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洶湧而至的反噬(3) 更新
夏自安已被攸寧的人帶走了。
顧澤主動說起齊家的事:“齊家的産業已被抄沒, 齊骧及其手足分別被貶職為縣令、推官,正好補了夏家父子的缺,已在赴任的路上。”
“您辛苦了。”攸寧道。
顧澤并不居功, “夫人心裏清楚, 這事情辦得這樣順利,是閣老有意照拂。我與親信的折子到了內閣, 閣老便從速轉呈皇上,請皇上應允。”
攸寧笑了笑, 起身道:“稍後會有兩個人證、兩份口供送來此處, 到時您就什麽都明白了。今日我還有事, 您也還要處理家事, 改日再敘。”
顧澤親自送她到門外,承諾道:“夏自安的事, 夫人随心處置即可,這邊有我。”
攸寧欠一欠身,道謝, 上了馬車,去了安置夏自安的地方。
那是一所很不起眼的院落, 頂着兇宅的名聲。
到底是不是兇宅, 攸寧拿不準, 只知道街坊四鄰早就搬空了, 偶爾有外地的人圖便宜入住, 沒過多久就會搬走。一年前, 她把相鄰的幾所宅院都買下了, 由此,有了個格外僻靜的所在。
此刻,夏自安蜷縮在當院, 嘴巴被塞住了,手腳被綁得死緊。
怎麽辦怎麽辦?他在心裏一疊聲無助地嘀咕着,自己落在了唐攸寧手裏,祖父、父親為何還沒察覺?要到何時才能救他出去?
顧澤那個混帳,到底是被唐攸寧握住了什麽把柄,為什麽一副對她言聽計從的樣子?他會不會置姑姑表妹于不顧,對夏家下毒手?
心慌意亂間,眼前出現了女子湖藍色衣袂、素軟緞繡鞋的鞋尖。
夏自安吃力地往上方望,見到了攸寧平靜的面容。
他掙紮着,徒勞地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筱霜走到他背後,一腳踏在他肋間,使得他吃痛,再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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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離死別之苦,以你這種人,這一生都不會明白。”攸寧和聲道,“沒關系,你有血肉之軀,一樣能領略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語畢,她走到廊間落座。
拿着兩條長棍的晚玉走進院中,關上院門,找了個位置站定,把一條長棍抛給筱霜。
筱霜收回腳,也選了個位置站定。
夏自安再遲鈍,也曉得自己要挨揍了,不由得翻滾身形,急切地悶聲喊着。他想離唐攸寧近些,想給她磕頭求她饒了自己。
然而身形剛打了個滾兒,腿上就挨了重重一擊。
他幾乎聽到了骨頭生生斷裂的咔嚓聲響,下一瞬聽到的,便是自己發出的如被蒙住嘴巴的狼的嚎叫聲。
劇痛之下,他身形猶如觸電一般,在地上滾動着。
然後,另一條腿又挨了重重一擊。
随後是腳踝,手臂、手腕……
兩個丫鬟從容不迫又精準之至地擊打着他身上的關節。明明只是尋常的木棍,到了她們手裏,威力一如玄鐵打造的利器。
末了,夏自安沒了動彈的力氣,亦不再徒勞地痛呼,昏厥了過去。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認為昏迷不醒是天大的福氣:被冷水澆醒時,便感受到了沁入骨髓的疼痛,又感覺自己似乎成了分明被人拆了但看起來還連在一起的破布娃娃。
太疼,疼得他周身發冷,頭暈目眩。恍惚中,他聽到了攸寧的語聲;
“找适合的人給他療傷,等到好了,再如今日一般修理一番。如此反複,直到他活不下去。”
過度的恐懼、惱火,使得夏自安瞬間崩潰:這是誰教她的令人發指的酷刑?直接殺了他,他給她的梁媽媽償命不行麽?
他雙眼往上一翻,又暈了過去。
顧澤見到了兩位人證,看到了兩份口供。
人證之一,是一段時間內長期給顧文季診脈的太醫,另一個,是自幼在府裏當差的顧文季的貼身小厮。
在夏家人所住的宅院外書房,顧澤半晌動彈不得,做不得聲。
傷心、憤怒、懊悔洶湧而來,險些摧毀他的心智。
他的長子,是他的繼室與夏家謀害得病重,才有了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早就預感到了,早已有了這猜測,然而事實确然擺在面前的時候,仍然讓他難以承受。
錯在誰?
歸根結底,錯在他。
不是他娶了那個該死的繼室,不是他輕視內宅是非,文季何以遭了那樣的毒手,何以對他寒心到了那地步,死生相隔之前,亦對此事絕口不提。
他居然都沒懷疑過,文季的病症有蹊跷。
他根本枉為人父!
日已西沉,穿堂風吹進來。
顧澤總算能動了。
他死死地攥着兩份口供,艱難地起身。
出門下臺階時,他一腳踏空,險些摔下去,幸好小厮眼疾手快,及時攙扶住了他。
他揮開小厮,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身形有些佝偻,忽然間就現出了這年歲絕不該有的蒼老、蒼涼之态。
在內宅的廳堂見到顧澤的時候,顧夫人與顧芳菲就知道,真的大難臨頭了。
顧澤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把一個紙包放到卧在羅漢床上的顧夫人面前,“這裏頭是砒霜。”
顧夫人費力地吞咽着,別說病情所至說話不利索,便是身子康健,此時也不敢輕易說出只言片語。
“這東西,每日用一點點,只需取用一點點,放在人的膳食中,長此以往,人就會變成活死人。”顧澤凝着她,眼中盡是殺意,“告訴我,是我那麽好的岳父岳母,還是我的舅兄?”
“不……”顧夫人艱難地道,“不是,是、是……我。”
“爹爹。”顧芳菲走過去,“您別急,有話慢慢說……”
顧澤猛然揮手,将女兒的身形大力拂開。
顧芳菲身不由己退後一段,跌倒時,頭撞到了一張茶幾,不算太嚴重,卻也足夠她好一陣頭暈眼花。
顧澤雙眼仍是定定地看着繼室,“這樣好的方子,是你那腦子能想得出的?關乎人命的事,是你那腦子能夠善後的?”他的手探出去,鎖住繼室咽喉,磨着牙道,“要不要等我把你生的一雙兒女扒皮抽筋,你再說實話?”
顧夫人驚駭之下,仍是權衡了輕重,嘗試保全一雙兒女,“哥……哥哥!”
“好,好……好啊……”顧澤笑起來,笑聲陰森森的。
他松了手,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顧夫人。
顧夫人的一只手明顯地抽搐着。
顧澤轉頭望着顧芳菲,瞳仁中似是燃燒着無形的火焰,“你知道。畜生,你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對我只字不提。”
顧芳菲跪倒在地,拼命搖頭否認,“不知道,爹爹,我不知道,真的……”
顧澤一聲斷喝:“來人!”
有管事媽媽帶着幾名婆子進門來。
“把她的頭發剃掉,明日一早,我親自送她去家廟。”
“是。”
顧芳菲哀哭求饒不已,可也只有片刻,很快就被帶離。
顧夫人流着淚,口齒不清地為女兒求情。
顧澤充耳不聞,在廳堂來回踱着步子,語聲冷酷:“夏家的人今日進京了,住到了我安排的宅子,被我關了起來。
“我的大舅兄既然這麽聰明,用這種法子扶持他的親外甥,把手伸到我顧家,也的确攪和出了大禍,我總要對得起他。
“文季受過的苦,他不妨好生品嘗。”
顧夫人哭得要岔氣了。
“至于夏自安,你不用惦記了,唐攸寧要跟他找補舊賬,已經把他帶走。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只會幫她找好對外的說法。”顧澤說到這兒,忽然笑了笑,“但如果我是夏自安,一定期望痛快地死,而不是生不如死地活。”
顧夫人已經沒了眼淚,出于本能地抽噎着,身形一聳一聳。
顧澤走到她近前,“你這樣就不錯,往後斷了湯藥,也勉強算是跟你兄長同病相憐。
“你生的次子,我要尋個不孝的由頭把他逐出家門。他或許沒什麽過錯,卻有着你這種生母的原罪,餘生我再見他,如何都容不下。那就讓他離開京城,照我的心思去新的安身之處,一生遠離官宦門庭,過一番閑适悠然的光景。”
顧夫人拼命眨着模糊的雙眼望向他,一如在看着一個瘋子。他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已然病故,一個竟要逐出家門?他是要毀了這個家麽?
顧澤看出她所思所想,竟是颔首一笑,“我是要毀了這個家,是罰你們,更是懲戒我自己。就是要你每日品嘗家破人亡、兒女離散的滋味。過一半年,我以惡疾、口舌、教子無方之由休妻。你若活不到那時候,也無妨,我一定厚葬于你。”
他是在宣洩被繼室、夏家算計蒙騙愚弄的怒火,更是在給唐攸寧一個完全說得過去的交代。
人證只有兩個,唐攸寧手裏自然還有別的人證。
他對她的客氣周到,是因忌憚甚至畏懼;她對他的溫婉有禮,則是因胸有成竹,死死地捏着他的軟肋。
他連這種事都能婦人之仁的話,那麽,遲早遭殃的就不是他經手的這些人,而是整個顧家。
已經失去長子,已經因為大意、想當然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便不能讓家族因自己仕途受阻,處境一落千丈。
說完打算,顧澤喚來心腹,當着顧夫人的面兒,樁樁件件的安排下去。随後,他走到院中。
室內傳來女子凄厲的哀嚎聲。
顧澤眼角眉梢動也沒動一下,腳步如常地走出正房。
路上,顧澤回想起有一次見文季的情形。
顧文季提起讓唐盈沖喜的事。
顧澤訝然,“便是要再沖喜,也不用從唐家物色。”擔心又來一個不省油的燈,使得內宅情形更亂。
顧文季說:“這事兒您就聽我的吧,我跟攸寧商量過了,也算是一事不煩二主。”
顧澤沉吟着,懷疑道:“這本來就是你媳婦的意思吧?”
“不是。就算是她的意思,不也挺好的?”顧文季笑說,“不論如何,沒有她嫁過來沖喜,我保不齊早就死了。”
笑容與言語,都有點兒意味深長的意思。顧澤想探究,苦于不得章法,只好說那就依你,又問還有沒有別的想要的?
顧文季玩味地笑着,轉頭望着寝室的窗,“想要重活一回。您能讓我如願麽?”
顧澤心酸不已。
“日後遇到什麽事,別怪我,就像我不會怪您一樣。”
顧澤說我怎麽會怪你,不會的,永遠不會。
說過的,但是做到了麽?沒有。
唐攸寧離開那日,他是怪長子的,有那麽一刻,幾乎恨之入骨,不明白他怎麽會幫着外人把自己推到一個從未有過的窘迫憋屈的處境。
對長子的虧欠有多重,長子的心寒有多濃,真相大白時才懂。
懂了,也晚了。
錯過的不可重現,失去的不可重回。
錯了,錯過了。
那長年累月的錯,鑄成父子永訣的惡果。
春日裏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沿途明明有燈籠映照,有人提着風燈引路,顧澤卻覺得這路太黑、太長、太冷。
他連為長子明明白白痛哭一場的空間、時間都沒有。
他仍然要為了家族權衡輕重,做出最明智的選擇。
雖然,家族的意義到底是什麽,他已漸漸說不清楚。
三夫人被禁足了這些日子,三老爺一直沒回過房裏。
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朝夕陪伴也罷了,居然不聞不問。
三夫人心碎欲絕,不肯再進食,遣了丫鬟告知守門的婆子,要婆子去告知三老爺。
婆子啼笑皆非了一陣,先去請示過攸寧,得了允許,才去外院傳話。
三老爺語凝半晌,回房前猶豫一下,帶上了一個錦盒。
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三夫人沒精打采地倚着大迎枕,眼睛紅紅的。
“怎麽了?”三老爺一面明知故問,一面把錦盒送到她手中。
“我娘走的時候,只能通過下人一來一回的傳話,眼下你又總留在外院,到底是打的什麽主意?嫌棄我了不成?”三夫人說話間打開錦盒,見是一枚玉石镯子,興致缺缺。
錦盒“啪”一聲被合攏,又被信手放到一旁。
三老爺沒留意到似的,在大炕另一側坐了。他平時真不是話多的人,眼下卻要哄人,真是夠要命的。
他耐着性子道:“岳母跟我說了,家裏有急事,要趕回去料理,要不然,怎麽也要等到你禁足期限過去之後,過來跟你好好兒說說話。”岳母那惶惶不安的樣子,一看就是被人收拾過且被拿捏住了,不需點破而已。
三夫人哼笑一聲,“我受困,對你倒是有好處。以往不是從來跟我娘家人沒話好說麽?現在我瞧着,我娘倒是因為我吃癟,對你高看了幾分。”
“可不就是。”三老爺唇角揚了揚,“你威風凜凜地主持中饋的時候,郭家何曾記得我是誰。”
三夫人喉間吃力地吞咽了一下,緩緩坐起身來,“你這是什麽話?”
“我是庶出,要不是有個權傾朝野的手足老五,郭家怎麽會看得上我?”三老爺唇角的笑意徐徐加深,“你也別委屈了,這幾年錢也撈夠了,給娘家的孝敬也給了,還想怎樣?難道沒攢□□己銀子?那你不妨告訴老五、五弟妹一個準數,兩個都是坐擁金山銀山的,不會差了你那點兒銀錢。”
“你、你……”三夫人詫然,“你知道我貼補娘家銀錢?”
廢話——三老爺把這倆字兒咽下,道:“知道,我以為是各取所需:你有銀錢給郭家,郭家就不用總煩着我做些莫名其妙的、敗壞蕭府名聲的生意,也不會一相見就旁敲側擊地奚落我的出身、境遇。”
“旁的也罷了,你境遇讓人起急,不是情理之中麽?”三夫人脊背挺直,振振有詞,“明明有過人的才識學問,卻被他蕭蘭業害得仕途路斷,成日裏在家中游手好閑,老太爺又不是不肯幫你,你為何不回官場?”
三老爺轉頭凝視着她,“你嫁我的時候,我就是現在這情形。對你我這門婚事,你到底存的什麽心思?想嫁高官顯宦,招惹我做什麽?”
“蕭據!”三夫人眼中噙滿了淚,語聲顫巍巍的,偏又透着尖利,“你說這種話,還有沒有良心?!我圖過你什麽?我這幾年忙來忙去,還不都是為着你?不是為了你,我會把樊姨奶奶當親婆婆似的敬着供養着?不是為了你,我會因為娘家說你境遇的時候底氣不足,改用銀錢讓他們少說些戳心的話?”
“可你做什麽事之前,為何想不到問我一聲?”三老爺下地,轉到她面前,撫了撫她面頰,“得了,你終歸是沒白忙,眼下摔了跟頭,于我算得好事,起碼你跟我平起平坐了,你娘家也知道,我要是不管你,你哪日被人整治死了,還渾然不覺。往後識相些,在五弟妹跟前恭順些,記住沒?”
三夫人氣得險些把一口牙咬碎。她想也沒想,便拿起一旁的錦盒,照着他身上狠狠砸去。
三老爺一閃身。
錦盒落地,玉石镯子摔脫出來,碎成了幾段。
三老爺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三夫人,“你自己說,是不是要我發話,再把你禁足一陣,收斂收斂你這二百五的性子?”
三夫人已經氣得說不出話,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掉落。
三老爺轉身向外,“樊姨奶奶和你娘家給我找的兩房妾室很好,我這就去看看她們。”
三夫人身形倒在大迎枕上,失聲痛哭。
攸寧被景竹請到了蕭拓的外書房。
蕭拓說有事跟她商量。
進到書房,攸寧看到的蕭拓神色冷峻,明顯是還沒從處理公務的狀态中脫離出來。
因有景竹、小厮在側,攸寧屈膝行禮,“閣老喚我過來,是為何事?”
“告訴你兩個好消息。”蕭拓鷹隼般的眸子熠熠生輝,擡手遣了下人,又示意她到身側。
“哪兩個好消息?”攸寧到了他身邊,因着他的神色,生出切實的期許,含着隐隐的喜悅。
“我估摸着,你着手的一些事,都是為一個目的。”蕭拓遞給她一份公文、一封密信,“我們最好先商量一下,免得到時候自家人先掐起來。”
攸寧莞爾,“居然像是很了解我的樣子。”
蕭拓也笑了,“我的夫人,是隐藏光芒的明珠,只忙內宅的事,太過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