍中治不了的,只要他是鐵血男兒。

之後,她腦筋飛快地轉起來,思忖着他與鐘離遠之間是否有她不知的淵源。

“思慮過重老得快。”蕭拓揶揄道。

攸寧橫了他一眼,“烏鴉嘴。”

“也怕老,怕變醜?”

“我又不像你,千年道行的狐貍似的。”

“……”輪到蕭拓沒詞兒了。

“恨你的人說的,有男有女。”攸寧也是白日裏聽丫鬟閑談才知道的,“他們還說,你仗着有權有勢有個好賣相,就變着法兒的作妖。”

“也是你的心裏話吧?”

“怎麽會。以後我幫你收拾他們,尤其嚼舌根兒的女子。”攸寧煞有介事的,“诋毀我們首輔,莫不是活膩了?”

蕭拓哈哈大笑。他當然清楚,她只是這麽一說。真在意流言蜚語,成婚前就氣得找不着北了。

到了,兩人在小花廳落座,略等了片刻,有丫鬟奉上早點。

小盤子小碗小碟子,分別盛着葷素搭配得宜的六色小菜、醬菜、蝦餃、素餡肉餡豆腐皮包子、小米粥、魚片粥、燕窩,林林總總擺了小半桌。

“你喝小米粥,養胃。”蕭拓端過魚片粥,埋頭大快朵頤。昨夜酒喝的不少,菜卻沒吃幾口,這會兒真餓了。

攸寧瞧着他風卷殘雲的架勢,愣了會兒,才慢悠悠地動筷用飯。

筱霜、晚玉、秋月則面面相觑,奇怪人吃東西這麽快,怎麽還能這麽賞心悅目。

蕭拓吃到七分飽,才細品了品味道,“這兒的東西倒是好吃得很。”

“我的廚娘手藝一向都是很好的,每一餐都做得色香味俱佳。”

蕭拓就笑。

“不管好不好吃,也不用吃這麽快。”她剛三分飽,他已經要吃完了,“一向是這樣?”

“在酒桌上不會。”蕭拓說道,“喝酒的時候也不知怎麽的,吃不下飯。”

“怪不得。”

回程中,思及今夜種種,蕭拓感觸頗多,似有很多話想與她說,又說不出。

攸寧身形倚向車廂,“乏,我再睡會兒。”

蕭拓移到她身側,“好歹是你夫君,這點兒做靠枕的用處還是有的。”

風輕雲淡的一句,倒讓攸寧全無介懷,頭一歪,倚向他,“人都歸你了,你是該有點兒用處。”

蕭拓心裏啼笑皆非,閑着的一手則按下一個按鈕,有暗格彈開來,他取出裏面的薄毯,給她罩上。

“真周到。”攸寧咕哝一聲,阖了眼睑。

“只管睡,到府中要小一個時辰。”

“嗯。”攸寧把姿勢調整得舒适惬意,入睡之前,語聲含糊地對他說,“你與阿悅投緣,得空只管去看她。何時我走了,她也有你這個靠山。”

“你要走哪兒去?”

“黃泉,地獄。”她語聲更模糊,頭蹭了蹭他衣衫,不消片刻,呼吸變得勻淨綿長。又睡着了。

他極輕緩地把住她身形,再将她更為小心的安置入懷。

只想讓她再得一刻安眠,腦筋一刻不停地盤算起來。

勞什子的黃泉、地獄,由着她說。

勞什子的早慧易夭,由着人咒她。

她的壽數,他做主。

不都說禍害遺千年麽,與他結發的妻,憑什麽破例?

她沒破例的資格。

他不準。

鐘離遠回京,比攸寧先前估算的日程提前了三兩天。

悲喜交加,便是相見之後的情緒,以至于她在人前都有些恹恹的。

老夫人拿不準小兒媳是心裏不痛快還是身子不舒坦。一早各個房頭請安之後,她留了蕭拓說話。

“攸寧怎麽了?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給她把把脈?”她問。

太醫一向是她不肯用的,蕭拓搖頭,“不用。”

“那……是你給她氣受了?”老夫人目光變得淩厲。

“……她就是春困,沒什麽。”

老夫人凝住他,“你說的是真的?”

“……”蕭拓頭疼不已,“早起我也問過她了,要不要請太醫,她說真就只是春困,找相熟的大夫來看看就成。”

她是心裏不痛快,不痛快得厲害,好在沒影響到用膳。如果影響到了,他早就張羅着請大夫了。

“沒事就好。”老夫人擺了擺手,“我真的是總擔心你委屈她。”

蕭拓又是好一陣無語。她不把他委屈死就燒高香了成麽?

攸寧那邊,在花廳理事、應付完問題多多的蕭延晖之後,迎來了笑容明豔的四夫人。

四夫人是來說請戲班子、說書先生、琴師的事,“……我颠三倒四地問了這一兩日,心裏才算是有了把握,也就敢把這事情攬下來了。”說着取出四老爺和自己的名帖,“我觀望着你這邊倒是還沒選定,不妨差遣人過去知會一聲,不會有什麽為難之處。”

突如其來的事,怎麽會不為難呢?還不是夫妻兩個已經提前安排妥當。攸寧感激地一笑,接過名帖,轉頭交代下去,又請四夫人喝茶,“幸虧你們肯幫我。”

四夫人才不信她這一套,“得了,我還不知道你?怎麽都能安排好的,只是這回願意賣個人情給我們罷了。”

“你可真是的。”攸寧睇着四夫人,“總想叫人說實話。”

“誰叫有些人好心做了事也不肯承認的?”四夫人親昵地捏了捏她面頰,“我曉得你是幫我掙面子,不論為何,我都心領了。”

“什麽也不為,就為着四嫂這會兒跟我動手動腳的。”攸寧巧笑嫣然。

四夫人忍俊不禁,“個沒正形的。”

“才知道啊。”攸寧坐到她身側。

“說起來,你今兒是怎麽了?氣色是沒怎麽變,可就是覺着你打蔫兒了,不舒坦?”

“沒。”攸寧笑道,“昨兒半夜溜出去見了位故人,快天亮才跟閣老一起回來的,四嫂不知道?”

“不知道啊。”四夫人真的不知道,下一刻就蹙眉,“老五這個不着調的,怎麽能大半夜的帶你出門見什麽人?”

“不是,真不是。”這個黑鍋,蕭拓實在沒必要背,攸寧笑着解釋,“那位故人,我們都識得。”

“那還好。不然真要跟他找茬了。”四夫人攬住攸寧的肩,“我們都很擔心呢,母親讓方媽媽找上好的補品,二嫂索性去庫房裏選上好的人參燕窩三七了。”

三夫人倒是也去請安了,但是……鑒于以往種種,怕是都看不出攸寧的不對勁。

攸寧笑得不輕,但是心裏暖暖的,“有點兒乏,加上春困的勁兒總過不去而已。沒事兒,為了你們,我也得快些打起精神來。”

說到就做到,最起碼在人前,第二日就已一切如常,讓關心自己的婆媳三個放下心來。

當日午後,三夫人自認場面功夫做的差不多了,到正房找攸寧。

攸寧知道,這個不開竅的妯娌就跟黑烏鴉似的,一張嘴就沒好聲氣,可是念着三老爺不曾言明的幫襯,便願意看顧着他的情面,應承着他的妻子。

三夫人落座之後,東拉西扯一陣,言及來意:“四弟四弟妹房裏的妾室被移出府,由頭是惡疾,我倒是想不通了,什麽惡疾能讓你們手腳這樣麻利還不驚動府中旁人?”

頤指氣使的年月久了,有些習慣想改,朝夕之間怕也有心無力。但攸寧也沒閑心慣着她這毛病:“惡疾的種類可多了,三嫂想聽我給你講哪一種?老夫人與我說了是惡疾,便是惡疾,需得盡快移出府的那一種。”

三夫人嘴角翕翕,想争辯的同時,意識到這不是重點,就扯出了笑容,“不是,五弟妹是沒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過也是湊熱鬧把妾室打發掉罷了。攸寧簡直懶得理她了,只嗯了一聲。

“我是想,既然四弟妹跟前的妾室都被打發了,那我跟前的兩個,也能順勢打發了吧?”三夫人殷切地望着攸寧。

攸寧淡然地瞥她一眼,耐着性子道:“三嫂好像連這事情的章程都沒弄明白。打發妾室,其實真不是大事,只是,來歷比較不清不楚的,去處不方便親自出面的,才需要老夫人與我出面。你跟前的妾室,屬于哪種情形?在蕭府的妾室不同于別家,哪一個都是有些來歷或有些用處的,對不對?”

“……”三夫人斂目,迅速轉動着腦筋。怪不得三老爺說她越活越回去了,怪她沒考量到這些,便是緣由之一吧?

攸寧不想教訓她,也不想規勸她,但也不介意用實際的事點撥她:“你有了這心思,便要先想好她們的去處,發賣什麽的就不要想了,她們又不是你們夫妻兩個做主為妾的,于你們是無辜之人,何必苛待?想清楚、有了安排的章程之後還不算完,你要跟三哥商量,他不同意,誰說什麽都沒用。”

三夫人又斂目沉思半晌,分外遲緩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語聲已經有些沙啞。

她跟前的妾室,可不就都是有心人安排的麽?想打發的時候,哪裏能用尋常門第輕描淡寫的态度、直接粗暴的方式。

況且,她們謹小慎微,并沒做錯什麽,直接發賣了委實不妥。

……有些東西,她像是隐隐地明白了,卻又說不分明。

攸寧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對三夫人的情緒沒有探究的閑心,也便笑笑地端了茶。

接下來,便到了四月初九的宴請之日。

蕭府的旁支、通家之好、兄弟妯娌幾個交好的人應邀而來。

林夫人、譚夫人、楊夫人自然是因着攸寧的情面過來的,而在以往,因着老夫人與樊氏有些妻妾不分的傳聞,是很少踏足的。

現在不一樣了,攸寧持家,今日更是一進福壽堂就看到了笑容柔和的老夫人。

二夫人、四夫人算是義不容辭地幫攸寧款待、安置各路賓客,三夫人心裏雖然還是有些別扭,到底是懂得這種場合都閉門不出的話,只會遭人閑話,是以,便也站在妯娌之間,出一份力。

對這種情形,攸寧心生笑意。

家族麽,平日裏不管各自懷着什麽心思,哪怕誰恨死了誰,遇到大是大非,也要出盡自己的一份力。

以前的蕭府,就是一盤散沙。

不管用什麽方式,讓這些人能切實地逐步向真正的家族宗旨靠攏,大體上便是對的。

衣香鬓影、笑語盈盈之間,自然也會有例外的事。

凡有正兒八經地宴請,便少不了不速之客。

今日,時夫人就是不速之客中的一個。

時夫人從沒想過,蕭拓與唐攸寧的婚事,會成為她的災難。

婚訊傳出,女兒便開始失魂落魄,等到了吉日,确定新人拜堂成親之後,變着法兒地發瘋作妖。

時閣老怒其不争,聞訊後就将之禁足。

女兒卻越來越瘋魔,動辄尋死,時夫人真的是每一日都懸着心走過來的,醒來後最怕的一件事,便是聽到女兒自盡的噩耗。

慢慢的,她就也快瘋了,常日裏哭天抹淚。

這也罷了,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還跟着湊熱鬧,今日這樣一出,明日那樣一出,給她雪上加霜。

時閣老大手一揮,幫兒子向翰林院請了假,将之關到祠堂。

這種尋常的法子,對于兩個情場失意的兒女怎麽可能奏效?

偏生她又想不出別的好法子。

一日日捱着,好歹是熬得兩個孩子不再尋死覓活了,兒子卻還不叫她省心:鬧着要擱置婚事,要外放。

擱置婚事,行,浪子還有回頭的一日,何況你眼瞎看錯了人?

可你在翰林院便是磕磕絆絆,誰敢擔保到了地方上不會吃盡苦頭?蕭拓權傾天下的話是假的麽?你惦記他那個不成體統的枕邊妻他會不知道麽?只要首輔心裏膈應,時家的人離了京城便只有倒黴的份兒。

上午,刑部右侍郎發妻吳夫人登門探望,閑談時說起了蕭府今日宴請的事。

她想一想近日因着兒女閉門謝客的寥落,再展望一下蕭府那邊的光景,便恨得咬牙切齒:那對兒災星,煞星,招惹了她的兒女卻扔到冷板凳上,憑什麽過得順心?

她也真是很想看一看,如今的唐攸寧,是怎樣張揚得意的嘴臉。

便就這樣,臨時起意,攜了吳夫人一起做了不速之客。

到蕭府時,攸寧正忙着帶譚夫人、楊夫人、林夫人去見老夫人,應承時夫人、吳夫人的,便是蕭府二夫人、四夫人。

寒暄之後,時夫人睇着二夫人,“原來也是個能說會道的,也曾幾次來過蕭府,倒是沒見過你。以前是怎麽回事?”

“時夫人以前就來過蕭府麽?我倒是不記得,興許以前無緣相見。”二夫人不鹹不淡地應道。

四夫人抿唇微笑。問的人定然是不安好心,答的人看似妥帖,實則是讓對方心裏很不舒坦的說辭——你是誰?你來我就要見或者記得麽?

也随着這一問一答,時夫人不再言語,随行在側的吳夫人也沒說話,沉默着随妯娌兩個進到福壽堂待客的偌大的花廳。

老夫人坐在居中的羅漢床上,攸寧正略略俯身,跟老人家說着一些事情。

老夫人頻頻點頭,笑眯眯的。

時夫人、吳夫人到了近前,婆媳兩個與她們見禮。

時夫人身形站直之後,目光挑剔地打量了攸寧一番,忽然問道:“三夫人呢?你們家這種事情,不都是她張羅麽?”

來找茬的。老夫人明知對方是小兒子死對頭的家眷,也早就料到了會有一些不合時宜的事發生,心裏氣哼哼的,面上卻維持着鎮定,“青出于藍勝于藍,更何況,這也是我們老三媳婦的意思。”

語聲落地,二夫人舉步之際,四夫人已跨步上前,扶住老夫人手臂,“蕭家的事,自來是不屑對不相幹的人講的,時夫人眼下這是怎麽個意思?要我們蕭府女眷給你擺出府中諸事?”

二夫人拍了拍心口,笑。

攸寧也在笑。這時候,她出面自然能把時夫人嗆回去,卻遠不如妯娌這樣的幫襯的分量。妯娌出面,意味的是蕭府起碼一部分人對她的認可。

時夫人哽住了。誰會臉大到跑別人家裏問人家的大事小情?這位蕭二夫人,竟也不是一般的能言善道。

幸好這種場合下,想冷場都不可能,不消片刻就又有賓客前來,方才的一切,也就像是沒發生過。

吳夫人瞧着時夫人的目光,卻與以往不同:這人是不是有毛病了?怎麽能大喇喇地說那種話?日後是否再來往,真要好生斟酌一番了。

因着這心思,時夫人邀她一起去看望樊姨奶奶的時候,她苦着臉拒絕了:“有點兒不舒坦,正想着要不要找個地兒歇一下呢。”

時夫人也沒多想,主要也是沒把她當回事兒,徑自去問攸寧:“府上的樊姨奶奶出自高門,飽讀詩書,我能不能去見一見?”

攸寧笑道:“這事兒您怎麽能來問我?問我婆婆就是了。”

時夫人轉身去問老夫人。

老夫人聽清楚之後,斟酌片刻,說你既然想去,那就去看看她。

時夫人抿唇,笑得得意。她與誰家的妾室偶然結識投緣不算什麽,你蕭家縱着妾室結交高門貴婦,便是另一回事了——有些話題是可以成為一段時間的禁忌,機緣巧合罷了,有什麽不可打破的?只是以往沒有那個有膽子的人罷了。

以往她不屑于做,現在倒是真不介意了。再怎樣,時家也是次輔的門第、皇室的外戚,縱然比之巅峰、最佳都差了那麽一點點,可誰又敢小觑?

總比功高震主得天下皆知的蕭拓要好了百倍。

懷着這樣的心思,她到了樊氏所居的小院兒,差人去傳話。

然後,她吃了閉門羹——

出來回話的婆子笑容樸實憨厚,“我家姨奶奶這一陣不舒坦,不宜見客。便是身子爽利,到了今時今日,也會潛心度日,每日抄經習練書法也就罷了,不會再見任何不相幹的人。”

初時,時夫人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甚而生出了樊氏已遭了唐攸寧毒手的猜測,又一想,便知不可能。再怎樣,蕭家還有個老太爺呢,是做了道教俗家弟子,可所謂的俗家弟子,不就是紅塵與紅塵之外的事兒兩不耽擱麽?

那麽,就是樊氏被蕭府婆媳拿捏住了,同意她前來看望,何嘗不是想看她的笑話。

時夫人死死地咬了咬唇,怒氣沖沖地返回花廳。她倒是不信了,主人家能把她這個客人怎麽着?她這個客人硬要挑出錯的時候,她們又會怎樣應對?

而宴請之間,又怎麽可能做到滴水不漏?處處随時都有,只要她想促成——

面色難看的折返回到花廳院落的時候,恰逢宴席剛開,路上井然有序地穿行着奉上點心、開胃菜品的仆婦。

其中一個比較顯眼,剛一進院門,時夫人就留意到了,因為她太小了,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捧着托盤顯得有些吃力。

時夫人給随侍的丫鬟遞了個眼色。

丫鬟會意,笑着輕輕點頭,片刻後腳步匆忙地撞上那小丫鬟,使得對方先前死死捧着的托盤落地,起身後便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腳,疾言厲色地道:“小蹄子,走路不長眼睛的麽?你家主子都沒教過你規矩麽?……”一通數落砸下來。

時夫人瞧着,很是滿意。這情形,倒是不知唐攸寧那禍水能怎麽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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