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終得重逢的故人(2) 三更合一……
皇帝瞧着他那個樣子, 又氣又笑。
已經忘記具體哪一年相識的,只記得那時年歲還小,家族仍在。
他年長她兩歲, 昔年皓月般的少年郎一路走來, 成了機關算盡、高深莫測又脾性陰晴不定的大男人。
好說話的時候,助她促成的軍國之事, 順遂得讓她心花怒放。
難相與的時候,沒一件事讓人順心, 但或許是過于熟稔, 他的脾氣、手段落在她眼裏, 就莫名覺得他像個大孩子, 跟廟堂更跟自己置氣——邪火發完了,還要收拾自己一手弄出來的爛攤子, 也不知道他圖什麽。所幸官場不是清明的局面,很多事繞個彎兒處理也有好處。
但今年的樁樁件件,他可不是跟誰置氣。
“沒有人會難為她。”皇帝道, “你總不能讓我專程出宮去見她吧?”
蕭拓這才應聲稱是。
用過午膳,攸寧沒睡午覺, 來到靜園。
陶師傅陪她漫步在園中, 依着她的意思, 沒打呼哨喚初六、十九。
走了一陣, 十九跑出竹林, 撒着歡兒地跑到攸寧跟前, 搖頭擺尾的要抱。
攸寧笑着把它抱起來, 掂了掂,“這小子又胖了,真是一天一個樣兒。”
“能吃能睡能折騰, 可不就長得快。”陶師傅笑得眯起了眼睛,“初六這麽大的時候,情形就稍微差一些。”
“那個虎孩子,那會兒光顧着長心眼兒了吧?”
陶師傅哈哈地笑,“應該是,蔫兒壞蔫兒壞的。”私心裏,他真是特別喜歡跟蕭拓、攸寧談論兩個小老虎,因為他們是打心底把它們當小孩兒,讓他這每日照顧着的人聽了特別熨帖。
“閣老總說初六傻。”攸寧把玩着十九的爪子,有點兒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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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師傅又笑,“初六又沒長輩帶着,無師自通,還想怎麽着啊?閣老最愛正話反說。”
“是吧?數他說話招人嫌。”語聲剛落,身後便傳來一道含着笑意的語聲:
“說誰呢這是?”
攸寧轉身,笑望着蕭拓,一點兒心虛都沒有,“說你呢。”
蕭拓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擡手就給了她一記鑿栗,“我名聲本來就差,你還雪上加霜。”
陶師傅又是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遠了。
十九的小身子往上蹭了蹭,猶豫一下,一雙前臂勾住攸寧肩頭。
“真邪了,這個也更喜歡你。”蕭拓咕哝着,拍了拍十九圓圓的頭,“你更沒良心。”
十九茫然地歪頭瞧他,前臂收緊,索性摟住攸寧的頸子。
“德行。”蕭拓莞爾。
攸寧笑得開懷,用力揉了揉十九暖烘烘毛茸茸的背,“咱不理他。”
三個正笑鬧着,初六聞聲而來,匆匆地用龐大的身形拐了蕭拓一下,便跑到攸寧跟前立起來,大大的圓圓的爪子落在她肩頭,下一刻就用右爪扒拉十九。
十九扭頭,對着初六呲牙,偏偏那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笑。
初六的前爪就摁倒了十九小小的虎臉上。
十九用力扭頭掙脫,摟緊了攸寧,哼哼唧唧地撒嬌。
攸寧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的這個分明是吃醋了,不喜歡她抱着十九,小的這個又實在是該寵着些。
她只好揉着初六的頭,柔聲哄勸。
蕭拓笑微微地看着,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心思。
初六身形落地,圍着攸寧和十九打轉兒,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反而有些興致勃勃的。
攸寧瞧着不對,“虎孩子,是不是憋壞呢?”正說着,初六身形輕靈地立起來,與此同時,前爪輕輕巧巧地把十九揮出了她臂彎。
十九往地上落去。
“诶……”她懵住,只下意識地張着手去接十九,初六則已摟住她。
蕭拓手快,穩穩地接住了十九,看着妻子張着手、一臉茫然的樣子維持了兩息的工夫,開懷大笑。
十九也有點兒懵,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怎麽忽然就換了人,緩了片刻才回過味兒來,開始對着初六一通發狠。
攸寧回過神來,啼笑皆非地摟住初六,“你啊……”
初六不管大笑的,更不理沖着自己吼的,親昵地和她貼了貼臉。
“沒事,真掉下去也摔不着。”蕭拓笑着寬慰攸寧,“小哥兒倆經常這樣,也就得摔打着長大。”
“瞧着總歸是不落忍。”攸寧探手去摸十九。
初六的大爪子适時探出,按住她的手,往回勾。
十九隐約明白初六的意思,探出小身子,揮舞着小爪子去打那只總揍它的大爪子。
夫妻兩個笑得打跌。
“真是開心果。”蕭拓笑着摸摸兩個小子的腦瓜,又拍了拍攸寧的肩臂。
三個都是他的開心果。
嬉鬧了好一陣子,蕭拓帶身邊三個去了初六最喜歡的碧水湖畔。
虎一般都善游水,初六和十九亦然,天氣稍稍暖和了,就沒事往水裏紮,大的是能盡興地游幾個來回,小的只能在淺水區撲騰。
兩個小家夥去玩兒水了,蕭拓與攸寧在湖畔的長椅上落座,閑閑說話。
聽得皇帝明日要見自己,攸寧反應平淡,“還好,明日下午沒有應承,不然少不得爽約。”
蕭拓十分自然地展臂攬住她,“跟魏凡和一些宮人打過招呼了,不至于累着。”
“嗯。”攸寧對他一笑。
夫妻兩個盤桓到未時,分頭回了外院和內宅。
攸寧沒什麽事,仍如以往,一面擺出一局棋琢磨,一面聽三個大丫鬟閑聊。
四老爺來了。
攸寧揚了揚眉,轉到廳堂相見。
四老爺神色如常,幾乎是吝啬地扯出一抹笑,“聽聞家裏要舉辦宴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
原來是過來還人情。攸寧暗暗松了一口氣,先前還真有些擔心這位爺又有事找她——比如,把小妾送走,他反悔了。想了想,她坦誠地道:“章程我都曉得,下人應該也管束得住,只是戲班子、說書先生、琴師這些摸不着門道,就像娘喜歡的戲班子、名角兒,不是我這邊的人熟識的。”
梨園行裏混出頭的班子,平時經常會撥出人去富貴門庭唱堂會,而且他們更重承諾,輕易不會爽約于人,這就需要有心邀請的門第至少五天前就去打好招呼。不是難事,但若有捷徑,她也樂得接受。
四老爺聞言,笑容深了些許,“那些我倒是能幫上忙,母親喜歡的班子、名角兒,我通過友人打過交道。這樣,你把這事兒交給我,我差遣人去給你打聲招呼。”頓了頓,又問,“以前從沒接觸過這些?”
攸寧微笑着嗯了一聲,之後瞧着他,“四哥,這事兒吧,你應該讓四嫂過來跟我說。打個招呼而已,我派人頂着四哥四嫂的名頭去找那家戲班子,結果是一樣的。”
四老爺斂目斟酌片刻,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成,等會兒我去跟老五說一聲。”
“……”他是真聰明,當下就能舉一反三,想到了另一種有異當下但仍能幫到她的方式。攸寧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怎麽?”四老爺本想告辭了,見她的樣子有點兒奇怪,不免問一句。
“……”攸寧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也就是四嫂,要是換個河東獅,你們怕是要打得把房拆了吧?”你當大男人沒事兒,想盡法子地把媳婦兒晾一邊兒是怎麽回事?
四老爺默了會兒,沒撐住,逸出愉快的笑聲。他跟妻子掐架?他倒是想。
“你去跟四嫂說,我要四嫂幫我。”攸寧仍是面無表情,但是語聲溫和,“這該是我們妯娌之間的事兒,我不準你摻和。”有些事情是例外,內宅外院的人可以合力,但眼前這件事不成,最起碼,她覺得四夫人受到了四老爺無意中的怠慢——她看不得印象不錯的女子吃虧。
四老爺哈哈地笑着,說好,我去找你四嫂。
“這還差不多。”攸寧也笑了,就覺得這人應該是沒什麽不好的,應該只是跟四夫人有需要化解的誤會、心結。
“我也不是想繞過她,主要是她也不懂這些,跟你說就是幾句話的事兒,跟她得扯半天。”不自覺的,他解釋的話就說出了口。
“眼下不懂其實不算什麽,但就像娘說的,四嫂過些年總要理事的,除了中饋這些,誰不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攸寧的笑容更為友善,“多說說話怕什麽?四哥又不是不善言辭的人。好些最會說話的人,有時候才會惜字如金,我曉得的。”
一本正經地睜着大眼睛給他戴高帽子。四老爺又一陣笑,說好,聽你的。
送走四老爺,攸寧噙着笑回到宴息室。四老爺總不會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兒,甚至于是言出必行的做派,這一次的事情,夫妻兩個應該能好好兒地掰扯明白,達成合力幫她的局面。
對于四房夫妻情分有無益處,她不敢說,但起碼目的達到了:往後四老爺再做什麽事的時候,便會想到要不要請妻子幫自己出面。
同一時刻,三老爺正在房裏,對三夫人道:“家裏要辦宴請,你怎麽也不去找五弟妹,幫她分擔些事情?”
要她幫唐攸寧?她又沒瘋,巴不得唐攸寧把宴請辦得一塌糊塗出盡笑話呢。三夫人腹诽着,斂目做着手裏的針線,“五弟妹要我給老夫人做夏衣,我怎麽敢耽擱?”
三老爺凝着她,面色轉冷,卻已連提點規勸的話都懶得說。
“說起來,”三夫人說起心頭最重的那件事,“四房的妾室怎麽被打發走了?怎麽會忽然得了惡疾?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三老爺語聲刻板。
“那,”三夫人這才望向他,神色溫柔,“我們房裏也有兩個妾室,要不要趁這機會一并打發了?”
三老爺耐着性子問她:“怎麽個打發的法子?”
三夫人心頭一喜,以為他是無所謂,笑道:“那還不簡單,發賣了,挪到莊子上,甚至賞了人,都可以的。”
“……”
她知不知道,所謂發賣、賞人,對女子意味着的是怎樣凄慘的處境?
兩個妾室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到他跟前兒的,憑什麽要因為他受盡苦楚?
“不行?”三夫人見他不語,訝然道,“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麽法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三老爺忍着氣,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想不出好法子,那這事兒就不用再提了。另外,別拿她們撒氣,當心你自己的算盤沒打好,倒被婆家安排個善妒的罪名。”
“……”三夫人愣怔半晌,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三老爺也沒甩手走人,就看着她哭。
這會兒,四老爺回到了房裏。
四夫人正在給老夫人做馬面裙,見到他,很是意外,“你怎麽回來了?”
仿佛他回來得很不應該似的。四老爺忍着沒嗆回去,自顧自坐到炕幾另一側,“有個事兒要跟你商量。”
“說來聽聽。”四夫人興致缺缺的樣子。
四老爺把心思照實說了,“……打發妾室的事,五弟妹二話不說就幫忙促成了,我們必須承情,有機會就回報點滴。”
四夫人停了針線,“說的是。”
四老爺又五分真五分假地道:“我打聽過了,五弟妹還沒找到合适的戲班子,這些我倒是清楚,回頭你跟五弟妹說一聲,也能順道聽聽這種事是怎麽個章程。”
四夫人先是輕輕地點頭,又奇怪地轉頭望着他,“你跟誰打聽的?閣老都不會幹涉五弟妹的事,你瞎打聽什麽?”
四老爺幹咳一聲,“沒有,我當面問的五弟妹。”
“哦。”四夫人的問題還沒完,“你怎麽會清楚那些事?”
四老爺解釋道,“交好的人有喜歡聽戲的,我們房裏的大管事也是戲迷。”
四夫人又“哦”了一聲,心念數轉,忽然綻出明豔的笑容,“你是不是去找五弟妹,碰了軟釘子?”
“……嗯。”
四夫人笑出聲來。
四老爺斜睨着她,過了會兒,也笑了,“不管為什麽,五弟妹倒是真向着你。”
“是啊,有了個小靠山,心裏又踏實了幾分。”四夫人繼續穿針引線。
丫鬟奉上熱茶,四老爺端茶在手,慢悠悠地品着,跟妻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
翌日,攸寧照着皇帝的吩咐,掐算着時間離府進宮。
大總管魏凡早早地等在宮門口,這是他請示過皇帝并得到允許的。
有他引路,攸寧一路自是暢行無阻。
魏凡可以放緩了步調,笑笑地與攸寧扯閑篇兒,先是談論宮裏的花卉景致,之後便是蕭拓的一些掌故。
他言辭诙諧,攸寧聽着有趣,少不得适時地搭腔或是提問,不知不覺就到了禦書房外。
魏凡道:“蕭夫人稍等。”語畢放輕腳步,走進禦書房,片刻後折回來,打着簾子輕聲道,“夫人請,皇上等着您呢。”
攸寧欠了欠身,緩步走進禦書房。
室內只有皇帝一人。她斜身坐在書案後寬大的座椅上,面前一杯茶。
攸寧款步上前,行禮問安。
“免禮。”皇帝指了指攸寧近前專設的茶幾座椅,“坐下說話。”
攸寧稱是,依言落座。
“聽楊錦瑟說,你應該與閣老一樣,喜歡廬山雲霧。”
攸寧道:“家師喜歡,臣婦便也跟着喝了這些年。”
“這茶有什麽好?”
“世人常以六絕贊廬山雲霧,公認的好處是條索粗壯、青翠多毫,且湯色明亮、葉嫩勻齊,再就是香凜持久,醇厚味甘。”攸寧溫然道,“好處已被前人說盡,臣婦再說不出旁的。”
“的确,我們說的話,都是前人說過的;在走的路,興許亦是前人走過的。大同小異罷了。”皇帝笑了笑,端起茶來,示意攸寧,“命人特地給你備的,嘗嘗如何。”
“是。”
茶自然是極好的,掀開蓋碗,茶香延逸而出。攸寧眉眼舒展開來。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攸寧。
攸寧嫁進顧家之前,皇帝召她進宮。
那時候她心緒惡劣,只是唐家嫡女,而非聞名于世的小笑面虎,到了禦前,亦是分外冷淡的神色。
皇帝問她,想不想解燃眉之急。
攸寧說沒有燃眉之急。
皇帝賜座賜茶點,說你用一盞茶,再思量一番。
攸寧說謝皇上隆恩,臣女不渴。
……半個來時辰,一直就是這噎死人不償命的德行。
末了皇帝說那你就嫁進顧家好了,好歹是個聰明的,總不會被顧家人委屈了去。
攸寧說背不住。
皇帝服氣了,說唐小姐慢走,朕就不送了。
攸寧對皇室有敵意,有怨憎,皇帝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必然的。她只是從沒見過那樣難相與的性子,不知畏懼為何物,明目張膽地跟她唱有恃無恐那一出。
三年多時光匆匆而逝,彼時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貴婦,應承人已慣于和顏悅色。
皇帝放下茶盞,明眸中有些許笑意,和些許悵然,“說起來,朕看中的好苗子,都不肯為我效力。”
“那可真是一樁憾事。”攸寧應道。
“你我就不說了,林夫人也不肯。”皇帝道,“聽說你們一直走動着。”
“是。”
“那個一根兒筋的孩子。”皇帝扶了扶額,“想必當初你也曾婉言規勸,讓她不要心急,可你看看,她寧可被打個半死,也不肯緩一兩年。”
攸寧聽着這話鋒不對,“皇上是指濟寧侯不可靠?”說到這兒,又記起蕭拓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們知道些什麽?
“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兒呢?”皇帝望着攸寧,唇角微微揚了揚。
攸寧抿了抿唇,“對于濟寧侯,臣婦還沒留意過他是否有傷害發妻的行徑。”
“嗯,只顧着跟他一起賺錢了。”皇帝打趣她。
攸寧神色誠懇地睜眼說瞎話,“沒有的事。”
皇帝微笑,“幸虧蘭業也是這個德行,要不然,不出三天,你們倆就得有一個被氣得暈頭轉向。”
攸寧随之微笑。
“瞧着你的性子着實變了不少,倒是能與我說說話了。”
“是皇上纡尊降貴,給臣婦體面罷了。”攸寧的意思是,你以前那德行也不怎麽樣。
皇帝哪裏聽不出她的話音兒,面上逸出絕美的笑靥。她是得承認,私下裏,有時候脾氣很不錯了,大概也是被徐老太爺之流罵習慣了,性子的棱角都柔和了些。
她移步到棋桌前,打手勢喚攸寧,“過來,好歹找個磨工夫的事由。”
攸寧稱是。
座子打好,皇帝手中的黑子、攸寧手中的白子相繼落下。
“不用讓着我。”皇帝說。
攸寧委婉地道:“臣婦棋藝沒準成。”不讓着你?萬一你是個臭棋簍子,我總不能讓你輸得太難看吧?
皇帝牽了牽唇,“這一陣過得還好麽?”
“很好。”攸寧道,“臣婦的婆婆妯娌待我都很好。”
“把那個樊氏收拾服帖了?”
“樊氏這一陣不舒坦,在房裏将養。”攸寧說話有保留餘地的習慣,“日後如何,臣婦不敢斷言。”
“樊氏不知輕重的年月很久了,有沒有人在明面上擡舉過她?”
“沒有。”攸寧回道,“臣婦不曾聽說。”
皇帝睨着她,“合着又是兩眼一抹黑地嫁了?”
攸寧笑着稱是,點頭。
皇帝瞧着她的樣子,明明心思千回百轉,面上卻像個好乖的孩子,也不自覺地笑了,“有沒有想問我的?”
攸寧思忖後問道:“按理說,樊氏經常抛頭露面,就差以平妻的身份自居了,官宦間怎麽會沒人說閑話,齊齊當啞巴?”這情形她一直覺得有些怪異,只想得到是人們畏懼蕭拓的權勢。
“蕭蘭業人緣兒好,早些年就有人幫他堵住了悠悠之口。”皇帝緩聲道,“說起來是前朝的事兒了,你可曾聽說過長平公主?”
攸寧颔首,“聽說過,和親的那位?”
“對。”皇帝道,“得是十來年前了,一次宮宴上,有位命婦的夫家與蕭蘭業不對付,找機會當衆說起了蕭府妻妾不分的事兒。
“長平當即命人掌嘴,随後又指摘出了那人的諸多過錯。那時我們那個好皇帝喝醉了,下旨賜死。還行,不管如何,他總算辦過人事兒。從那之後,蕭府的事,幾乎成了禁忌。”
攸寧心生笑意,警惕卻是一分不減。
“一晃就是這麽多年,長平在屬國已是兒女雙全。她是男孩子的心性,一向很欣賞蘭業,恨不得跟他拜把子。”
攸寧又笑。
“別的女子就不似長平,動辄做糊塗事。”皇帝念及時大小姐,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越是所謂癡情人,越容易做混賬事,你到別家赴宴要當心,不定哪個想害你。”她早已到了漠視人命的地步,但眼前人要是出了岔子,就比較要命了。
攸寧道謝。
“鐘離遠就要到京城了。”皇帝終于切入正題,“你一定盼着他翻案昭雪,甚至做了準備。”
攸寧道:“臣婦怎麽敢染指朝堂的事。”
皇帝了然地笑了笑,“跟我不用打那些官腔。”
攸寧只是笑。
皇帝道:“我也看得出,這件事,是你我不需談的條件。就算你肯,鐘離也不肯。”
攸寧看着棋局,指間棋子緩緩落下。
“我只是想,來日你若如願了,能否公允地看待我,看待朝廷。”
居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攸寧想,吃錯藥了吧?
“日後遇到什麽不能解的疑問,或許我能幫你,你随時可以遞牌子進宮。”皇帝一面斟酌棋局走勢,一面道,“我身邊也沒幾個能暢所欲言的人,你既然性子變了,進宮來說說話也好。”
攸寧稱是。皇帝又何嘗不是有了很大的轉變,還成功的讓她雲裏霧裏了一回,話中玄機,要等時機。
棋局走到後半段,皇帝默算了一番,放下棋子,“我輸了。”
攸寧起身告退。
皇帝喚來魏凡,讓他給攸寧備了一頂小轎,送到蕭府的馬車前。
總體來說,這次進宮還算愉快。回到府中,攸寧換過衣服,便趕去福壽堂,讓老夫人心安。
下午,蕭拓去看了看阿悅。
等着某個心腸冷酷的人主動去看阿悅,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他喜歡那孩子,也着實記挂着,只要得空就去看看。
攸寧沒能一道前去,阿悅起先有點兒失落,聽他說她姐姐去宮裏跟皇上說話,便完全理解了,小手握着他兩根手指,帶他去看招財、旺家。
小奶貓和鹦鹉同在一屋檐下,樂子也多的是,蕭拓聽阿悅給自己講了不少。
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個下午,蕭拓允諾得空了再來,策馬回往府中。
路上,向松滿臉喜色地迎上來,微聲道:“鐘離将軍回來了,在竹園。”
蕭拓立刻撥轉馬頭。
暮光之中,馬蹄聲飒沓,漸行漸遠。
城南竹園。
書房院的小花廳,居中的案上擺着幾色佳肴,一壺陳釀。
鐘離遠看過,滿意地一笑,繼而轉到廊間,等待至交前來。
蕭拓步履匆匆,望見故人,身形一僵,難以掩飾目光中的驚痛。
分別前,鐘離遠豐神俊朗,風采照人,他此刻所見到的人,卻如同病痛纏身的羸弱書生,消瘦蒼白之至。
鐘離遠笑若春風,“這是什麽眼神兒?不認得了?”
“一別數年,忘了你又怎樣?”蕭拓恢複如常,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鐘離遠的肩,“回來就好。”
“拍死我了你。”鐘離遠笑意更濃,捶了蕭拓一拳,“走,好好兒喝幾杯。”
“好!”
進門落座後,鐘離遠細細端詳着蕭拓,“你樣子倒是一點兒都沒變。”
蕭拓哈哈一笑,“怎麽可能。”
酒過三巡,鐘離遠問道:“你與攸寧的婚事,到底是你要娶,還是她要嫁?”
“是我要娶。”蕭拓道,“府裏亂得不像話,請她幫忙整頓一番。”
“胡說。”鐘離遠沉了沉,眸子微眯,“攸寧信了你這說辭?”
“嗯。”
鐘離遠失笑。
蕭拓沒轍地揚了揚眉。
“只是,你們各自的處境複雜,她不信也難。”鐘離遠先一步釋然,“除了派給她差事,你可另有所圖?”
蕭拓為彼此斟滿酒,含糊其辭:“沒有,你大可以去問她。”
“傾心于她?”
蕭拓皺眉,“我又沒瘋,怎麽會看上她?”
“……”鐘離遠狹長鳳目眯了眯,面無表情地睨着他。
蕭拓看着酒杯運氣,“她說,對帝王将相生情,是最蠢的事兒。”輪不到他嫌棄她那些壞脾性,她早把他打到了八萬裏開外。都這樣了,誰就也別探究他對她的心思了吧?
鐘離遠品出了端倪,哈哈大笑,“該。”
蕭拓默默地飲盡一杯酒,
鐘離遠把玩着酒杯,說起廟堂上的事,“你跟皇上明裏暗裏較勁,得有三二年了,就是為我的事兒?”
“三年前你危在旦夕,皇上仍是瞻前顧後,我怎麽能不起急。”蕭拓眼中迸射出寒芒,“你撐過來也罷了,真有個好歹,那就一起遭殃。”
“行了。次輔畢竟跟皇上沾親,而且黨羽頗多,換了你,也會有諸多顧忌。”鐘離遠目光柔和而悵然,有意道,“我那場病,害得你沒了穩紮穩打的耐心,也害得攸寧不輕——我病重,姚先生聞訊急得大病一場,都與她相隔千裏,也都是她束手無策的變故。”
蕭拓已經想見到了她當初的消沉至極,自暴自棄。“你與她有那麽深的淵源,怎麽不早跟我細說?”他問。
“你們不能通過我相識。你有時跋扈,她有時任性,若恰好時機不對,你們硬碰硬,會出大事。”對此,鐘離遠有着旁觀者絕對的冷靜理智,“其實你們都霸道,除非事先商量,否則難以共謀何事。她是真活得不耐煩的人,偏又資質無雙,擰起來的後果無法估量。你要讓着她一些,也耐心一些。”
“我盡力。”指節刮了刮眉骨,蕭拓道,“于公于私不少事,你我要統一口風。”
鐘離遠把玩着酒杯,“說來聽聽。不可取的,我就當聽書了。”
夜間,筱霜喚醒攸寧,交給她一張箋紙。
箋紙散發着淡淡茉莉香氣,只有用行書寫的兩句詩:風動露滴瀝,月照影參差。
攸寧借着羊角宮燈鑒別之後,綻出驚喜的笑容,“誰送來的?”
“閣老跟前的景竹。”
攸寧立刻起身,麻利地穿戴整齊,到外院見景竹。
“您要是急于相見,此刻小的就送您過去。”景竹行禮後道。
攸寧神色少見的肅冷,“送我到何處?”
“城西竹園。”景竹心裏苦笑:這小姑奶奶的戒心也忒重了些,跟首輔、鐘離将軍有的一比。
攸寧又問:“閣老也在那裏?”
“正是。”
“我這就過去,勞煩你備車、引路。”
馬車穿行在暗夜靜谧的街巷間,馬蹄聲、腳步聲格外清晰。
路上,攸寧沉思一陣,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了:蕭拓不可能明打明地為難鐘離遠。
他是文人出身,亦有武将铮骨,只要沒有深仇大恨,便不會刁難先他一步在烽火狼煙中出生入死的悍将。好些文官之所以不待見他,百般忌憚,便是因為他對武官的體恤、惜才。
最重要的是,鐘離遠曾在信中無意間談及蕭拓,說當今首輔再怎樣,也不會打壓他,意在勸導她不要對首輔都心存敵意。
沒這前提,談及婚事那日,她也不敢提及鐘離遠。
心安下來,攸寧不自主的陷入往昔回憶。
上次相見是什麽時候?
八年前,鐘離遠在征伐期間亦不曾忘記她與姚慕林,趕赴下一個戰場的路上,繞路趕去相見。
那時,筱霜、晚玉、書文、怡墨都已在她左右,每一個都是四五歲便開始習武,天資聰穎——是他給她物色的。
相見那日,她望着一身疲憊滄桑但眼眸依舊明亮和煦的鐘離遠,愣怔一陣子,開心地笑了。
鐘離遠也愣了一陣,之後笑意舒朗,說小病貓長大了,不會再動辄耍性子了吧?
她笑出聲來,說當心我不讓廚娘給你做好吃的。
他說我現在可不是饞貓了,能吃飽就成。
她忽然就掉了淚。
心疼。
他給她一記鑿栗,說哭什麽?我又沒死,這不是好端端的?
那時,他們無法料到,還有一種滋味,叫做生不如死。
七年前,時閣老及其黨羽針對他下了狠手,污蔑他以良冒功、克扣軍饷中飽私囊。本是無稽之談,他們生生做成了人證充足的鐵案。
蕭拓那時尚未入閣,雖然地位超然,但說話的分量遠不如現今,幫忙申辯出面力保的結果,只是讓皇帝大事化小,沒有依照時閣老之意,也不肯給鐘離遠翻案的機會。糊塗官司糊塗了。
就這樣,威名赫赫、保家安民的名将被潑了一身髒水,自一品軍侯輾轉成為六品軍職,鎮守邊關。
那是何等的屈辱、落差?
攸寧懂得帝王權術、帝王的不得已,知道在一定的局勢下,有些臣子只能成為被犧牲的棋子。
非常懂得,但絕不可能釋懷。
到了竹園,攸寧随着景竹走進書房院的小花廳,展目四顧,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男子。
是那樣瘦削的透着病态的一道側影。
攸寧一震,轉頭看着景竹。
景竹對上她格外複雜的眼神,品出了夾雜其間的無助與惶惑。他不忍心,卻無法否認,只能輕輕颔首。
一步、一步,唐攸寧走向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