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1) 更新
攸寧不置可否, 看他要自己過目的東西。
公文講的是西南大捷,是蕭拓在軍中的親信告知,上報給朝廷的捷報, 要遲一兩日送達京城。
密信中所講, 是鐘離遠傷病轉好,奉命傳密旨給他的一行大內侍衛, 已經進到北地。
“傳密旨給鐘離将軍?”攸寧問道。
“嗯,讓鐘離回京來。”蕭拓道, “這是意外的一環, 你那邊要遲一半日得到消息。”
攸寧凝着他, “知道的還不少, 派人盯着我?”
蕭拓如實道:“盯過一陣子,如今全憑猜。”
攸寧笑一笑, 表示對眼前事領情:“都是好消息,我自然是希望盡早獲悉。”
“早一刻知曉,便能早一刻做出安排。”蕭拓按了按頸子, 站起身來,“我有一個時辰的空閑, 不如去靜園走走, 看看十九, 說說彼此一些安排。”
“我能說的不多。”
“一樣。”蕭拓道, “只是必須劃出個清晰的道兒來, 省得來日鬧得不快。”
“嗯。”
這時節的夜, 溫柔, 靜谧。
夫妻兩個漫步到靜園,邊走邊談。
初六又去後園練習捕獵了。蕭拓或攸寧過來,它就算沒能遇到, 也不會不高興。這邊有蕭拓以往停留安歇的氣息,而攸寧只要來過,它就知曉。應該也是感覺得到,他們離自己很近。
十九到晚間就比較郁悶了:總想跟着初六去捕獵,可初六自己還是個二把刀,它去了就更亂套了,怎麽肯帶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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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結結實實呼過兩巴掌之後,十九再不敢湊熱鬧,乖乖地留在居室中。
攸寧随着蕭拓走進書房。
她還是第一次顧得上來這裏,進門後只覺室內分外寬敞,陳設的樣式很簡單,卻又透着厚重感。
蕭拓指了指西側新添的一套書案座椅,“沒事的時候,可以來這兒打發時間。”
攸寧颔首,走到書架前,浏覽過書目,唇角微揚。
蕭拓也微笑。她常看的書,不外乎易經八卦兵書史冊算學之類,比起她,他好歹還收集了些游記、星象等有些趣味的書。
覺出裙擺微動,攸寧低頭一看,原來是十九。小家夥不知何時進來了。
十九該是覺着她鞋面上的繡樣有趣,正歪着腦袋瞧着;并攏的一雙前爪顯得圓圓的、大大的,讓人很想握在手裏。
攸寧笑了,輕咳一聲。
十九仰頭望向她,目光童真好奇。
她蹲下去,摸了摸它的頭,又挑起它一只前爪,托在掌心。
十九趁勢立起身形,另一只爪子也放到她掌中,探頭探腦地嗅着她的氣息,活潑潑的。
像足了當初的初六。
攸寧的心泛起柔軟之至的漣漪,抱它入懷。
十九揮舞着前爪,跟她嬉鬧着,利爪是絕不會亮出來的。
蕭拓笑微微地望着這一幕,留意到的卻是別的:“它怎麽就沒個幹淨的時候?下午才洗過澡。”
攸寧這才仔細打量,見十九背部一塊蹭髒了,倒也不在意,“你不能真當貓養。不管我們有沒有摔跤、疼不疼,反倒只看模樣幹不幹淨,可真是的。幹淨又怎麽着?你賞我們荷包麽?”
蕭拓啼笑皆非的,“你就慣着吧。”
“就得慣着。”攸寧走到他身邊,故意膈應他,把十九放到他膝上,“快哄哄。”
要說親近,十九現在跟蕭拓最親,當下什麽都不管,扒着他衣服往上爬。
蕭拓表情別扭着,仍是把十九抱在了懷裏,攏住它一雙前爪,手指輕輕地揉着按着它的腦門兒。沒多會兒,十九很享受得眯了眼睛。
攸寧記下了這一招。
“過幾日都得空了,去看看阿悅?”蕭拓忽然道。
攸寧靜靜地端詳他片刻,問:“不親眼看看,就不放心?”
“你要非這麽想,也行。”
“你擔心我對她不上心,只是把她關在一個院落裏,管吃管喝而已。”
蕭拓奇怪地瞧她一眼,“還能這麽埋汰自個兒呢?”
“本來就是,你就是那麽想的。”
“稍微有些不放心而已。”蕭拓笑道,“再說了,那是鐘離的堂妹,又才幾歲大,我想去瞧瞧不是很正常?你怎麽跟護食的虎崽子似的?”
“……”攸寧橫了他一眼,琢磨了一會兒,“我每日下午都得空,只是,到時你得找由頭跟娘說。”
“嗯。”蕭拓騰出一手,握住她的手,“沒生氣?”
“沒。”攸寧笑着攬住他的肩,“你跟阿悅沒事就見見,是好事,橫豎我跟她堂哥都半死不活的,往後她有你照拂,我也放心。”
“……”蕭拓擡眼凝着她,臉色就不大好了。
攸寧納悶兒:“怎麽倒是你生氣了?我可不會哄。”
蕭拓不再言語,把十九哄得酣睡,安置到軟榻上,默默地跟她一起離開靜園,送她回了正房,自己折返外書房。
攸寧很有些匪夷所思:他生悶氣怎麽能生那麽久?擱她可繃不住,且一般是別人還正生氣,她這邊早翻篇兒了。
天還沒亮,顧澤便已起身。
準确來講,他根本就沒睡過。
婆子不敢違拗顧澤的話,真把顧芳菲的頭發剃掉了,且急趕急的尋來了一身出家人的穿戴,不然太奇怪,她們都看不下去。
顧芳菲哭鬧過,三千青絲被剃掉的時候,鬧着要上吊。
婆子二話不說,給她尋來了白绫,冷着聲音說:“老爺說了,您想怎樣就怎樣。只是要記得,死之前尋個過得去的由頭,不然,可別怪他把您扔到亂墳崗,做個孤魂野鬼。”
顧芳菲就此連尋死的力氣都失去。
此刻,她神色木然地走到馬車前,望向顧澤的目光,充斥着怨毒。
到了今時今日,她還覺得冤枉,當真是沒法兒要。顧澤喚人服侍着她上了馬車,自己親自送她到家廟,正色吩咐了一番。
家廟不适合落發之人常年修行,但他當下斟酌不出哪個寺廟最穩妥,只能先把顧芳菲暫且放在這裏。
接下來,他去了夏家人所在的宅院,親自指派不同的人手各司其職。
夏家幾個人早就從憤怒變成了惶惶不安,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的頤指氣使,更不會理會他們反反複複的詢問。籠中雀而已,不妨由着它撲騰一陣。
顧澤沒見夏家的人。如果這時候見了,他很可能因為一兩句話殺了他們。可他不能那麽做,也不能讓他們死那麽痛快。
至于逐次子出家門的事,得先從外地物色個合适的人家,急不來,顧澤也真的心力交瘁了,緩幾日對誰都好。
這日午後,顧澤選了個離蕭府較近的茶樓,再次見到了攸寧,言簡意赅地交代完,道:“你手裏必然還有人證口供,這是該當的。眼下我好奇的是,你到底要我為你做什麽事?”
“不是為我做什麽事,是大人做一件該做的事。”攸寧留意着他神色,“一代良将含冤貶職,形同流放——此事,大人作何感想?”
顧澤先是意外于她所圖不為自己,随後才頓悟道:“你指的是鐘離将軍。”
“正是。”
顧澤苦苦地搜索着回憶,“隐約聽說過,夫人拜姚先生為師,是鐘離将軍奔走促成。”
“是。”
“卻原來,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之人。”顧澤瞧着她,悵然一笑。他也許永遠看不透她,但這不妨礙他時不時發現她性情中的難得之處。當然,這種發現,說出去沒人信。
“談不上。”攸寧道,“大人意下如何?”
“夫人客氣了,我早已別無選擇。”顧澤是輸了也能保有一份風度的人,亦是言之有物,“只是,少不得提醒一句,為名将鳴冤昭雪,要選擇良機。否則,我便是網羅再多的人一起上折子,也是無用功。”
攸寧颔,“這些已經思量過,不需急于求成。待得西南大捷,林陌班師回京之後,便是時機成熟之時。”
顧澤斟酌片刻,問道:“這樣說來,夫人手裏還有別的可用之人?”
攸寧笑容無害,“自然,我請您幫忙,便不會不管您的安危。事情萬一不成,您不會擔太大幹系,若是成了,便是您一件功勞。”
“多謝。”
翌日午後,蕭拓與攸寧一起去看鐘離悅。
鐘離悅所居的三進宅院,位于城東繁華路段。
比之附近非富即貴的人家,并不顯眼,尋常人所不知的是,這宅子已經築起無形的銅牆鐵壁,不被允許的話,就算蕭拓最得力的手下、錦衣衛,都難以跨進一步。
這背後深藏的,是攸寧不肯展露的過人之才。此事算得秘辛。
是的,她不肯。要不然,早已在朝堂行走,光芒萬丈。
對此,蕭拓喜聞樂見。她是實打實的病秧子,嘚瑟不了多久就撐不住了,省省吧。
他惜才,方式之一是替人才惜命。
正在書房做功課的鐘離悅,聽先生說她唐姐姐與姐夫過來了,且得了半日的假,立時什麽都顧不得,匆匆忙忙跑出門去。
遠遠望見攸寧,鐘離悅步子更快,“姐姐,姐姐!”歡脫的小鹿一般。
攸寧笑微微的看着,适時地彎腰俯身,張開手臂。
鐘離悅撲到她懷裏,“真沒想到,姐姐今日會來看我。”氣喘籲籲,卻掩不住滿心歡喜。
“你姐夫張羅的。”
鐘離悅探出小腦瓜,好奇地望向蕭拓,“真的嗎?這就是姐夫嗎?”
“對。”
蕭拓予以阿悅柔和的笑。
鐘離悅半月形的大眼睛忽閃一下,有模有樣的行禮:“阿悅見過姐夫。”
“快起來。”蕭拓笑着擡手,“一家人了,不需拘禮。”
“好!”鐘離悅站直身形,仰臉瞧着他,“姐夫好看,配得起姐姐。”
蕭拓笑出來。私下裏活潑潑的阿悅,讓他心安。
鐘離悅抿着小嘴兒笑,攜了攸寧的手,“姐姐、姐夫,我們到房裏說話吧。”
“好啊。”攸寧和聲道,“讓姐夫抱着。”
“不用的,我長大了,可以自己走。”鐘離悅說着已被蕭拓撈起來,忍不住逸出歡快的笑聲。
進到內院正屋,攸寧一面檢查鐘離悅近來的功課,一面與這邊的管家說起大事小情。
鐘離悅則與蕭拓湊在一起說話,第一次相見而已,因着後者的溫和耐心,竟分外投緣,話題不斷。
攸寧和管家說完話,去了內室,查看鐘離悅的衣飾穿戴有無疏漏,秋楓、冬竹亦步亦趨。她們本是攸寧最得力的大丫鬟,正因得力,才被派來照顧鐘離悅。
“伴讀的兩個小丫鬟資質尚可,卻比不得大小姐,只能各學各的。”秋楓說道。
“不打緊,能陪着阿悅就成。”攸寧問冬竹,“你教的幾個孩子怎樣,是不是習武的苗子?”
“有三個不錯。”冬竹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性子急,起先動不動把人訓哭,被秋楓姐姐罵了幾次才改了。”
“難為你了。”攸寧見一切妥當,去了次間,窩在美人榻上。
筱霜、晚玉尋過來,主仆幾個閑話家常。攸寧聽的多,說的少。
含帶花香的春風透過半開的窗,無聲入室,溫柔流轉。
外間一大一小的語聲隐隐入耳,聽得出,鐘離悅很開心,蕭拓很耐心。
氛圍是這般溫馨。
時光安然,人也安然。
攸寧慵懶地側轉身形,阖了眼睑,本想閉目養神片刻,卻沉沉睡去。
秋楓笑着取來錦被,小心翼翼地給攸寧蓋上。這人一向如此,不定何時就貓一覺。
晚玉則去知會了鐘離悅一聲,意在讓她只管放心與新姐夫說話。
“姐姐睡着了?那我們不要吵她。”鐘離悅壓低了聲音,“姐夫,小花園裏有姐姐給我種下的花,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好。”蕭拓随着鐘離悅到了小花園,走到一個開着顏色各異的月季的小花圃前,溫然道,“月季四季常開,不嬌氣。”
“姐姐也是這樣說的。”鐘離悅踮起腳尖,張望着高處的花。
蕭拓抱起她,“喜歡哪種顏色?”
鐘離悅的小手指着向一朵花,“我喜歡紅顏色的花,平時喜歡粉色。”
“哦?原因呢?”
“別的顏色的花打蔫兒、枯萎的時候很不好看,紅色的沒那麽慘。”
蕭拓哈哈一樂,“倒也是。”至于平時喜歡粉色,不用問,小女孩兒麽,自然喜歡嬌嫩的顏色。
這時,一只小奶貓喵嗚喵嗚地跑到蕭拓腳邊。
鐘離悅一條小胳膊勾住蕭拓頸子,俯身往下看,“诶呀,招財,你怎麽來啦?”
蕭拓笑出來,摟緊她,彎腰拎起招財,讓她抱着,“沒事兒。誰取的名兒?”
“姐姐取的,說貓咪就是招財旺家的,鹦鹉也是,我養了一只,在外院,叫旺家。”
歪理,虧她好意思跟孩子說,但這意味的是喜歡,不然何以這麽擡舉。偏偏曾經跟他說,她煩這類小東西。
“姐姐說的沒錯。”蕭拓撫了撫招財圓圓的小腦瓜。是只通體雪白的家貓,眼睛大大的,眸色淡藍,很漂亮。
“姐夫喜歡?”
“喜歡。”他可不像有些人那麽擰巴,下一刻,鐘離悅就給出了有些人擰巴的證據:
“姐姐不喜歡,看到招財就讓它一邊兒涼快去。”
蕭拓輕輕地笑,“姐姐喜靜。各有所好,是尋常事。”
“嗯,姐姐喜歡下棋、看書。”
沒錯,喜歡走棋譜上難以走通的局,愛看很多男子都讀不通的《奇門遁甲》,說話時最擅長把天兒聊死。
多無趣的一個人。
多不想讓人欣賞、走近她的一個冷心冷肺的笑面虎。
心裏這麽想着,他與鐘離悅說起養貓、鹦鹉的趣事。
“招財總想招惹旺家,旺家惱了就撲閃着翅膀兇它,它一下就害怕了,動都不敢動的。”鐘離悅說。
惹得他又笑。
時候不早了,再不舍,也要作別。
蕭拓喚随從取來給鐘離悅的幾份禮物,允諾過幾日再來。
很明顯,鐘離悅早已習慣這種情形,反過頭來寬慰他:“姐夫、姐姐有空就來,沒空也不用特地過來,我會聽話,用功讀書。”
“好。”蕭拓讓鐘離悅查看禮物,自己去尋攸寧。
她側身睡在美人榻上,蜷縮着身形,睡顏如孩童。
蕭拓拍拍她的臉,喚醒她:“等會兒回府。”
攸寧哦了一聲,懵懂地坐起來,倒是沒惱。
“該跟阿悅說話的時候,你用來睡大覺,真行啊。”蕭拓和聲揶揄她,坐到她身邊。
攸寧只是彎了彎唇角。
“不論你怎樣待她,她也已把你當親人。”蕭拓若有所指。
“親人也有百千種不同。”攸寧改為半卧,讓自己舒舒服服的,“你要是願意,往後随時來看她。”
“一起。”
“我沒空。”
“……”蕭拓阻止自己跟她讨論這種事,“起來梳洗一下。”
攸寧麻利地下地,轉去洗漱一番,更換了顏色樣式一致的衫裙,攸寧與鐘離悅道辭,也不過柔和淡然的一句:“走了,阿悅要乖。”
鐘離悅用力點頭,送二人到垂花門,揮着小手目送他們上馬車。
攸寧不曾回首。
蕭拓幾度回眸。
轉過天來,西南捷報送達京城。
蕭拓這個正在放假的首輔被喚去宮裏,與皇帝、內閣、一幹重臣開始事先斟酌着一些将領的論功行賞、日後安置到何處鎮守一方。
蕭府這邊,三夫人通過下人向老夫人認錯請罪。
這樣一來,老夫人倒不好再晾着她了,終究要顧及三老爺的顏面,與攸寧商量一番,當即解除了她的禁足。
三夫人在下人勸說之下,決定去正房一趟,做做場面功夫,向攸寧賠禮道歉——不管怎麽說,賬目的确是個爛攤子。
不成想,去的路上遇見了四夫人。
三夫人低垂了好幾天的下巴又揚了起來,走過去低聲奚落道:“呦,我是去給五弟妹賠禮道歉,四弟妹是去做什麽?你可別忘了,你再怎樣,夫君也是四老爺——與三老爺一母同胞的四老爺。”
這人這副嘴臉不是一日兩日了,四夫人懶得搭理,舉步走人。私心裏,這幾日其實也很不痛快,實在煩悶,恰好二夫人去忙別的事了,她就想找攸寧坐坐,說說話。
三夫人卻不知道妯娌一肚子邪火,嘴上便仍如以往一般不饒人,語聲倒是更低了:“我聽說,你家四老爺常留宿在外頭,三兩日不着家?該不會是養了外室吧?要不要我幫你打聽打聽?”
四夫人停下腳步,冷眼瞧着三夫人,下一刻,手便用力揮出,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落到對方臉上,“見過嘴欠的,就沒見過你這麽嘴欠的!往後再招惹我,抽你都是輕的!”
三夫人下意識地捂住臉,面上的表情沒有憤懑,只有驚駭:居然動手打人?這個妯娌是瘋了不成?
四夫人的腳步已轉向老夫人那邊,“走,我們去婆婆面前理論一番。”又指派了一名丫鬟,“禀明五夫人,說我們兩個不成體統,光天化日犯口舌還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