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遠近相安的眷侶(1) 三更
一大早, 蕭拓攜攸寧到福壽堂請安敬茶。
老太爺、老夫人坐在羅漢床上,少不得着意打量攸寧。
老太爺望着兒媳婦,面露微笑, 望向兒子時, 目光透着嫌棄。
老夫人瞧着攸寧,只有驚訝:這般嬌柔清豔, 眉眼單純無辜,真的是那個鬧得朝野百姓皆知卻安然無恙的毒婦?
攸寧也在上前同時悄然打量了公婆兩眼, 老夫人和藹端莊, 老太爺氣度超然。
走到兩位長輩近前, 攸寧随着蕭拓行跪拜禮, 随後敬茶。
二老俱是和顏悅色地接過茶盞,淺嘗一口, 讓新人起身。随後,老太爺賞了攸寧一件翡翠白菜的傳家寶物,老夫人賞了攸寧一套紅寶石頭面。
攸寧綻出溫婉的笑容, 恭敬道謝。
剛落座,有管事急匆匆來禀:皇帝傳旨給蕭拓、攸寧。
耽誤不得的事, 又點出了接旨的人選, 便沒必要知會別的房頭, 一行四人轉去接旨。
皇帝冊封攸寧為一品诰命夫人。
傳旨的是宮廷大總管魏凡, 宣讀完聖旨, 又對蕭拓、攸寧傳了一道皇帝口谕:“首輔與首輔夫人正值新婚, 不用進宮謝恩。”随後, 端肅的面容轉為殷勤的笑臉,與老太爺、老夫人寒暄起來。
這期間,魏凡時不時看攸寧一眼, 并不掩飾目光中的驚訝與驚豔。陰差陽錯的,他一次都沒見過她,不想是擔得起傾城的絕色。
有三兩次,攸寧與魏凡視線相交,能感受到對方毫無惡意,回以禮貌的微笑。
說笑一陣子,魏凡道辭,蕭拓與攸寧送了一段。
魏凡先對攸寧道:“夫人日後進宮的時候,有事只管吩咐。”姿态放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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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寧感激的一笑,“大總管言重了,有事相求的時候,還請照拂一二。”
“夫人也言重了,凡事都好說。”魏凡笑意更為和善,轉向蕭拓,“皇上說,遇到棘手的政務,需得閣老進宮商議。”
蕭拓颔首,“分內事,随時可以奉召進宮。”說着,遞給魏凡一個大紅包,“權當請你喝喜酒了。”
魏凡大大方方接下,“咱家給夫人備了一份賀禮,讓景竹送回房了。”望向攸寧,和煦地笑,“告辭。”
攸寧欠一欠身。
蕭拓卻道:“賀禮沒我的份兒?”
“沒有,不敲你竹杠就知足吧。”魏凡笑着,一溜煙走遠。
蕭拓、攸寧相視而笑。
回往福壽堂的路上,他看着她,“不生氣了?”
攸寧斜睇他一眼,“本來就沒生氣。”
對,沒生氣,只是有起床氣——
他醒得早,懶得動,閉目養神。
她醒了之後,翻來覆去好一陣,磨磨蹭蹭起身,爬下床的時候,沒好氣地咕哝了幾句,他耳力絕佳,硬是沒聽清她說了什麽,但一定與他有關,聽那惡劣的語氣,踹他一腳的心都有。
她累,他想見的到,可那能全怪他麽?
昨夜兩人相繼去淨房沐浴,回到床上,仍然了無睡意。他就把她摟在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閑篇兒。
她不老實,動來動去的,勾得他又起了遐思,手是自有主張地撩她,心裏卻擔心她受不住,就那麽猶豫着。
哪成想,她掐了他的手一下,又捧住他的臉,慵懶地問:“還想?”
眼看着有戲,錯過便是傻子。他就反問:“行麽?”
她咬了咬他的唇,說:“再來,怕你不成?”
于是,他沒了之前的強自忍耐克制,平添諸多無法言喻的美妙滋味。
雖然感覺得到,她只是睡不着找個事兒打發時間,以圖盡快疲憊早些入睡。。
真的,這小女人,關乎她自己,就沒有豁不出去的。幸好,豁出去的同時,也存着探究好奇的心思——他要她,亦是她要他。
在她那裏,這是件很公平的事。
他慶幸。可有那麽一刻,也不免心生遺憾:如果她與他兩情相悅,這又該是何等的良辰美景?退一萬步講,哪怕她對他,如他對她的矛盾心緒,也該有更多的歡愉。
偏生她只是履行婚約,互惠互利,才肯交付己身。
末了,她已經完全懶得動也沒力氣動了,只用一雙含着嗔怪慵懶的明眸瞧着他。
他便親自叫水,又親自把她抱到淨房,叮囑佟婆子小心服侍,生怕她在浴桶裏睡着,把自己悶死。
再一次回到床上,她幾乎沾枕就睡了。
他倒是沒想到,她醒來後沒有新娘子的嬌羞,只有無名火。
什麽人啊。
她下地後,喝了幾口水,便揚聲喚人。一定是故意吵醒他。
他不好再裝睡,起身洗漱。
她一直皺着小臉兒,氣包子似的,直到出門。
他滿心笑意,卻擺出冷峻的面色,沒慣她的小脾氣。
斂起遐思的時候,兩人回到福壽堂,落座後,蕭拓道:“封了诰命,主持中饋便更加順理成章,勞煩娘知會二嫂。”
老太爺蹙眉,接過話去:“這是家,不是衙門,公事公辦的态度要改。”
蕭拓稱是,記起母親可能對這類事一竅不通,叮囑道:“您讓二嫂告訴管事,從速整理賬目,三日後交接。”
“……知道了。”老夫人無所謂,就算抵觸也得應下:賢名在外的做婆婆的人,怎麽能駁了兒子的決定,又怎麽能不讓嫡媳持家。
老太爺瞪了蕭拓一眼。
蕭拓攜攸寧起身道辭。
老太爺緩和了神色,颔首微笑。
老夫人則道:“下午要認親,又是一番勞神,午間就不必過來用飯了,得空就歇息一陣。”
二人稱是,行禮退出。随行的趙媽媽期期艾艾上前來,請示道:“奴婢以前在老夫人房裏當差,還有點兒東西沒收拾走,能不能順道取一趟?”
攸寧颔首,“去吧。過半個時辰,要打賞正房的下人,媽媽記得掐算着時間趕回去,幫忙引見。”
“是,是,夫人放心。”趙媽媽滿臉堆笑,轉身到了福壽堂的宴息室,站在老夫人面前,細數昨夜從秋月口中聽聞的種種。
老夫人愣住,“只說這些事,唐……老五媳婦是向着我的?”她似是發問,又似自問。
“單論這些,五夫人的确是向着您,閣老畢竟是您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遇到昨晚的事,傻子都知道該偏向誰。”趙媽媽谄媚的笑着,把揣測當事實道出,“但是,她也一定是要先拿走樊姨奶奶與二夫人持家的權利,再與您針鋒相對。這樣一來,就能在蕭府橫着走,作威作福。”
老夫人乍一聽,想點頭,但轉念一想,不對,“說什麽呢?老五媳婦已是一品诰命,老太爺和老五已讓她主持中饋,她哪兒還用得着跟誰争?”
趙媽媽險些結舌,“可是,聖旨是今日一大早下來的,五夫人并不知情,況且循舊例的話,不定何時才能得到诰命……”
老夫人一記冷眼,出言打斷:“老五在朝堂的兇名,全是誰捏造出來的不成?禮部怎麽敢耽擱他媳婦請封诰命的事?”
趙媽媽說回根本:“可五夫人終究是惡名昭彰,注定是天大的隐患,萬一哪一天算計到您頭上——”
老夫人斟酌一陣,目光意味深長,“你與秋月時時留意老五媳婦,監視她有無行差踏錯,及時來禀。”
“是。”
“再有,”老夫人聲音更冷,“你讓方媽媽知會樊氏,讓她照着老五媳婦的話行事,認親時別露面。以往不成體統,是我身子骨不适,不得已,如今該照規矩行事了。”
一把年紀了,樊氏還玩兒争寵那一套,要不要臉了?
蕭拓去外院處理些事情,攸寧這邊,見了一衆下人,按位分打賞。
趙媽媽以正房管事媽媽自居,待得衆人歡天喜地退下之後,挂上殷勤的笑臉,對攸寧道:“府裏差遣奴婢來正房打理一應事宜,還能每日服侍夫人梳妝。”
攸寧笑若春風,“好啊。我前一陣生了場病,便耽誤了些事,連兄長急趕急添的那些嫁妝總值都沒來得及算出來。”轉頭喚筱霜,“把賬冊拿來,你幫着趙媽媽給我算出個總數,晚間報給我聽。”
筱霜稱是,去拿賬冊。
趙媽媽張了張嘴:她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哪裏會盤賬?可是,并不需要在攸寧跟前,便有機可乘:哄哄陪嫁過來的那個丫鬟代勞,要麽就把賬目交給外院賬房相熟的人幫忙。
攸寧遞眼色給晚玉。
晚玉會意,扶着趙媽媽向外走,“媽媽請到小花廳稍等,奴婢服侍茶點。”這種拎不清自己斤兩的,根本不需夫人親自出手,她與筱霜已做慣做熟。
攸寧回到內室,找出筱霜一早送來的信匣子,查看幾封密信,其中包括恩師的。
姚慕林諄諄叮囑愛徒,一層意思與徐少晖一致:蕭拓是良配,且行且珍惜。另一層意思是,蕭拓若真是治世之才,她大可将那些能招致殺身之禍的東西轉手于他。
看完之後,攸寧循例将密信燒毀。
恩師期盼的那一天,她也期待,但也許永不會來。
之後,她在正房各處轉了轉,瞧着下人開了箱籠,安置嫁妝。
蕭拓一碰公務,時間就不由他做主,午間沒能回來。
攸寧獨自美美的吃完一餐,回寝室眯了一覺。只在喧嚣聲中坐在花轎上那一路,她就得緩一兩天,何況還有那麽多事項要應承。
秋月掐算着時間喚醒她:“兩刻鐘之後認親,閣老在次間等您。”
攸寧咕哝兩句,翻來覆去的掙紮了會兒,才肯起身洗漱更衣。
秋月瞧着,只覺夫人私下裏的性子可愛得緊。
打扮齊整,攸寧來到次間。
蕭拓盤膝坐在臨窗的大炕上,若有所思,聽得她的腳步聲,望向她。
依然是一身紅衣,戴了珍珠耳墜,點了胭脂之故,粉嫩的唇紅豔豔的,更襯得膚如羊脂,眉目如畫,天生水光潋滟的眸子殘存着初醒的慵懶。
“準備妥當了?”他和聲問。
攸寧輕一颔首。
“走。”蕭拓下地。
認親時,老太爺、老夫人居中而坐,蕭府其餘人等、旁支、姻親、通家之好分列客座。
譚夫人、楊夫人兩位媒人幫忙引見。
老太爺、老夫人又賞了攸寧十分名貴的物件兒。
攸寧懂得女工的門道,但平時連條帕子都不肯做,加之定親到成婚的只有月餘,就算有心也趕不及。是以,她孝敬婆婆的開箱禮是一幅私藏的繡品。
繡品疊放着只有巴掌大小、薄薄一疊,徐徐展開,卻是一幅雙面屏風,一面是山水,一面是貓蝶,寓意都好,繡藝精絕。
有女眷湊過去賞看,啧啧稱奇。
兩位媒人繼續為攸寧逐一引見在座親朋。
會到場的賓客名單,蕭拓早在成婚前便給了她一份,倒沒有哪個需要特別留心。她備下的見面禮參考了別家情形、蕭府舊例,用物件兒代替針線,只求個不功不過。反正她怎麽做,人們背地裏都不見得有一句好話。
陪在一旁的蕭拓,時時被男賓無傷大雅的調侃兩句,而所有人矚目的焦點,自然只有攸寧:
十九歲,熬死了顧文季,折騰得無父無母,把顧家主母及其娘家整治得半死不活,再嫁的是惹多少女子豔羨妒恨的蕭拓。毒婦做到這份兒上的,以前往後不敢說,在當今是絕無僅有。
絕大多數人初見攸寧,第一反應都是人不可貌相:出塵若仙,熾烈的紅衣不能消減她容顏半分的美,反倒彰顯出氣韻中的清冷高貴;
待人接物時從容優雅,應對得宜,又不同于八面玲珑的做派,笑容讓人如沐春風,場面話說的恰到好處,但沒存心逢迎的意思——蕭拓的夫人,除了在皇帝面前,本就不需讨好任何人,可這份兒涵養,分明是長久成習。
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披着空谷幽蘭外衣、暗藏罂粟手段的女子,極美,極矛盾。
賓客之中的有心人,品出一件事:蕭拓娶攸寧,便是只圖她這個人,也是很正常的。這般女子,不大可能臣服于誰,你反感,便棄若敝屣;你想征服,便如獲至寶。
想法簡單的則暗暗納罕:以唐元濤、藺清蕪的資質,怎麽生出個活脫脫的妖孽來的?又想,得虧那倆是她雙親,不然,早被弄死了,絕不是斷絕情分這麽簡單。
心情最複雜的,是蕭府女眷。她們本以為,認親的場面會狀況百出,需得她們幫忙斡旋,哪成想,需要做的只是維持着笑容看熱鬧。新娘子比她們行事更穩妥。
兩人應承一周,恰好到了開席的時辰,一行人去往設宴的花廳。
男女席面東西分開,中間用珍珠簾隔開。
這樣的場合,沒有人傻到在席間尋釁滋事,都只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很有默契的相互捧場,維持着輕松的氛圍。
攸寧起先無奈的是,飯菜不可口,随後,悄然留意着三個妯娌。昨日被送入新房之後,三人也在看新娘子的女眷之中,卻是不便仔細打量。
二夫人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珠圓玉潤,笑容可親,言語爽利,很喜歡提及兒子蕭延晖;
三夫人二十出頭,樣貌明豔,舉止矜持,偶爾不經意間,會對某個人投以諷刺、不屑的眼神,私下裏大抵是驕矜的脾氣。攸寧不免想,自己沒留心的時候,遭了她多少記冷眼;
四夫人正是雙十年華,容顏清麗,且是耐看的那種,初時不覺驚豔,越看越覺婉約可人。她對周遭一切透着漫不經心,明顯是應付事兒來的,偏又不會叫人挑出不是,儀态優雅自在。
三個人各有千秋,相處時應該有些趣味。攸寧得出結論之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三個人各自的夫君——
二老爺很符合富貴閑人的形象,神色真誠,笑容爽朗,舉動透着灑脫不羁,其子蕭延晖像足了他;
三老爺目光深沉,笑的時候,笑意從不達眼底,說話言簡意赅;
在庶出的三兄弟之間,四老爺樣貌最出色,只是眉眼間凝着些許憂郁,目光有些飄忽不定,随時随地在走神的樣子。只說這一點,不知與四夫人算不算默契。
暮光四合,晚風習習。
“怎樣了?”樊氏站在大畫案前,手中畫筆不停,淡然詢問。
翡翠小心翼翼地回道:“什麽事都沒有。”
“五夫人可有令人指摘的言行?”
“沒、沒有,奴婢沒聽說。”實際上,翡翠聽到的是,以五夫人的涵養與進退有度,便是沒有閣老親自引見,誰想難為她,也只會碰軟釘子,當衆自取其辱。
“說實情。”
翡翠硬着頭皮,如實相告。
樊氏丢下畫筆,緩緩落座,端過手邊的茶,細細地品着。過了好一陣子,吩咐道:“明日早些喚醒我,我要去給老太爺、老夫人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