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波三折的婚夜(1) 一更
三日後, 藺清蕪情形略略見好,能坐馬車了,齊家的人便離開客棧, 或回江南, 或回滄州。
景竹隔一半日就替蕭拓送茶葉、棋具到蘭園,與筱霜、晚玉提了蕭拓敲打齊家的事。
晚玉聽了, 抿嘴笑了,又問:“閣老原話是怎麽說的?”
“原話簡單得很, ”景竹笑道, “別善待藺氏, 也別虐待死。”
晚玉笑意更濃, “這樣一來,齊家和藺氏往後的日子都不好過。”首輔大人話裏那個度, 委實不好掌握。轉過頭來,和筱霜告訴了攸寧。
攸寧聽過就算,專心挑選衣料。
私下裏, 林夫人曾問她:“藺氏那邊,真就這麽着了?”
“就這麽着了。”攸寧淡淡的, “原本不需走到這一步, 哪成想, 她不曉事到了那地步。動不動跟我提勞什子的生恩, 也不想想, 她便是把我告到衙門, 誰又能斷我不孝之罪。”
林夫人釋然, 又道:“只是擔心你會後悔。”
“許她不仁,不許我不義?”攸寧語帶輕嘲,“能與任何人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之輩, 絕不是我。說起來,我要不是另有事情要辦,說不定真會與她相認,然後把齊家拆得七零八落。”
林夫人忍俊不禁,“那還是省省的好。”
時間進到三月下旬,蕭拓兌現承諾,命向松送來之前許給她的扇面兒,一幅駿馬圖,一幅傲雪寒梅,一幅空谷幽蘭,随附的背面都是與圖相符的詩詞文章。
向松道:“駿馬、寒梅是送給姚先生的,另一幅是送您的。”
攸寧厚賞了向松,回贈蕭拓一塊可以用來雕篆印章的小石頭。仔細賞看一番,不得不承認,他的字、畫很對得起他那張臉。
但是,送她空谷幽蘭……怎麽想的?明明送罂粟更合适。
婚期越來越近,來蘭園的人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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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夫人、楊夫人便不需說了,見天過來與攸寧說一陣子話,言辭婉轉地提醒一些事:
譬如蕭府那邊已在正房安排了管事媽媽、大丫鬟和一應二等丫鬟、小丫鬟、粗使婆子,來處不一;
譬如主持中饋的三夫人最近不知何故,屢屢出錯,以至于惹惱了外院的管家和一衆管事,內外打起了擂臺,老夫人仍如以往,不聞不問。
攸寧誠心道謝,倒是不擔心什麽。她本就只想帶筱霜、晚玉兩個大丫鬟和四名二等丫鬟,所謂陪房,只是在蕭府挂個名,該忙什麽忙什麽就是。人手是用來調教、收服的,若全都服服帖帖,筱霜晚玉怕就先會覺得無趣。
至于蕭府婆媳四個,沒有蕭拓約束着,恐怕早就有一兩個過來試探了。不認可是正常的,換了幾年前的她,就算不會先入為主的反感一個人,敬而遠之卻是必然。
其他來添箱的賓客中值得一提的,不外乎是徐少晖的母親徐夫人、林夫人的婆婆林太夫人。對前者,攸寧禮遇有加,當做自家長輩;對後者則始終是透着疏離的客套,聽着對方的話不着調了,便尋個理由送客。
三月二十四,顧澤斟酌再三,派人傳話給攸寧:夏家父子已辭去官職,正在進京的途中,彈劾齊家的事也已全部安排妥當,另外,請她指個地方,見上一面。
攸寧指了一間相熟的茶樓,當日午後前去相見。
顧澤這一陣過得辛勞又焦躁,清減了不少,待得攸寧見禮、落座後,開門見山:“我思來想去,得出的結果有限,能否請你事先給我交個底,你手裏的憑據,是否與文季的病痛有關?”
攸寧反問:“您可曾找人請教過令公子的情形?”
“找過,我拿着他以前用過的方子,請教過幾位太醫。”顧澤面露頹唐,“他們都說,那是奇症,難以治愈。而曾長期為文季醫治的太醫、大夫,先後沒了蹤跡,一個辭官返鄉,路上出了岔子;一個出了意外,出門游玩時在江上醉酒,栽到了水裏,連屍身都沒打撈到。”
“這麽巧。”
“就是這等我後知後覺的巧合,才愈發不安,又變着法子查常年服侍文季的人,有一個也失去了下落。”顧澤幹咳一聲,目光交融着羞慚、恐懼,“他房裏的人,有一陣調換的頻繁,我只當是他和你猜忌之故,到如今想想,才覺出異樣。”頓了頓,身形前傾,“你能不能提前透露一二?如此,我也好早做打算,知曉日後如何安排夏家的人。”
攸寧沉了沉,“好。我知曉一些救人的方子,更知曉一些害人的方子——能讓人看起來是身患奇症那種。”
“洗耳恭聽。”
攸寧目光悠遠,“有一種常見的給人自盡的毒,每日在膳食中用一點點,持之以恒,便會使得人如顧文季一般病倒在床,行動不便,俨然活死人。
“太醫、大夫不論是否見過前例,出于種種顧慮,只能說是治不好的奇症。
“尊夫人的雙親通些藥理,常有琢磨古方偏方的閑情。”
顧澤瞳孔驟然一縮,嗫嚅道:“你是說——”
“說個方子而已,”攸寧嫣然一笑,“說一些世人對令公子全無所知的事。”
顧澤急切地問:“他……不,他與你是何時察覺出了端倪?”
“從他誠心教我經商之道的時候,我提醒了他幾句。”攸寧如實道,“奇的是,他早就知曉了,也已抓了人證,但應該是真活得膩煩了,沒有親自追究的意思。
“我曾說,他要是同意和離,我可以替他出面。
“他說不用,橫豎也治不好,他沒多少日子了,不妨讓我用人證做保命符,就算離了顧家人單勢孤,也會得到您的盡心照拂。”
顧澤喉間狠狠一哽,說不出話。唐攸寧一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此刻終于有了答案。怪不得她有恃無恐,原來是在這兒等着他呢。
他的親生兒子,寧可幫助虧欠的女子,也不肯再給他點滴父子情分,連抱怨指責也不肯說。
他如何讓兒子對自己心涼失望到了這地步?
一時間百感交集,心念數轉,險些讓他蒼老十歲。
良久,他才終于啞聲問道:“那麽,你到底作何打算?為他報仇雪恨,還是要我自此對你言聽計從?”
“大人言重了,一切全在您。”攸寧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本就不該結緣,我為他報什麽仇?若您賞臉,願意聽取我的建議,日後需要做的,也只是有良知的官員早就該做的事。”
“譬如——”
“如今沒到說準話的時候。”攸寧從容起身,“我本意只是要您幫忙。當然,您也可以讓我害得一文不名。”說着欠了欠身,“看起來,我似乎真能嫁入蕭府,近日會很忙,過一段再請您喝茶。”
在她舉步出門時,顧澤起身,“唐東家。”
攸寧轉身望着他。
顧澤深施一禮,“唯請手下留情,給顧家留下現今這一席之地。夏家的人進京後,如何安置,到時還要請你費心指條路。”
“好說,您客氣了。”攸寧又欠了欠身,轉身出門。
回程中,攸寧透過小窗子望着街頭繁華,盤算着一些事。顧澤的表現,愈發證明她沒選錯人,再加上徐少晖、林陌、恩師在士林的影響……手中牌面已算過得去。
如此,距鐘離遠回京的路,是否又近了一步。
家國大義、權衡大局,那是蕭拓的事,她只想為救命恩人盡一份力,要那昔年悍将得到應有的公平、禮遇。
哪怕是強人所難。
若連在疆場揮灑熱血的鐵骨铮铮的人都不能善待,這樣的朝廷要來何用?
當然,朝廷看起來一直善待蕭拓,可那又怎麽同?那厮是天生的大尾巴狼和狐貍精,何等局面都能保有自己該得的尊榮。
這心願,他若能全力幫襯……嗯,要她做個乖乖的小媳婦兒都成,可那又是他不需要的。
這樣想着,她忍不住笑了,有幾分愉悅,亦有幾分自嘲。
轉過天來,是安床的日子,蕭府從這日起,充斥着喜樂喧嚣。
蕭拓半個月的假,也是從今日開始。當然了,也就是能終日留在家中,該批閱的公文仍是不可耽擱。
到了三月二十六的吉日,攸寧一大早起身沐浴裝扮。
譚夫人、楊夫人和各家女眷早早趕來,各自成群地坐在一起說笑,把氛圍渲染得熱鬧喜慶。
到了吉時,蕭拓與八名傧相準時而至,傧相有文官亦有武官,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除了這邊沒有長輩随之做出的細微調整,其餘一切遵照俗例。
攸寧罩着大紅蓋頭,在鞭炮喜樂歡笑聲中,等他來迎。
踏着傍晚的绮麗霞光,蕭拓步調沉穩地走進室內,凝了一眼安安靜靜的新娘,從喜娘手中接過大紅緞帶,引着她出門。
下臺階時,他提醒:“當心。”語聲低而柔和。
攸寧極輕微地點了點頭,低頭斂目,透過蓋頭留出的有限的縫隙,小心地邁步。卻不料,他又問:
“聽到沒?”
攸寧蹙眉,輕輕地沒好氣地嗯了一聲。他又在想什麽亂八七糟的?難不成擔心她會找個人替嫁?
幼稚死了。
蕭拓眼中則有了切實的喜悅,雙眸愈發地燦若星辰。
他就是擔心她出幺蛾子。
不擔心才不合常理成麽?她有什麽好着惱的?
這沒譜的小脾氣,得治。
夜了。
新房內,攸寧端坐在千工床上,笑語喧嘩隐隐入耳。
禮成已有小半個時辰,蕭拓在喜宴間應酬賓客,這邊清淨下來,留在她近前的,只有一名喜娘、一名大丫鬟。
散席的時間沒個準成,拖到後半夜也是有的。攸寧從袖中取出兩個封紅,賞了喜娘與丫鬟,“你們先去歇一歇。”略頓了頓,看向那名丫鬟,“喚我的陪嫁丫鬟過來。”
喜娘接了封紅,說了一通吉祥話退了出去。
丫鬟秋月領賞道謝,卻沒聽命行事,不卑不亢地道:“奴婢秋月,奉三夫人之命,過來服侍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攸寧重複道:“喚我的陪嫁丫鬟過來。”
“她們剛到蕭府,各處情形都不知曉,現下大抵正忙着逛這偌大的蕭府。”秋月眼尾稍稍一挑,不卑不亢,“夫人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攸寧盈盈一笑,纖細素白的手指撫了撫裙擺,舉止優雅輕緩地下地,走到妝臺前落座。
“夫人,您……”秋月詫然,“新娘子雙腳不能沾地,閣老回來會動怒的,少不得遷怒奴婢。”說話間,疾步走到攸寧身側,要扶她回床上,“趁着沒人瞧見,您趕緊……”
攸寧轉頭看住她。
秋月的手堪堪碰到大紅吉服的衣袖,對上她涼涼的視線,動作便僵住了。
“起開。”攸寧目光自幽涼轉為不屑,再到視草芥一般的漠然。
秋月下意識的被那種眼神刺傷了,手縮了回去,雙腳也不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醒過神來懊惱不已,卻不好再上前。
攸寧轉頭,對鏡摘下鳳冠,再逐樣取下首飾。
秋月偷眼打量着攸寧的一舉一動,目光中盡是懊喪。
她名為過來做這邊的大丫鬟,實則是三夫人的眼線。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焦慮了一段日子,想到了應對之策:蕭府是怎樣的門第,如何能容着遲早會有辱門風的女子?嫁過來之後,齊心協力磋磨一陣子,打發了便是。
不是嫁妝格外豐厚麽?那就尋些大的錯處,讓她淨身離開。不知天高地厚,合該付出人財兩空的代價。
她們第一步舉措,便是安插眼線到正房。
秋月倒黴,攤上了這種差事。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曾親口許諾,這差事辦得好,便将她指給外院有頭有臉的管事。
太想當然了。
她們怎麽就不想想,她很可能死在唐攸寧手裏——天下皆知的蛇蠍美人,是能輕易被個丫鬟監視算計的?再說了,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誰不曉得?
她不想賠上性命,又不敢回絕,只好選擇折中的法子:第一時間惹怒唐攸寧,服侍之初就被懲戒,降為二等丫鬟甚至粗使丫鬟都可以,那也比平白丢掉小命來得好。
哪成想,唐攸寧根本不吃這一套。
攸寧摘下紅寶石耳墜,除下腕上的福祿壽三色镯子,手勢輕柔地放在妝臺上,又起身除下繁複的大紅褙子,信手放在床上。
這些累贅,委實把她累得不輕。
身着紅色衫裙,感覺松快許多。她折回到妝臺前,側身而坐,凝望着秋月,輕咳一聲。
秋月回過神來,有些倉促地道:“夫人有何吩咐?”
“說說話。”攸寧語氣柔和,“關于我的傳聞,是不是聽過不少?”
秋月略一遲疑,誠實地回答:“是。夫人早已是名動京城的人物。”名動京城的蛇蠍美人,這殊榮,也不知她作何感想。
“如你先前所言,我不守習俗下地,到了閣老面前,只說是你慫恿之故,他會信誰的說辭?”攸寧拿起妝臺上的福祿壽三色镯子,手勢透着漫不經心,“這镯子價值不菲,我把它摔碎,推到你頭上,你猜閣老是信我,還是信你的辯白?”
“……?!”秋月驚愕之下,雙眼瞪得老大,連嘴巴都張開來。她這才明白,唐攸寧想要自己的命,比自己想的更輕易。
她跪倒在地,“求夫人恕罪,饒了奴婢。奴婢這就回樊姨奶奶和三夫人面前領罰……”她聲音越來越沮喪無力,深知回去之後,那二人會視她為敗事有餘、折損顏面的廢物,輕則打一通板子,重則打發到莊子上,連重頭熬起的機會也無。
攸寧睨着她,“回去的話,她們若是讓你照常當差,也罷了;若你料定前程盡毀,我倒是能施與援手。”
秋月怕到了極點,頭腦倒更為靈光,幾息的工夫之後,連連磕頭,“請夫人饒奴婢一條賤命,奴婢日後定會效犬馬之勞!”
攸寧牽了牽唇,“言重了。”
秋月急切地道:“奴婢自知愚鈍,自請降為粗使丫鬟。”
“照常當差,旁的你掂量着辦。”攸寧轉身端坐,審視着鏡中的自己。
“謝夫人的大恩大德。”秋月記起分內事,慌忙起身,将妝臺上的首飾歸置起來,一面輕巧麻利地忙碌,一面獻出投名狀,“這邊的管事趙媽媽,也是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着意安排過來的。趙媽媽性子浮躁張狂,并沒什麽本事,字都不識得幾個,只是頗會讨老夫人的歡心。”
攸寧颔首一笑。
秋月忙完手邊的事,揣摩着請示:“夫人要不要淨面淨手?奴婢喚人打水過來。”
“好。”
秋月傳話之後,又紅着臉請示:“奴婢請您的陪嫁丫鬟過來吧?”
攸寧一笑,“不必了,你做事就很周到。”
秋月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了幾分。
二更天,蕭拓踏着夜色回房。
攸寧已然歪在大迎枕上入睡。
蕭拓聽得秋月戰戰兢兢地通禀完,從袖中取出一摞封紅,遞給她,一擺手,“該打賞的打賞,餘下的是你的。備水。退下。”
秋月稱是而去。
蕭拓走到千工床前,斂目打量。
她睡的很安穩。
真夠心大的。
他是說過,她可以早些歇息,可那不是客氣話麽?
再怎麽着,這也是他三十年來首次娶妻,且沒二回的事兒。
他彎身道:“醒醒。”
攸寧只眉心動了動。
蕭拓起了戲谑之心,拈起她一縷發絲,用發尾掃她的臉。
攸寧蹙眉不已,擡手抹了抹臉,随即清醒過來,男子俊美至極的容顏映入眼簾。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
蕭拓道:“你倒是心寬,也不怕我回來耍酒瘋。”
他身上酒氣濃烈,但眸色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蒼白。攸寧心安下來,歉然解釋:“原是想小憩片刻,卻不料睡沉了。”
“的确累人。”蕭拓釋懷,坐到床邊,“也不知哪個混帳定的嫁娶章程。”
攸寧一笑。
蕭拓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這樣更好看。”她清麗柔美的容顏,描眉畫鬓反倒多餘。
攸寧問:“有事吩咐我?”
他叫醒她不是應該的麽?花燭夜,他能吩咐她什麽?蕭拓心知她犯迷糊了,也就不計較,“你或許有些想法,說來聽聽。”
攸寧透着慵懶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實話實說:“沒有。”
“……”她又把天兒聊死了。蕭拓沉吟片刻,俊顏湊過去,二話不說地索吻,強勢,熾烈,直到她氣喘籲籲才作罷。
随即,氣息不寧地笑凝着她,“醒了沒?”
“……醒了。”攸寧柔柔地推他一下,“先……喝合卺酒、吃點兒東西、沐浴更衣?”
蕭拓說好,卻不肯放她離開臂彎,予以沉着克制地親吻。
酒味讓她熏熏然,親吻讓她昏昏然,不消多久,攸寧簡直要懷疑自己偷喝過一壺陳年佳釀。
“蕭拓……”呢喃着含混不清地喚着他,手不知怎麽的,落到他耳畔,撫着他耳垂。
“攸寧,”他暫且饒了她,拉開一點距離,用那雙漂亮又好戰的星眸凝着她,“你是我的了。”
“……”攸寧想扶額,“自然是。的确是。”這不早就是板上釘釘的麽?怎麽又說?
他就笑,很溫柔很溫柔的那種笑。修長手指挑起她下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始終是不确定的那一個。”
閑的你,多餘。誰敢好端端地拿婚事跟你開玩笑?作死也不是這麽個路數。攸寧腹诽着,面無表情地凝着他,随後則是撫了撫他無雙的俊顏,把他當醉貓哄:“不用的。我不就在你眼前?”
“多久?”他擁緊她一些,“餘生?”
這次是攸寧與他拉開距離,“你指的餘生有多長?我……”
他點了點她的唇,又吻了吻她眼睑,迫使得她噤聲,使得那小扇子一般的纖長濃密睫毛忽閃一下,又緩緩合攏。
“我或許是醉了,不用太當真。”他手掌撫着她小小的面孔,“但是,在我身邊一日,就要善待自己一日,好麽?”
攸寧點頭,“好。”
蕭拓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好個鬼。
敷衍他,真當他醉了。
攸寧當然也知道,他看得出自己是在敷衍,但沒負擔。
總不能讓她照實說恕難從命。
就算她有擡杠的閑情,他也不見得有那份兒閑心。
這樣的日子,他要一份全然的心安,她該讓他如願,哪怕是善意欺騙。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她正愁着如何解圍,解圍的就來了——
秋月走到屏風外,恭聲通禀:“老太爺有些不舒坦,喚閣老過去侍疾。”
蕭拓劍眉一蹙,“等會兒。”
秋月稱是退回次間。
蕭拓抹一把臉。
攸寧有些好笑。也不知誰給老太爺出的這招,起碼對她來說是太幼稚了些。當然,正因為簡單直接,才有着逼迫人當下表明态度的作用——這也就是這類招數層數不窮的緣故。
但是,想到今夜必須要面對的事情,攸寧真覺着能遲一些就遲一些,倒有些感謝老太爺。
蕭拓閉目養神一陣,起身道:“我去看看。”又提及秋月,“方才的丫鬟是別人安插進來的。”
攸寧搖頭,“這丫頭不笨,也無妄念,不妨留着。”
“這是你的事兒,捎帶着提一句而已。”
他走後沒多會兒,樊氏房裏的古媽媽來了。
老太爺的那個妾室,竟在這時遣人過來,可見一直命人盯着這邊。攸寧吩咐秋月:“先喚筱霜、晚玉過來與你一同服侍着,随後再喚古媽媽進來。”
秋月應聲而去。
不消多久,古媽媽進到寝室。
攸寧倚着床頭,神色平靜。
古媽媽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又言辭爽利地道:“奴婢是樊姨奶奶房裏的管事。
“姨奶奶吩咐五夫人:明日下午認親時,她要将親朋好友引薦給您,到時斷不能失了分寸、錯了禮數,您若有不懂之處,明日上午可去她老人家面前請教。
“此外,您既然是再嫁,有些俗例便不需遵循,這會兒您也該去老太爺床前侍疾。”
攸寧只問:“你家姨奶奶吩咐我?”
“正是。”古媽媽揚起了下巴颏兒。這內宅的女眷,哪一個都壓得住唐氏,哪一個的名聲好過她百倍;樊姨奶奶則是兩位老爺的生身母親,多年來深得寵愛,由此才一直直接或間接地料理內宅,差的只是坐實平妻的名頭罷了。
退一萬步講,饒是唐攸寧再刁鑽,新婚燕爾期間,也得夾着尾巴做人,圖個和氣的表象。
攸寧再次求證:“你沒聽錯?”
“自然沒有。”
攸寧淺笑盈盈,對筱霜遞了個眼神。
福壽堂的廳堂,蕭老太爺坐在三圍羅漢床上,他是昨日傍晚回到家中的。
見蕭拓進門來,老太爺神色淡泊,“有人無事生非,你沒必要過來。”
蕭拓一笑置之,上前行禮。十年前,父親成為道教俗家弟子,漸漸的,全然是無欲無求不問世事的做派。
父子相對時話極少。可談及的委實有限,爺倆兒坐家裏打機鋒也不像話。
可是他篤定,父親那道骨仙風的樣子只是表象,只要他願意,頃刻就能把父親打回脾氣暴躁的原形。
老太爺道:“新人三朝回門後,我與元道長出門游歷,歸期不定。到時候,家中一切就全交給你了。”
類似的話,以往聽過數次。蕭拓稱是,實在沒什麽感觸,欠一欠身,道:“要不要請太醫過來?”
“不用。我這是心病,怎樣的大夫都無法醫治。”老太爺惱火道,“你娶了名動天下的毒婦進門,我還活着已屬不易。”
蕭拓閑閑落座,笑眉笑眼的,“人前人後說辭迥異,非遁入空門之人所舉。”
老太爺瞧着他,目光很是不善,“我還不能私底下抱怨幾句了?”
“不怕我哪天在酒桌上喝高了,與同僚抱怨您表裏不一?”
“豁得出臉面,你只管那樣做。”
笑意到了蕭拓眼中,“您給了我這條命,可從沒給過我臉面。禁軍仍由我掌領,其中的錦衣衛除了皇城宮廷,沒有他們不能進的地兒,沒有他們不能聽的窗跟兒。”
“你……”老太爺下意識地望向窗戶,甚至橫梁,但很快鎮定下來,面露輕蔑,“你不敢,我還不知道你?若不貪戀權勢,怎能位極人臣?若要留住權勢,你就不能遞給外人忤逆不孝的把柄。差遣手下窺探至親,那是瘋子才會做的。”
“快了。”
“什麽?”
“快瘋了。”蕭拓眼角眉梢都是和煦的笑容,“您再用這種伎倆讓我下不來臺,我就真瘋給您看。”
老太爺脊背不自覺地挺直、僵硬。知子莫若父,再不睦也一樣。他深知,蕭拓本該發火卻和顏悅色的時候最可怕,不定出什麽損招。
“有些彎彎繞,您這麽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人已然不懂,沒事,我講給您聽。”蕭拓很耐心地道,“怎樣的衙門,都少不了誓死效忠的,也會有背叛上峰的。如果有叛徒,利用一下又何妨;如果沒有,找人充當又何妨。我需要顧慮的,只是要不要走那一步。您給句準話,到底要不要我幫您維持賢名?”
老太爺費了些時間才領會到他的言下之意,瞳孔驟然一縮,喃喃道:“瘋了,瘋了,你已經瘋了……”
蕭拓仍是柔和地笑着,“或許。何時瘋到明面兒上,您說了算。”
老太爺真的有些失去安全感了:他會不會早就利用死士或叛徒窺探他的言行了?
蕭拓輕輕一笑,“既然不能父慈子孝,便互惠互利,我娶的是賢內助,還望您照拂幾分,最起碼別給她添亂添堵。可好?”
“出去,出去……”老太爺再也不想多看這逆子一眼。
“是。您早些安歇,明早我們過來請安。”蕭拓恭恭敬敬地行禮,退出。
老太爺瞧着微晃的門簾,撫着心口,又一次環顧室內,懷疑有人在角落窺視。
蕭拓折回到廳堂,恰逢筱霜、晚玉鉗制着臉頰紅腫、口鼻沁血的古媽媽進門。
他不動聲色,顧自落座,喚人請老太爺過來。
片刻後,老太爺來到廳堂,神色恢複了慣有的平和淡泊,以眼神詢問。
筱霜、晚玉放開古媽媽,齊齊行禮,随後自報家門,告訴老太爺,自己是五夫人的陪嫁丫鬟。
老太爺擡手示意免禮,剛要說話,古媽媽跪倒在地,膝行幾步,哭訴道:“老太爺容禀,新夫人當真是好大的威勢啊,奴婢只是過去替姨奶奶傳話,也不知哪句話出了錯,便被一通毒打,又被挾制到了這裏。倒也好,您不妨給評評理,若是我們主仆的不是,奴婢願意以死謝罪!”說完,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老太爺慢悠悠地品茶。
蕭拓若無其事,懶懶地晃了晃頸子。
筱霜晚玉見狀,垂首不語,也當什麽都沒發生。古媽媽就算磕死在這兒,也不關她們的事兒。
他們四個可以這樣過一宿,古媽媽哪兒受得了:青石方磚上有了血跡,她快昏過去了。
她萬般難堪地停下來,拼命擠出更多的眼淚,哽咽道:“奴婢若有不是之處,請老太爺從重懲戒。奴婢等候發落。”額頭上的血緩緩淌落,也不敢擦拭。
又是一陣沉默。
最終是老太爺先說道:“老五,你怎麽說?”
“她來請您撐腰的。”蕭拓置身事外。
老太爺苦笑,随手點向筱霜,“你說。”
筱霜不卑不亢,娓娓道:“掌掴古媽媽的時候,她口口聲聲說什麽樊姨奶奶是您寵愛了幾十年的人,位同平妻,她要是受了委屈,老太爺就容不得。
“五夫人聞訊後,氣古媽媽實在不成體統,又知曉她不宜計較這種事,便命奴婢兩個把人帶到福壽堂。
“老太爺若是得空過問,便煩請您酌情發落;若是不得空,便将人送回樊姨奶奶房裏。”
老太爺略一思忖,問:“說掌掴的原由。”
“樊姨奶奶要吩咐五夫人一些事,這是古媽媽的原話。”筱霜把吩咐二字咬得咬得有點兒重,“五夫人不明白,不論是誰的妾室,不論地位如何尊貴,似乎也沒有對她頤指氣使的道理。”
老太爺瞥一眼古媽媽,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古媽媽是樊氏的陪嫁丫鬟,主子風光了多少年,她便在府中得勢多少年。之前事發突然,來不及細想自己到底錯在何處,這會兒明白了,一顆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樊姨奶奶打破慣例的年月太久了,以至于她身邊的下人都忘了固有的規矩,現在有人跳出來計較,老太爺會作何選擇?
一陣沉默之後,老太爺問蕭拓:“原委清楚了,你怎麽說?”
蕭拓淡然強調:“人都是來找您的。”
又是一陣沉默。
對于古媽媽,這是老太爺顧念幾十年情分,為樊姨奶奶和她息事寧人甚而以牙還牙的希望。
對于筱霜晚玉,想着就算不了了之也沒什麽,反正這不是五夫人犯迷糊的時候,繼續找補的機會多的是。
可是,老太爺真的犯難:“我早已不理俗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替我酌情發落吧,注意分寸。”
蕭拓溫然一笑,喚來候在廊間的向松,對着古媽媽揚了揚下巴,“處置了。”
向松稱是,麻利地把古媽媽帶出去。
老太爺的面容無法維持平靜了,皺了皺眉,“處置了?且不說罪不至此,也不說我見不得殺伐之事,只說今日,大婚之日,剛進門的新人願意見血光?”
蕭拓避重就輕:“不早就磕得滿臉血了?”
老太爺盡量維持着語調的平緩:“我指的血光,關乎生死。你怎麽還是這個脾氣?動不動鬧出人命。”
“我的夫人,經得起這種事。便是經不起,還有我擋着。”蕭拓說。
老太爺怒目而視,“往俗了說,這種事不吉利,新人進門當日,你就不能把事情辦得圓滿些?”
筱霜、晚玉的頸子梗了梗,有些無所适從:首輔大人要挨訓了,她們不宜在場。
蕭拓态度松散,“反正話已經說出去了,就這麽着吧。”
“混帳!”老太爺徹底怒了,卻沒失去理智,對筱霜、晚玉一揮手,“你們先回房,我與老五還有話說!”
兩個丫鬟如蒙大赦,行禮後悄然退下,剛出門,便聽到老太爺接茬訓兒子:
“這些年了,我變着法兒的向善祈福,你變着法兒的造孽!混帳東西,打量着你年歲不小我不敢讓你跪祠堂了是不是?真反了你了……”老太爺不想修道成仙了,這會兒只是個被氣炸了的爹。
筱霜晚玉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