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終得重逢的故人(1) 三更合一……
時淵如坐針氈, 可實在是舍不得離開,見她一面,從來不是易事, 只得強撐着與她東拉西扯。
攸寧言漫不經心地應着。
手中的茶有些涼了, 攸寧也沒吩咐人換新茶。時淵哪裏不知,這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他強笑着起身道辭。
攸寧也沒挽留, “家中還有不少瑣事,就不留時大人了。若是改日登門, 我請我們府上的大公子好生款待你。”
也就是說, 日後他便是能厚着臉皮再來, 她也不會再見他。時淵懷着滿心的落寞離開, 回到府中。
時夫人聽得兒子回來,立時尋到外院, “見過那禍水了?”
時淵黑了臉,“您好歹也是高門貴婦,怎麽能背地裏這樣說別人?”
時夫人冷笑道:“她不是禍水是什麽?害得首輔發瘋也罷了, 連你也為她任性胡鬧。”
時淵坐到椅子上,又是疲憊又是不耐煩, “這種話再不要亂說了。我鐘情她是我的事, 她從不知情。你要是總這樣辱沒她的名聲, 當心禍從口出。”
“要我與她井水不犯河水也成, 你答應娶你表妹就成。”時夫人緩和了神色, 第一百零一次規勸他, “那是我的娘家侄女, 最是知根知底。樣貌雖然不是一等一的出衆,但是恪守禮數,行事處處守着規矩, 待字閨中這些年,出二門的時候都少,性子不知多安分敦厚。……”
“安分敦厚?”時淵臉色更差,“不說話是悶葫蘆,說話就是頭倔驢,比起娶她,我寧可一脖子吊死!”
“你!你怎麽能這麽說你表妹?那你想娶什麽樣的?口蜜腹劍的笑面虎,還是最善勾引男子的?……”
“好了!”時淵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瞪着母親,“您也是女子,也該曉得女子處境諸多不易,怎麽總是指桑罵槐地埋汰人?所謂安分敦厚的做派,是否包括這種壞毛病?人家根本看不上我,您總罵她做什麽?您知不知道,首輔掌管着錦衣衛?知不知道就算在家也要防範隔牆有耳?這種話說多了,萬一被首輔知曉,他是不是要發作您?”
時夫人震驚,“你、你是真的要造我的反啊你……”說着眼淚就掉下來,“我怎麽會生了你們這樣不成器的兒女?一個個的,只會給我添堵,讓我沒有安生日子……”
時淵拂袖而去,出門後才記起,這是自己的住處,腳步頓了頓,去了書房。
時閣老下衙之後,就一刻不耽誤地回了家中。他沒見時淵,見的是時淵的貼身小厮,也就是跟随時淵去蕭府的小厮。
Advertisement
盤問半晌,時閣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明擺着,時淵白去了一趟,沒被唐攸寧反過頭來套話已是不易。
倒也不能怪時淵,只怪時夫人嘴欠,早先就把唐攸寧得罪苦了。
唐攸寧明知時家嫌棄自己的名聲,還怎麽可能把時淵當做尋常故交相待。
時閣老消化掉火氣,親自去告訴時淵:“眼下的事該告一段落了,想來你自己也明白。過一兩日,就回翰林院當差吧。”
“我不可能娶那個倔驢似的表妹。”時淵道。
“……好。”時閣老知道,眼下對兒子只能好生安撫着,“過一年半載的,我們再談你的婚事。”
時淵又道:“我要外放。哪怕做個七品縣令,哪怕能賺到的功績再小再少,也好過在翰林院游手好閑。翰林院學士最敬慕的人是蕭蘭業,怎麽可能給我好的差事?”
時閣老想了想,嘆氣道:“你也別着急,此事我們得從長計議。就算我有心,也得給你挑選地方不是?還要跟吏部、皇上斡旋。”
“我自己上折子。”
“聽我的,緩一陣再說,緩一兩個月就成。”
時淵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
時閣老回了內宅。
眼睛紅紅的時夫人正在生悶氣。
“又怎麽了?”時閣老蹙眉。每日回家來,對上的就是她的苦瓜臉,可真叫人心裏不痛快。
“還不是你的好兒子,竟把我一通訓斥。……”時夫人把被兒子頂撞的情形娓娓道來。
時閣老心說你活該,“你說話的确要注意些了。以前怎麽能明打明地跟唐氏說,對外人不要說識得時家的人?她祖母在的時候,你不是經常去唐家麽?”
“她祖母是個明白事理的,我當然要常來常往,她算什麽?名滿天下的毒婦、狐媚子罷了,只曉得算計勾引男人……”
“住嘴!”時閣老驟然寒了臉,走到她面前,擡手指着她鼻尖,“禍從口出。日後不論人前人後,你再這樣口沒遮攔,滿口污言穢語,信不信我大耳瓜子抽你!?”
“……”時夫人呆愣片刻,失聲痛哭。誰逮住她就訓斥,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福壽堂裏,老夫人、攸寧、二夫人、四夫人歡歡喜喜地說笑着,在商量過幾日舉辦宴請的事。
“難得閣老這一陣得空,跟五弟妹又是新婚,該請些通家之好過來熱鬧熱鬧。過了初十,閣老可就又要忙起來了。”二夫人道。
老夫人則笑眯眯地道:“延晖也不小了,該張羅親事了,到時候你可要留心各家的閨秀,總不能等着人家閨秀那邊過來提親吧?”
二夫人更為歡喜,“母親記挂着延晖,實在是他的福氣。”又對四夫人、攸寧道,“兩位弟妹到時候可也要幫我上心些。”
妯娌兩個俱是笑着說好。
老夫人招手讓攸寧坐到自己身邊,“要是有為難之處,只管跟我們說。三個臭皮匠就頂個諸葛亮,何況我們可是四個人呢。”
攸寧感激地笑了笑,“等到賓客單子拟出來,您瞧着沒問題,我也就該磨煩您跟二嫂、四嫂了。”
“這還有我的事兒啊?”四夫人笑道,“母親跟二嫂最清楚,我是個凡事都用不上的,只會吃閑飯。”
“往後不準偷閑躲懶了。”老夫人笑道,“不指望你像攸寧這般幹練,可終歸是有自己的一份兒日子,總有一日,也要做人家的婆婆,你總不能只會給人立規矩,旁的事一問三不知。”
四夫人笑出聲來,“我連給人立規矩都不會,母親就沒教過我們。”
其餘的婆媳三個都随之笑起來。
說話間,蕭拓、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相繼過來請安,見婆媳幾個如今相處的這樣融洽,俱是喜聞樂見,唇角都噙着或深或淺的笑意。
四老爺更是難得地向老夫人請示:“難得我們兄弟幾個湊齊了,手邊都沒別的事,母親不如賞我們一餐飯,一些酒。”
“好啊,好啊。”老夫人當即颔首笑道,“我讓廚房多加幾道菜,你喜歡吃什麽?”
“紅燒獅子頭。”四老爺即刻答道,“二哥喜歡吃紅燒魚,三哥喜歡吃燒明蝦,老五小時候喜歡煎蒸黃魚。”說着,視線友善地望向蕭拓,“現在口味變了沒?”
“沒。”蕭拓微笑着說。
“現在更好打發了,有的吃就行。”四老爺唇角的笑意略略加深了些。
蕭拓笑着嗯了一聲。
二夫人笑道:“瞧這哥兒幾個,一個個的,除了老四,全愛吃魚蝦。”
“可不就是。”老夫人也笑了,視線瞥過蕭拓,眼中閃過一絲感傷,“那就讓廚房加這幾道菜。”
攸寧捕捉到了老夫人的異樣,猜不出是為了什麽緣故。
就這樣,除了三夫人,一家人在福壽堂裏用飯。
兄弟四個和蕭延晖坐一桌,推杯換盞。
婆媳四個坐一桌,言笑晏晏,用過飯,去了東次間說話。
男子那邊并沒貪杯的,點到為止,是以,得以與女眷一起向老夫人道辭。
二老爺、蕭拓、三老爺都還有點事,去了外院。
攸寧離開的最遲,是老夫人特地留下她說了幾句體己話之故。回往正房的路上,看到負手等在路旁的四老爺。
離得近了,攸寧腳步稍稍加快些,上前去見禮,“四哥這是——”
四老爺還禮之後,“有事求五弟妹幫忙。”
“哦?”攸寧道,“四哥說來聽聽。”
唇角的笑意沒了,四老爺顯得心事重重,“我想打發個人。”
“……?”攸寧用眼神表達情緒。對他,她的印象真好不到哪兒去,但也不惡劣,卻堅信這人跟蕭拓一樣,說不準何時就會發瘋的那種人。
“就是我房裏的那個妾室。”四老爺垂了眼睑,借此掩飾情緒,語聲卻有些遲疑了,“她……是樊姨奶奶安排進來的。”
攸寧想扶額,實在是不明白,樊姨奶奶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自己是妾,怎麽還要給自己的兒子安排妾室?
四老爺再望向攸寧的時候,目光清明,難得的溫煦柔和,“我想把她打發走。她出身寒門,孤苦無依,又是樊姨奶奶安排進來的,一切都是走個過場。五弟妹能否幫我向母親禀明此事,安排她個過得去的去處?”
寥寥數語,交代清楚了那名女子的不易之處,更說清楚了與他有名無實。攸寧猶豫片刻,選擇直言不諱地問道:“四哥讓她離開,該不是為了給新人騰地兒吧?”
四老爺訝然挑眉,繼而失笑,搖頭,“沒,沒那個意思,五弟妹多慮了。”
“真的?”攸寧凝眸打量着他的表情。
“真的。”四老爺神色轉為鄭重,“莫須有的閑話,免不了,但我不會那麽做。五弟妹只管放心。”
攸寧緩緩颔首,“我答應四哥。怎麽個安排的法子?更名改姓,遠赴別處另嫁他人,或是遵從她自己的意思,到別處給她謀個有長遠進項的營生?”
四老爺眼中現出欣賞之色,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遞給晚玉,對攸寧道:“前幾日仔細問了她幾句,她想先有個安身立命的營生,之後再随緣,随遇而安。我只能給她一筆銀錢,旁的就要請母親和五弟、五弟妹費心了。”
嗯,那是個聰慧的女子,他亦是行事有分寸的男子——既然要人離開,直接出面的事還是越少越好。
攸寧微笑,“應該不難。我請示過母親之後,再知會閣老,請他找個管事,幫四哥善後。”
“多謝。”四老爺拱手一禮,要轉身時卻又微笑着看着攸寧,淡淡道,“老五如今大抵已不喜歡吃煎蒸黃魚了。小時候他喜歡吃,是因為母親拿手的只有一道煎蒸黃魚,做給五弟吃的次數,算起來也不多。五弟從不挑剔什麽,他小時候,不被挑剔就不錯了。”
攸寧釋然,屈膝行禮,“四哥要是不說,我真是沒法子知曉這些。”
四老爺笑容更加溫和,點了點頭,轉身去往外院。
“四哥。”攸寧忍不住喚住他。
“怎麽?”
攸寧猶豫片刻,還是凝着他,道:“你總夜不歸宿,娘聽說之後擔心得很,只是不便當面問你罷了。我不該說,卻又不能不說,你好歹顧及一下四嫂,省得她被滿肚子亂七八糟的人有事沒事地奚落。”
這種事,老夫人和蕭拓都沒法兒說,總不能好端端地問四老爺,你不睡家裏的時候都去幹嘛了?是不是尋花問柳去了?
其次就是這人賊得很,攸寧的人手只能遠遠吊着,要是到他時時前去的宅院,他定然會有所察覺。
原本攸寧也沒法兒說,但是他先為妾室的事有求于她,她不妨趁機提起,再怎麽着,也不過是一來一往,能夠相互抹去不提。
四老爺愣了愣,逸出爽朗的笑,“我其實是酒鬼,不在家的時候,便是去找酒友徹夜暢飲,邊喝邊探讨些有的沒的。”
攸寧一笑,“那就好。我存了些陳年美酒,萬一哪日缺酒了,四哥只管找我,說一聲就成。”有嗜好沒事,有酒友也沒事,那些都是真想戒就能戒的,不會切實地影響到四夫人。
四老爺哈哈地笑,說好,腳步輕快地去往外院,又在夜色中離開府邸。
攸寧松了一口氣。不管怎樣,四老爺方才的神色絕不是作假;不管怎樣,他是有意讓房裏真正的清淨下來。
四夫人再怎樣,就算對四老爺無甚期許,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也能過得更放心自在些。
再多的,可就真不是她該好奇、探究的了。
她吩咐晚玉:“等會兒你去四夫人房裏一趟,把方才聽聞如實複述給她。”
晚玉先将荷包遞給她,才稱是而去。
回到房裏,攸寧打開荷包看了看,見裏面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
處境較貧寒的百姓,三二兩銀錢就能過活幾個月,五千兩對于四房妾室來說,這數目算得妥當,再多了,容易叫人起妄念。
而且,四老爺表明的根本意思是,把這五千兩的大頭轉換為一個長久的穩定的營生,足見思慮周全。
翌日,攸寧就此事特地與老夫人商量了一番,得到老夫人的滿口贊同之後,知會了景竹,讓他酌情從速安排下去。
當日下午,婆媳兩個以惡疾之由把四房妾室移出府去,至于人到底去了何處,不關心的居多,關心的也探究不到下落。
在房裏給老夫人做衣服的四夫人聞訊,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
那個可憐的女子擺着是有些膈應,另尋去處的确是最好。
至于其他……還不是和以前一樣,兩相裏相看生厭罷了。
三夫人聽說之後,險些被針刺到手。
四房的妾室被移走了,那她跟前兒這兩個礙眼的呢?能不能也效法為之?
唐攸寧和老夫人為何留意并促成了這件事?
總不能是四老爺喝多了要她們成全的吧?怎麽可能?
四房成婚至今就沒和睦過。
那麽,她真要快些“好起來”,按時去給老夫人晨昏定省,不然,怎麽能打聽出些蛛絲馬跡?
前思後想了一陣,她終于開始怨怪始作俑者。
要不是樊姨奶奶,三老爺怎麽會迎那兩房妾室進門?你樊氏自己是妾室也就罷了,做什麽還要你自己的兒子左擁右抱?又憑什麽讓我長年累月地被膈應着?打的什麽算盤?是用她們跟我示威呢,還是妄想用她們對我釜底抽薪?
攸寧得了閑,一面擺棋局一面梳理這幾日得到的各路消息。
顧澤按部就班地做着該做的事,已将顧芳菲安置到了一個寺規森嚴的寺廟,且捎帶手把唐盈也捎進去了,令其落發為尼;
次子的歸處也已尋到,父子兩個促膝長談了大半日,事情在家中便定了下來,待得休沐日,就做些場面功夫,送次子離開;
夏家一家,除了夏自安,全被他軟禁起來,要麽不見天日沒皮沒臉地活着,要麽就全然崩潰地自盡而亡。他都樂于見到。
顧澤做這些,已不僅僅是擔心她不滿意,更有着對繼室、夏家透骨的痛恨。
他不想成為遺憾的遺憾發生了,明白時已晚,他沒可能謝罪以示天下,只好從別的地方宣洩火氣。
男人麽,比起別的孩子,對第一個孩子的感情總是更複雜深厚些。
那承載的是他第一次為人父的莫大的喜悅,和對那孩子随之而生的諸多期許。
較之尋常的士大夫,顧澤其實算得很自律的人,不貪戀女色,一生也不過發妻、繼室兩個女子。
他的發妻,聽顧家的老人兒說是冰雪聰明的人。攸寧相信,亦相信顧文季有些過人之處就是秉承于生母。
那個年輕人,除了在唐盈的事情上犯渾,做了種種混賬事,一些事情上的精明睿智隐忍,幾乎要勝過他父親,最起碼,可以勝過同年齡段的顧澤。
那樣一個長子,在顧澤眼裏必然是極為出色的,曾對他寄予很高的期許,也曾因他的病倒傷心欲絕,可又能怎樣?人到中年,只能選擇承受、面對。
忽然知曉那個出色的兒子命喪于繼室及其娘家的算計,他怎能不恨得發狂。
幸虧他是個文人,要是個行伍之人,以他那性子,必然要夏家一兩個當場血濺三尺。
其次就是徐家。
如徐少晖所料,徐老太爺發作了他一番,生了大半日的悶氣,便因沒得選擇而選擇理智面對,讓兒子兒媳與孫兒商量安排諸事,言明不要出錯,以免惹到那個小煞星。
煞星指的自然是攸寧。
林陌大抵四月十二三率兵回到京城。鐘離遠大約也在這前後抵達京城。
——旁的事情也罷了,只這兩件事,攸寧每每念及,心頭便是忍不住地一陣翻湧。
林陌回來之後,翻案的事情便可開始進行。那個人……當初林夫人一門心思嫁給他的時候,攸寧并不能全然認可,但也只是尋了個機會适度地提醒了幾句,問真的不能再觀望一兩年了麽?
林夫人的笑容燦爛又堅定,說我不能等了,要是當真看錯了人,我認,你不要為我擔心。
攸寧只能由衷祝福,再多說,連同窗之誼都要受影響。
而鐘離遠來到京城,對她意味的,則是結束長達數年的相隔千裏,終于得以再聚。
不知道先生如今是什麽樣子,不知道他有沒有被病痛折磨得容顏與心性改變。
更不知道,他那陽光一般的笑容,是否還如往昔。
改變是必然的。
換了誰是他,又怎麽可能還是當年清風朗月的少年郎?
遐思間,齊貴家的派了一名小丫鬟過來。
小丫鬟只有五六歲的樣子,生得白皙清麗,捧着托盤的一雙小手白白嫩嫩,行禮時亦無一絲差錯:“廚房裏做了幾色點心,請夫人看看品相如何,能否待客。”
指的是初九宴請當日的點心,齊貴家的擔心廚房服侍不周,先讨個準話。
攸寧忙讓晚玉接了她手裏的托盤,抓了把窩絲糖賞了她,“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小丫鬟謝賞後道:“奴婢六歲了,叫清竹。”聲音稚嫩,但很是動聽。
攸寧笑容更為柔和,“何時進府來當差的?”
清竹答道:“二月裏通過牙行來府裏當差的。”
“怎麽去了竈上?”
“奴婢的母親是廚娘,走得早,所以奴婢喜歡做菜,願意在廚房當差,用心學些東西。”
口齒伶俐,說話很有條理。攸寧看着眼前這小小的孩子,想到了另一個小孩子,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又賞了清竹一個八分的銀锞子、一把銅錢,“銅錢用來買零嘴兒,銀锞子要收好。”
清竹目露感激,便要跪下磕頭。小丫鬟、粗使的婆子,尋常是很難得到銀锞子的打賞。
攸寧示意晚玉攔下了她,笑道:“點心我得慢慢嘗,明日再跟齊貴家的說結果。回去當差吧。”
“嗯!多謝夫人!”清竹端端正正地行禮,腳步如常地離開。
晚玉嘆了口氣,“這孩子,很是招人喜歡。”
“聰明,偏生命不好。”攸寧也嘆了口氣,“我記得,是被他爹通過牙行賣進府裏來的?”
“是呢,趕上那時候的管事做事不大厚道,清竹只賣了七兩銀子……”晚玉覺着這話題有些喪氣,主要是說再多也沒用,強哄着攸寧去了後花園,“宴請當日,別人罷了,閨秀卻是一定會來逛逛園子,您好歹做到心裏有數,而不親眼看過,總歸是不足以放心。”
攸寧失笑,“打量我不知道?不過是變着法子要我走動。”
晚玉笑而不語。
四老爺抽空到了樊姨奶奶房裏一趟。
樊姨奶奶上火是真,也的确是有一兩日不舒坦,眼下已經好端端的了,只是情緒特別低落而已。見到四老爺,她氣不打一處來,“你到底在做些什麽?樊家那邊不肯幫我了,你到底有沒有盡力說清楚原委?還有妾室的事,怎麽就讓老夫人和唐氏打發出去了?”
四老爺面色冷峻,目光漠然,“打發妾室,只要正妻同意,怎麽就不能打發了?”
“她好端端的怎麽就容不下妾室了?還不是瞧着唐氏得勢……”
四老爺打斷她,語聲冷冷的:“您所說的,是我的五弟妹,你要稱一聲五夫人。”
樊氏瞠目結舌,“你……你這是……”腦筋稍一轉就明白過來,“打發妾室根本就是你的主意!”
“只能是我或我媳婦兒有主張在先,老夫人和五弟妹才會斟酌,才會成全。”四老爺的笑容顯得有些刻薄,“真不容易,您總算是想通了。”
“你這是在打我的臉麽?在嫌棄我的身份麽?”樊氏嘴唇哆嗦着問道。
“沒有,怎麽可能。”四老爺神色恢複了冷峻淡漠,語聲則有些失落、無力,“我就是思來想去,也不明白您是什麽居心。給我跟三哥安排妾室?怎麽想的呢?妻妾湊到一塊兒,不是争寵,就是妾室被正室整治死——您該不會以為誰都是老夫人吧?她多少年了,壓根兒就沒把您放眼裏,對我們兄弟卻從不苛刻,更不曾給過臉色。”
樊氏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到頭來,兩個親生兒子都對她滿腹怨言,卻對老夫人感恩戴德……
四老爺繼續道:“要說過得最不容易的,也只有老五了。自個兒的娘那些年患了心疾,怨氣全撒在他頭上了。
“到了宮變、皇上奪位前後,老太爺又左一出右一出的,絞盡腦汁地給他使絆子。
“您別把他當正室生的嫡子,只當首輔看,他虧待過家裏哪一個?
“爹娘都不省心,您這位姨娘再到姨奶奶的人,鸠占鵲巢,也變着法兒地給他添堵。
“我要是他,早瘋了。
“眼下人有了賢內助,也擺明了是治得住您,咱就消停了吧,成麽?”
似曾相識的态度,仿若聽聞過的言語,再一次經歷,樊氏已沒了被事實打垮的崩潰,只有憤怒,這倒讓她的腦筋轉得更快,“你明面上是幫我去樊家,實則是料定我會吃虧,不然根本不會走那一趟!”
四老爺默認,又道:“樊夫人有自己的兒孫,自己和兒媳婦身邊都有妾室,她不可能把妾室當回事,不然門風不就歪了?您兄長總覺着他虧欠您良多,所以不管什麽事都想讓你如願,哪怕為難,也會勉為其難。日後好了,您和他們都能松一口氣了,正如蕭府各個房頭。”
樊氏胸腔裏似被突然塞滿了棉花,堵得她幾乎窒息,過了好一陣她才透過氣來,“你到底為何要把妾室打發走?”
比起三老爺,四老爺的言辭直接到了無情的地步:“我不想要妾室,不想要庶出的子女。”
樊氏深深地呼吸着,“既然如此,為何當初不言明?”
四老爺換了個閑散的坐姿,目露譏诮:“您三下兩下就跟老太爺說定了,我跟老太爺說不想納妾,他說不行,那會兒老夫人又稱病不見人,我還能怎麽着?總不能跟您商量請您收回成命吧?”
也就是說,他壓根兒不認可她為他張羅什麽事,甚至覺得她多事,所以,即便始作俑者是她,他也只聽老太爺、老夫人的安排……
太恐怖了。
她的兩個兒子,太可怕了。
她多年忙忙碌碌只為他們,他們非但一點感激也無,反倒諸多反感抵觸甚至嫌惡。
樊氏定定地凝望着四老爺,語聲輕飄飄的,“那你隔三差五留宿外面是怎麽回事?看中的到底是怎樣的人?”
“沒有。您多慮了。”
樊氏卻嘆息道:“外室還不如妾,你可想好了,若稍稍上得了臺面,便将人迎進門來吧。”
“……”四老爺望着樊氏,滿目失望。
生母分明是篤定他在外花天酒地,養了外室。
而妻子聽三夫人胡說八道時,直接就給了人一巴掌;剛進門的五弟妹聽他解釋後便只有心安愉悅。
她們反倒比生母更觀察入微,願意相信他。雖然,妻子也只是相信,但那也就夠了。
“沒有勞什子的外室,我娶了誰就會跟誰攜手白頭,除非她實在覺着委屈,實在與我過不下去。”四老爺語聲沉冷,“您那些不必要的心思,此刻起,可以收起來了。要不然,您就真得攪和得我跟三哥永無寧日了。”
樊氏身形一震,驚詫地望着四老爺。
四老爺坦然回視,目光隐忍,又隐含着一觸即發的暴躁淩厲。
懷疑他養外室?
他又沒瘋。
自己是庶子,怎麽可能還願意找妾室,外室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他不過是與三哥一樣,在父親生母與蕭拓之間反複猶豫,不知如何是好罷了。
說實在的,有些內宅女子的盤算,在男子看來總是荒唐可笑,可偏偏她們能擺出好些道道兒,讓他們無話可說甚至無法阻止,能斡旋的餘地便也有限。
他和三哥就是這樣過了這些年,太多時候都尴尬得無所适從,然而生母卻引以為傲,甚至于三哥的發妻亦如此。
要命。
他早就快郁悶死了,幸好有些人郁悶了會借酒消愁,他就是其中一個。
眼下,還真是實打實的酒鬼了。
手握着酒杯時特別穩,換了筆杆刀劍,就不那麽穩了。
酒鬼麽,通常脾氣也不大好,何況他脾氣本來就不大好,這幾年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說話的時候不噎人的時候總是比較少。
煩躁苦悶的日子裏,經常萦繞于心的,不過是與妻子的隔閡,和自己能否走出現今的處境。
單說處境,想走出也不難,蕭拓給他和三哥擺出過好幾條道兒。
只是,他們不能接受。怕接受之後,反被生母與樊家拿捏,甚至于,被父親出手阻斷。
蕭拓說不會,沒事。
可他們……已不想讓相伴亦是看着長大的老五為難。
偶爾想想,欣慰亦心酸,在外的老五,簡直是個不能招惹的魔頭,而在家裏,他簡直有着不可思議的寬厚良善。
蕭拓上午去了宮裏,為了諸多将領的安置與皇帝、時閣老磨煩了一個多時辰,結果還好,樁樁件件皆如他所願。
時閣老臉色非常難看。
蕭拓不動聲色。
皇帝亦是不動聲色,擺手遣了時閣老,對蕭拓道:“看厭了禦書房這些陳設,閣老與朕去外面走走,大事小情的,邊走邊說。”
蕭拓稱是。
君臣二人離開禦書房,漫步在如畫的宮苑春景之中。
“過一兩日,鐘離遠就到京城了。”皇帝說。
“有耳聞。”蕭拓道。本該乘坐馬車緩行的,可是鐘離不耐煩,要策馬而歸。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顧自身安危,還是想早一日見到攸寧。
她于他,是不可捉摸千嬌百媚的妻,于鐘離,卻只是個懵懂莽撞任性的孩子。
思及這些,蕭拓一笑,暗嘆這人世間的情緣總不乏離奇的。
“你想為鐘離翻案,唐攸寧亦如此,你可知曉?”
蕭拓微微颔首,“知曉,且一向認可。”
“這件事,到底是你一直甘願隐忍擱置,還是另有考量?”皇帝問道。
“都有。”在皇帝面前,蕭拓說任何一句話都有所保留。
皇帝又道:“時閣老是我親舅舅的堂弟。”
蕭拓語聲平靜得近乎冷酷:“臣知道,這種人,該容情時則容情,反之,格殺勿論。”
“什麽又叫做該容情時則容情?”
蕭拓道:“譬如,帝王、首輔都不願意認真追究罪責的年月,也就由着他在官場颠倒黑白。”
“因何有那等年月?”皇帝問道。
“臣以為,構陷人的人,最好的下場,還是該讓當初被他構陷的人瞧着他不得善終為好。”
皇帝凝了蕭拓一眼,衣袂在春末的風中微揚,絕美的面容上現出些許笑意,“但願你能心想事成。”
“天理昭昭。”蕭拓說。
“你可以回府了,勞煩你替我傳句話,讓你家夫人明日未時到禦書房說話。”
蕭拓劍眉微揚,沒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