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漸行漸遠的泥沼 (2)
(2)
“你就算磕死在這兒,我也不會幫你們。”唐攸寧撫了撫玄色深衣的袖子,“你們這一走,這輩子大抵不能再見了,起來說說話。”
筱霜上前去,把藺清蕪拎起來。
唐攸寧轉身,緩步向前走去。
藺清蕪無法,跟了上去,“我夫君說,查他貪墨的人是顧大人,你雖然與顧夫人、顧大小姐不合,但是顧大人待你不錯,至今言語間頗多維護,你能不能……”
說話間,齊老夫人、齊羽娴也跟了上來。
“不能。”唐攸寧看藺清蕪一眼,“你們別想當然,不要冤枉蕭閣老。他要發作一個知府,一句話的事情而已,何需這樣麻煩。跟你交個底,齊家眼前的事,是我抖落出去的。”
齊家三人震驚。
“想利用我攀附權貴的時候,可曾想到這一日?”唐攸寧笑容涼薄。
“你……”藺清蕪腳步有些踉跄了,齊羽娴走到她身側,攙扶着她。
唐攸寧瞥過齊羽娴,“齊大小姐的确聰慧懂事,卻不乏小聰明外露的時候,外人稍稍留心,便能看出所思所想。”
齊羽娴垂下頭,不吱聲。
“初見時,齊大小姐看着我,不是看勞什子的長姐,而是看你憧憬的那位姐夫,你通過那位姐夫能得到的錦繡前程,所以跪的幹脆利索。”唐攸寧笑笑的,“私下裏很是不甘,會想,她唐攸寧那樣聲名狼藉的人,憑什麽有魚躍龍門的福氣?一母所生,自己怎麽就過得還不如一個嫁過一次的毒婦?”
齊羽娴往日裏所思所想被說中,又是羞慚又是詫異,一時間面紅耳赤。
“不怪你,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老話兒還是有些道理的。令尊慣會偷奸耍滑,心思不正,令堂便不需說了,見識有限,你再聰慧,也架不住她長年累月把你往溝裏帶。”唐攸寧溫聲寬慰她,“日後為人處世,切記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幹淨些,待人真誠率直些,眼神兒也就不會過于靈活了。”
都是金玉良言,但是唐攸寧的态度讓齊老夫人覺着怪異:像是長輩在叮囑晚輩。這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是有着怎樣蒼涼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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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羽娴咬着唇,不知何故,眼中有了淚光,她隔着母親,身形前傾,着意望了唐攸寧一眼,“是。我會銘記這些教誨,再不會好高骛遠,腳踏實地做人。”
唐攸寧回以一笑,凝了藺清蕪一眼,“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躲清淨,而是循例過來。清雲寺裏,我供奉着三盞長明燈,兩盞是為一對夫妻,一盞是為梁媽媽。”
藺清蕪說不出話,只是聽着。
“梁媽媽是江南人,陪了我很多年,從五歲到前年。”唐攸寧低頭看着腳下的石子路,語聲輕柔,“前年,夏家的人要毀我名節,趁我去鋪子裏晚歸的機會,攔路劫人。
“那天我大意了,沒帶身手好的随從,梁媽媽護着我,為我賠上了性命。
“我不信佛,她信,她走了之後,我給她供了一盞長明燈,每年這前後,寺裏為她做超度的法事。
“若真有地獄、西天,我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她則會到上邊兒去,最不濟也會順順當當的轉世投胎。
“我們來生不會相見。那樣最好,我這種害死人不償命的,相逢何益?”
藺清蕪麻木地聽着。
齊老夫人、齊羽娴則品出了些別的,望着唐攸寧的目光,又有了些不同。
唐攸寧繼續道:“梁媽媽曾是名動江南的才女,命不好,年輕守寡,膝下沒有兒女,最擅長潛移默化,把我往正路上帶。
“唐家祖母病故前,我趕回來侍疾,等着服喪。
“梁媽媽要安排一些親友,隔了幾個月才趕來京城。
“我實在想她,偷偷溜出府,騎快馬到城外接她——有三二年,我不是病歪歪的,她便教我騎術,要我經常活動筋骨。也是那三二年,我長高了很多,不然真是豆芽兒菜似的,比起同齡的師姐師妹,又矮又小。
“梁媽媽一見到我就哭了,攥着我的手埋怨,說怎麽又瘦了,氣色怎麽這麽不好,我又得給你做多久的藥膳,才能把你掉的肉補回來?又說誰準你來接我的,又病歪歪的了,還騎馬,不要命了?
“那樣一個素日沉穩內斂清冷的女子,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差點兒吓着我,又哭又笑地哄了她好一陣。
“那會兒我就知道,我被生母厭棄,不需遺憾,梁媽媽待我的心,遠勝過很多母親待女兒的心。”
齊羽娴飛快地擦了擦眼角。
齊老夫人黯然嘆息。
藺清蕪的雙眼終于有了焦距,她轉頭看着女兒,“攸寧……”
“那麽好的一個人,那麽好的梁媽媽,為了我,走了。”唐攸寧對藺清蕪一笑,“她走之後,我不會哭了,怎麽都哭不出來。
“只是記得她走之前跟我說,攸寧,要好好兒的活着,哪怕只是為了我,如何都要越過越好,讓那些放棄你、苛待你的人只能仰望你。
“我說好,我答應,您放心。
“她放心了,也便走了。
“後來我總想,要是不答應,她是不是就會因着不安心,不肯走?
“我總是後悔,有一陣魔怔了,一想起來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刀。
“可是不行啊,我得接茬活着,答應過了,就得活着。”
語聲仍是輕緩溫柔淡然,卻似有魔力一般,引着人想見到那一場痛徹心扉的離殇。
藺清蕪低低地抽泣起來。齊老夫人、齊羽娴潸然淚下。
唐攸寧對三人的反應無動于衷,“齊夫人見到我,只有理所當然,只為齊家的名利。
“也是情理之中,唐元濤恨屋及烏,你大抵也是,或許最後悔的不是沒掐死我,而是不該懷上我。
“你與唐元濤,是我這些年來的泥沼。
“我再不濟,你也得把我當個人,而非想用就用想丢棄就丢棄的物件兒,對不對?
“我多希望你能重活一次,斷了我出生的路。”
她凝視着藺清蕪,似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下一刻,餘光瞥見漸行漸近的玄衣男子,她不由挑了挑眉。
這大白天的,他不忙公務,來這兒幹嘛?
蕭拓見攸寧望向自己,停下腳步,對她招一招手。
“失陪,三位請回。”唐攸寧說着,對晚玉打個手勢,舉步走向蕭拓。
晚玉從袖中取出一疊信件,交給藺清蕪,“你以前寫給我們東家的信。上次東家只是随口吓唬你一下,動真格的哪裏用得到這些。你也是做過女兒的人,拿回去仔細品一品,這些信中有幾句是母親該對女兒說的。”
藺清蕪茫茫然接過信,轉頭望着攸寧那纖弱又肅冷的背影。
唐攸寧走到蕭拓近前,“有事?”
蕭拓道:“楊錦澄辦差回來了,要請我吃飯,我讓她來這兒,跟你一起吃素齋,成麽?”
楊錦澄,楊錦瑟的堂姐,錦衣衛指揮使。唐攸寧笑微微地瞧着他,“我要說不成——”
“那就回了她,等你有空了再說。”蕭拓一本正經的,“好歹是個女的,我得避嫌。”
唐攸寧失笑,“她要請的是你,你拿我說事兒做什麽?”
“別不着調,就這麽着吧。”蕭拓笑着攜了她的手,自然而然的,“帶我去你房裏,賞杯茶喝。”
唐攸寧拍他的手,低聲道:“把你爪子拿開。”
蕭拓哈哈地笑,“再說一句試試?”說着帶着她往園門走去,“光天化日的就打我,我看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