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4) 更新
起得太早, 攸寧看過幾封密信,離請安還有大半個時辰。無所事事,她去靜園看初六和十九。
靜園書房廊間。
初六慵懶地卧在書房門前, 拿着一摞信函的景竹被它擋着, 進不了門,又沒膽子跨過去, 正賠着笑跟它商量:
“讓一下,讓一下就行, 我喊您六爺成不成?”
攸寧進到院中, 就看到了這一幕, 莞爾而笑。
初六望見她, 立刻跳起來,颠兒颠兒地跑到她跟前, 直起身形,搭了搭她的肩。
“诶呦,總算有救命的來了。”景竹咕哝一句, 笑呵呵地向攸寧行禮。
攸寧引着初六走到他跟前,“你這是——”
“來送這些信件給閣老。”景竹讓她看手中信件。
“……”攸寧現在一點兒都不想看到蕭拓, 卻又不能落荒而逃, 看看初六, “閣老就在裏邊?”
景竹苦笑, “在, 懶得幫我講情。”
“你去辦正事, 幫我通禀一聲。”
景竹稱是進門去了。
攸寧摟了摟初六, “虎孩子,擋着門是怎麽回事?淘氣。”
初六一臉無辜,顯得喜滋滋的, 用額頭蹭着她下巴。
景竹出門來,“夫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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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寧和初六進了門。
蕭拓正在案前批閱公文,軟榻上睡着四爪朝天的十九。
攸寧進門,他望了一眼,笑微微的,“這倒是巧了。”
“沒想到你也來了這邊。”攸寧有些不自在。
“這孩崽子活潑了不少,也越來越淘氣。”蕭拓望了望初六,眼神一如看着孩童般的寵溺。
“你也不管管,急得景竹都要冒汗了。”
“誰叫他慫,把初六抱開些不就得了?偏生一副求爺爺告奶奶的德行。”
攸寧笑了。
初六走到蕭拓身側,直起身,張望了案上一番,興致缺缺,身形落地,坐到蕭拓身側。
攸走到案前,猶豫片刻,幫他磨墨。
她做的事,初六總是很有興趣,又立起身形,扒着書案邊緣瞧着。
蕭拓失笑,摸了摸它的大頭,“越來越像孩子,有成精的潛質。”
攸寧也笑,瞥一眼十九,道:“那小子怎麽睡這麽沉?”
“一直這樣,天快亮的時候睡覺,日上三竿的時候起。”
攸寧颔首。許是在忙公務的原因,許是心裏還有火氣,他說話并不像平時,沒有什麽延伸的餘地。她也就不再說話。
室內靜悄悄的,因為初六時不時引得夫妻兩個唇角上揚,氛圍倒不沉悶。
攸寧估算着時間,放下墨錠,“我得去請安了。”
“我得去趟內閣,過一刻鐘就走,幫我跟娘說一聲。”
攸寧說好,舉步前,打量着低眉斂目的他。
“怎麽?”蕭拓問。
“……看你有沒有生氣。”
蕭拓揚眉,瞧她一眼,淡淡道:“有我生氣的餘地?”
“沒生氣最好不過。”攸寧退後兩步,屈膝行禮,“不耽擱閣老。”
蕭拓又揚了揚眉,擱下筆,起身走到她近前,擁她入懷,“唱哪出呢?生分了。”
“我想了想,那些話應該說得委婉一些。”攸寧如實道。
蕭拓捧住她小小的面孔,笑若春風,“意思不變的話,還不如直白些。我其實挺高興的。”
“嗯?”
“你已知曉我心意,知曉我要長久地留住你,日後不論我做什麽,你想一想就明白緣故。”蕭拓是真的這麽想,神色也就很松快。
“……”攸寧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栽你手裏了,你落到我手裏了。”他在她耳邊道,“今晚我早點兒回去,乖乖等着。”語氣低柔而暧昧。
等什麽?真是說沒正形就沒正形。攸寧扭轉臉,咬了他一口。
他低低地笑,用力地抱了抱她。
初六歪頭瞧着他們。
十九翻了個身,小身子蜷縮起來,圓圓的一雙前爪蒙住自己的臉,來回蹭一蹭,繼續酣睡。
去了趟靜園,攸寧心裏安穩下來。
他說處理公務的時候,思慮太多之故,有時候顯得淡漠,真顧及不到別的。
這是任誰都能想見且理解的。
與他,攸寧不是處于弱勢,卻也從不想跟他鬧僵。他的發瘋胡鬧賭氣當真用到朝堂之上與她做對,真夠她喝一壺的。
何必添一些傷人傷己的麻煩?
她自行檢點了一番,決定日後對他說話耐心些,委婉些。
他在她眼裏,一向是首輔蕭拓,沒有經受不起的風雨,更無經受不起的刺心言語。
可他們之間又不同。
他們,是最親密亦是最遙遠的人。
他要的,他說的,她從無展望,甚至無從展望。
那麽,便不如在一日便盡責一日,好歹給對方留下個還湊合的印象。
請過安,到了理事的花廳,攸寧照常聽管事的一衆人等回事。
大家已經逐日摸出了攸寧的做派,曉得她心裏希望的是這一日的事情一早就有個着落,便是在花廳臨時核對賬目也無妨,自然是順着她意思行事。
是以,花廳裏迅速形成了一種情形:主母和一些管事說話,別的管事的人就在西側的長案跟前就座,商議、算賬——各忙各的,只要能迅速了事就行。
三夫人房裏新來的廚娘瑾娘、秀姑來了。
兩個人該是被三夫人強行灌輸了一堆有的沒的,面對攸寧時,雖然意态恭敬,神色卻很怪異。
攸寧視若無睹,只和聲詢問何事。
瑾娘笑着呈上一份單子:“三夫人被禁足在房裏的時候,從五夫人問她要菜單子的當日,便只用小廚房裏做的膳食,且是不要廚房每日的供應,命我們單獨采買。奴婢也不知道,這合不合規矩。今日三夫人要奴婢兩個把這單子呈上,問問五夫人,是走公中的賬,還是走她自己的賬。”
不要廚房供應膳食,是怕誰趁機毒死她?也是情理之中。這一點,攸寧理解三夫人,接過了單子,“這筆花費自然是公中出,就算你家三夫人每日龍肝鳳膽地享用,公中也付得起。”
瑾娘、秀姑不作聲,只是賠着笑。
攸寧看過單子,盯了一眼賬目的總數,把單子交還到瑾娘手裏,“沒什麽出格的,但這賬算錯了,到一邊兒重新核對。”
二人面露驚詫,面面相觑,随即齊齊稱是。
攸寧信手指了一旁的兩個座位,“即刻重算,我沒閑心等到明日。”
二人齊齊應諾,神色更複雜了,落座之後,一個報賬,一個打算盤算賬。
蕭延晖捧着賬本,滿臉愁苦地來到內宅。
看帳,算賬,他分明做得很好,賬目記得一清二楚,核算也無差錯,小叔卻還是說他沒摸到門道。
他是真不明白了,父母也不給解釋。思來想去,請教一下小嬸嬸,說不定就能茅塞頓開。
這是他唯一可寄望的了。要不然,可能三二年都要被拘泥于庶務之中,一頭霧水,偏又脫不得身。
經人通禀之後,蕭延晖進到花廳,看到的是各個管事的媽媽、丫鬟全是一副什麽都顧不上的樣子,只專注于手邊的事,或是心平氣和地商讨,或是面紅耳赤地争論,又或是兩兩配合地算着賬目。
蕭延晖揚了揚眉,視線尋到攸寧,就見她正在一面看帳一面聽巧姑回事。
他自然是對巧姑有印象的,一年裏總要正經見到幾回,為自己量身裁衣的人。
蕭延晖走到大畫案跟前,對攸寧行禮,歉然道:“不知小嬸嬸正忙着便來了,委實唐突了。”
“不礙的。”攸寧笑着擡了擡手,“有事就說,我能幫的就幫一把,幫不了的就沒法子了。”
蕭延晖站直身形,苦惱地撓了撓額頭,從身側的小厮手裏取過一本賬冊,“就這一本賬,我看了好幾天了,還是沒摸着門道,小叔問的話我都答不出。”
“我看看,你等會兒。”攸寧示意晚玉接過賬冊再轉交到自己手裏,又用眼神照顧巧姑,“接着說你的,沒事兒。”
巧姑欠身稱是,繼續秉着針線房裏的事。
蕭延晖觀察了一陣才意識到,這看似紛雜的局面,其實是下人們想盡早給主母一個明确的交代,所以有些人才顯得急切。
這期間,他留意到攸寧瞥了一眼瑾娘、秀姑,過了會兒,則是着意凝了秀姑一眼。
他雲裏霧裏,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蕭延晖正為這件事費着思量,攸寧看着瑾娘第二次呈給自己的數目。
“核算過兩次了,總不會出錯的。”秀姑道。
攸寧淡淡地瞧了她片刻,直到她怯懦地往後退了一步,才把單子遞回到瑾娘手裏,“還是不對。或許你報賬,秀姑打算盤更好些。”
“五夫人這是什麽意思?”秀姑實在是覺得被平白冤枉了,“奴婢難道連報賬的事都做不好麽?”換了別家,根本就不用她們善寫算好麽?
攸寧看也不看她,視線已回到手中賬冊上,“買這種那種肉的的銀錢相加,本該是五兩七錢,你報的是七兩五錢,嘴瓢兩回了,下回可別錯了。把這數報對了,這筆賬也就對了。”
“……”
瑾娘、秀姑手忙腳亂地拿來明細單子,看過之後,望着攸寧的神色,唯有驚詫。
之後,瑾娘瞪着秀姑抱怨:“你瞎了還是怎麽了?!”
秀姑有苦難言。
蕭延晖望着自己的小嬸嬸,震驚片刻,随即就綻出大大的笑容。
攸寧看望他給自己的賬冊,合起來,抛回到他面前,“你小叔讓你看的是一些人情世故,沒看出來?”
“沒看出來。”蕭延晖老老實實承認,“這不就是賬目麽?”
攸寧神色淡淡的,但是很耐心地提點他:“這都是關乎一些田産鋪子的賬目,如果你小叔忽然問你,你結交的人裏,有哪個有些家底、哪個出身寒微,你要如何作答?”
蕭延晖忙道:“小叔問我的就是這些啊,我覺着莫名其妙的……這麽說來,看這賬冊就能知曉友人境遇?”
“有些可以知曉,有些需得你以此類推。”攸寧緩聲道,“譬如什剎海那樣的地段,單憑我這個人,是住不進去的,可還是能住進去,那你需要想的,就是我産業頗豐,或是有權貴為我撐腰。
“換個情形亦如此,識人總要先曉得對方的身世、家境,不見得是為了知己知彼,真心相交的話,你知道什麽是友人的忌諱總不是壞事。
“要是在民間、江湖,我說的這些都是胡扯,但官場家眷與人來往就是要小心些為好。畢竟,有的人只能時時請你到小酒館痛飲,要是請你到享譽京城的酒樓吃一餐,興許就要舉債了。”
蕭延晖腦筋竭力地轉動着,消化着她說的這些事。
攸寧也不理會他,按部就班地處理着手邊的事。
過了好一陣,蕭延晖再次深深行禮,“我明白了。只是……日後,還望小嬸嬸繼續撥冗點撥我。”
攸寧看了他一眼,“不論何時有事,這個時辰來就是了。”
真麻煩。
她能做到的,不過是當個附帶的差事來辦。
蕭延晖走之前,到底是沒按捺住好奇:“小嬸嬸,過目不忘還能當即得出結果的本事,是天生還是練出來的?”那本事,真是吓人了。
攸寧想了想,對他一笑,“去問你小叔。”
“……”蕭延晖垂頭喪氣地走了。他要是有時時敢見小叔的勇氣,還至于來內宅請教小嬸嬸?
但以他所見的小嬸嬸無意中展露的一點能力而言,再思及其他,恐怕就不會遜色于小叔。
攸寧這邊,瑾娘、秀姑很快核算好了賬目,她看過,道:“你們回去,請三夫人明日過來。”
二人擔心她在三夫人面前說什麽不好聽的話,便屈膝行禮,求饒告罪。
攸寧淡漠地道:“我這兒行事的章程,近幾日才成了慣例,你們能打聽到,也辛苦了。嘴瓢兩回的事兒,尋常人可以,處在緊要關頭的人也可以,但你們卻不應該更沒必要,對不對?”她目光随着言語轉涼,轉寒,“選了什麽路,就要承擔後果。三夫人怎麽拿你們撒氣,不是我需要關心的事兒。”
二人面如土灰。
下午,攸寧和老夫人打過招呼之後,去了徐家。
她不是來見徐少晖,要見的是徐家現今掌管家族的侯爺、老太爺。
徐老太爺對攸寧,明面上從沒嫌棄過,但也是明裏暗裏都沒有照拂過。他所考量的,從來是那些與攸寧不相幹的東西。
這也是應當的。這樣更好,更容易談條件。
徐老太爺見到攸寧,神色雖然有着對晚輩的和藹,卻也有着十足的猜忌,因而語氣淡漠:“你跟少晖相熟,今日前來,必然有事,不妨說來聽聽。”
“想請您做一件甚或很想做的事。”攸寧端然道,“為鐘離将軍翻案昭雪。”
“……談何容易?”徐老太爺神色中有了猜忌、戒備,“你是哪家派來的?”
攸寧失笑,只是道:“這會兒,您府裏絕沒有不相幹的眼線。”
徐老太爺瞧着她,抿着已經因為震撼驚詫而迅速變得幹燥的唇。他想問她所說的是什麽意思,卻又因着隐隐明白,而無法問出口。
“以前有沒有人監視您,我不知曉,知曉的是,在我進到徐府之前,您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人眼裏。”攸寧歉然一笑,“失禮了,對不住。”
“可你明明是少晖的同窗好友!”徐老太爺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的,“怎麽能這樣對待他的祖父!?”
攸寧仍是笑着,“我跟他是同窗好友,與您無關。我處境不好的時候,您也沒有過給我撐腰的閑心——這其實也算是恩情,我記得很清楚。
“眼下我要與您說的,與這些雜七雜八的無關,您公事公辦就成了。”
她語聲頓住,轉身從随行的筱霜手裏取過幾封明面上便已加密的信函,遞到徐老太爺手裏才繼續道:“我要您幫我,不是為着我與延晖的交情,只是為着一代沙場奇才該得的公允。您要是不給,那就像他往昔幾年一樣的度日,如何?”
末尾的話,她語聲仍是清淺柔和,偏就帶了一股子尋常人咬牙切齒才有的狠勁兒。
饒是徐老太爺這樣久經風雨的人物,竟也有些打怵,斂目逐一拆開密信來看,越看就越生氣,“我什麽時候做過這種事!?”
攸寧針鋒相對:“鐘離将軍沒做過的事,別人還不是把髒水潑得他洗不清?那時您做過什麽?可曾為他辯解過一字半句?”
“……那是他時運不濟,你不能全怪到我頭上!”
“我只是要您出一份力而已,事成了有功,事敗了亦不是錯。”
“……”徐老太爺沉默下去。
攸寧轉身到一旁落座,喝茶。
過了很久,徐老太爺長長嘆息一聲,問道:“為何不讓少晖來勸我?”
“他的話分量不夠。”上有做世子的爹,再上頭有做侯爺的祖父,這情形只要維持下去,徐少晖在家裏的地位固然不低,卻也高不到哪兒去。
徐老太爺喟然道:“說起來,我也是歷經三朝了,所作一切,都是為了兒孫考量。……”
攸寧從容起身,望着那位老人家的眼神,已很是不屑,“這話說的,好像您能跟皇上争皇位、能跟首輔争軍心似的。
“得了,我也沒勉強您不是?
“您想身敗名裂,我有的是人告你在前朝以無辜百姓人頭充軍功;想保住晚節,就為了兒孫積德,等我知會你的時候,上折子為鐘離遠鳴冤。
“徐家必須幫我,因我覺着這是将領遲早也必須該做的事。”
徐老太爺或許已不是抱着希望,只是好奇她如何看待那份持續多年的同窗之誼,“可是,你與少晖畢竟相識多年……”
攸寧神色冷酷:“徐少晖也一樣,這事情他但凡有一點兒遲疑,那也就不能算是我的友人。
“自個兒也曾領兵征戰,瞧着前人被陷害到了那地步,以往我能認為是隐忍,到有人張羅翻案的時候,他再不出聲,也不過是個懦夫,那我也不過是眼瞎看錯了人,此後作為棋子,能收拾就往死裏收拾。”
仍是那樣,語氣輕柔,卻透着一股子狠勁兒,震懾人心的狠勁兒。
徐老太爺愣住也僵住了。
他覺得,少晖是引狼入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