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漸行漸遠的泥沼 (1)
天色不早了,整個什剎海都似陷入沉睡,只聞草木随風搖曳的聲音。
蕭拓回了碎月居。
這裏是去年春日置辦的,只用來給一個小家夥住,便吩咐不必走漏消息,平日讓陶師傅當這裏的家。嗯,現在是兩個了。
除了近一段來得很頻繁,他以前大約三兩個月回來一趟,每次都是入夜、夜半。
進門後,蕭拓和景竹、小厮徑自去往後園。
到了月洞門前,小厮慫慫地笑着止步,把拎着的盛放公文信函的箱子交給景竹。
景竹理解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腦袋,“前邊兒歇着去。”
小厮行禮,一溜煙兒地跑了。
景竹随蕭拓到了一所小院兒,吩咐了長期照看這裏的仆人幾句,親手備好筆墨紙硯、茶點,見蕭拓沒有別的吩咐,到東廂房歇息。
這裏的三間正屋打通,居中一張偌大的低矮的八仙桌,一個蒲團;東面有個大書架,但是空空如也,近前一把醉翁椅;西北角一張樣式最簡單的架子床;西南角一張軟榻。
蕭拓在耳房洗漱以畢,轉到正屋,坐在八仙桌前,處理本該下午過目的公文。
忙了一陣子,簾子輕輕一晃,有龐然大物進門來。
那赫然是一頭猛虎。
蕭拓唇角上揚,視線不離公文,只對它招了招手,“初六,來。”
初六踩着優雅的步調,悄無聲息地到了他身邊。
蕭拓左手摸着它的大頭,右手握着的筆照常批閱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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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乖乖地坐在他身側,時不時緩緩地晃一晃頭,借以蹭一蹭他的手。
門外傳來呼哧呼哧再哼哼唧唧的響動。
蕭拓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許。
門外那個是十九,還太小,門檻對它來說有些高。
十九折騰了一陣,扒着門檻滾了進來。
大貓似的,身形肥滾滾,四條小短腿。
十九直起身來,就沖着蕭拓、初六發狠呲牙。
沒一個搭理它。
它迅速單方面盡釋前嫌,一溜煙跑到蕭拓跟前,跳到他膝上,不管不顧地起膩,圓圓的一雙前爪扒着他純白的中衣,試圖往上攀爬。
初六歪着大腦袋,瞅着自己那個小兄弟胡鬧,只片刻,便探出一只大爪子,準确無誤地按住它的頭。
十九拼了小命似的掙脫開,之後繼續努力往蕭拓懷裏蹭。
初六耐心有限,一爪子把它揮出去一段。
十九委屈得跳腳,又一次呲牙。這回可是真有些惱了。
初六滿臉無辜,下巴颏兒蹭了蹭蕭拓的肩。
蕭拓笑出來,擱下筆,一臂攬住初六,一臂招呼着小十九入懷。
這是他最松弛的時刻。
它們是令人聞之色變的猛虎,卻有着令他偶爾亦驚訝的靈性。
誰是真心喜歡、存着善念,它們會一直記在心裏。要不然,以與他見面的情形而言,稍稍沒心沒肺點兒,也便忘了。
只是,不怕它們的人,終究太少。
恐懼會影響人的言行,或許只需一個不經意之間的眼神動作,便會讓它們曉得,那是不需要記得的擦肩而過的過客。更何況,在它們的天地,可以見到且留下印象的人,本就很少。
兩個小家夥以迥然相異的方式和他膩了一陣子,他才得以繼續批閱公文。
過了子時,他手邊的事告一段落,只剩了些信件,看了看,留待明日回複,去沐浴更衣,折回來歇下。
十九已經在軟榻上酣然大睡。
它自然是上不去的,是被初六叼上去或叼着甩上去的。兩種情形蕭拓都見過。
初六慵懶地半卧在架子床前,眯着眼睛看着他,打了個呵欠。
蕭拓熄了燈,步履如常地走到床前,準确地避開初六,上床歇下。
睡不着,枕着雙臂胡思亂想。
黑暗中,初六慢騰騰坐起來,沉了會兒,一只前爪輕柔又堅定地按到了他臉上,推了推。
他不睡,它便也不肯睡。
蕭拓笑着拂開它那只溫柔的大爪子,伸出手去,一下又一下的,摸着它的頭,撫着它的頸子,直到它被哄得倦慵,卧下去睡着。
最早——也是在他之前善待初六的,攸寧是一個,令它信任依賴人給予的溫暖。
他真的看到她、認識她,初六算得紐帶。
那時的初六,跟現在的十九一個德行,不懂事,卻很可愛。
但是之于她,只是不打緊的小事吧。
他相信初六一直記得她,她卻不一定記得初六。
她那麽怕麻煩,不肯記得一個萍水相逢的小虎崽子,豈非尋常事。
他與初六都不會奢求。
那樣一個消極厭世的女孩子,誰又能奢求什麽。
昨晚的不歡而散,只是蕭拓單方面的情緒,唐攸寧懵懂不知。
上午循例來到外書房,處理完雜七雜八的事,跟周全說了一陣子話。
接手顧文季的産業之後,要調換一些人,亦要安撫人心,周全結結實實忙了這一陣,總算告一段落。
周全交上新的花名冊,又道:“聽說李公子、楊東家兩位接手的生意也都安排妥當了。”
唐攸寧道:“以後生意上碰頭,讓一兩成利給他們。”幫她離開顧家,他們不是全無所圖,卻也真的盡心盡力。以他們的性情,直接給筆銀錢便會傷情面,那就讓他們長遠獲益。
周全滿心贊同,“小的明白。”
“給你備了兩支老參,一些三七之類的藥材,還有些零打碎敲的,等會兒你帶上,拿回家給親人用。”人參、三七一類珍貴的藥材,尋常人有銀子也不見得買得到品相好的,她手裏總是存着不少。
周全深施一禮,“幸虧時不時得東家賞賜,家父已經大好了,如今身板兒跟以前一樣硬朗,總念叨着何時能當面給您磕個頭。”
“可別。”唐攸寧笑道,“老爺子的福氣在于你孝順。”
“家父真沒什麽了,那麽珍貴的藥材,東家不如賞給劉管事。”指的是劉福。
“有他的份兒,放心。”唐攸寧笑道,“再說了,他家老太太跟你家老爺子用的補品不同,用錯了便是禍,別瞎操心。”
周全随之現出大大的笑容,行禮告辭:“那成,不耽擱東家。”
唐攸寧喚筱霜送他。她是跟孝道不沾邊兒的人,身邊卻不乏純孝之人,熟稔之後,私下裏樂得貼補他們最需要的東西。這樣的人,說起親人,笑容總是透着一份赤誠,是她願意看到的。
劉福進門來禀:“清雲寺的淨空師太差遣人過來,問您今年是不是還賞臉過去小住,您中意的小院兒,寺裏一直給您留着。”
唐攸寧和聲道:“今年只能住三五日,明早過去。”
劉福應聲出門,即刻知會各處,幫着安排妥當。剛能坐下來喘口氣、喝口茶,小厮匆匆進門來禀:“齊知府、齊夫人、齊大小姐來了,居然賞了小的二十兩。”說着把銀票遞向劉福。
劉福一樂,“既是給你的,你拿着就是了。”說完起身,步調如常地到了宅邸門外。
于是,劉福見到了滄州知府齊骧。
飛快地打量之後,劉福上前行禮,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箋紙,呈給齊骧,“您看過箋紙,晚間到顧侍郎門前等候傳喚即可。我們東家沒工夫見你們,請回。”語畢拱手一禮,如來時一樣,閑閑地回到蘭園門裏。
藺清蕪、齊羽娴不明所以,望着齊骧。
齊骧把那張箋紙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臉色就越難看,如喪考妣。
終究他收起箋紙,手已經有些發抖。
他無力地對随從打個手勢,示意回返。
晚間他去了顧府,等了半個時辰之後,顧澤派人告訴他,你先去景禦史家中。
他沒得選擇,照辦了。在景禦史家逗留了一個時辰左右,出門的時候,面無人色。
轉過天來,唐攸寧輕車簡從,來到清雲寺。
唐攸寧不信神佛,與淨空師太打交道,源于為故人供奉長明燈,寺內外的環境又很好,自前年起,每年這時節過來住一陣。
淨空師太親自忙前忙後,笑眯眯地道:“施主每次過來,貧尼最擔心的便是你的身子骨,其次擔心的才是被你游說的想還俗。”
唐攸寧莞爾。
初相識那一陣,她已得了歹毒的笑面虎的名聲,淨空對她存着回頭向善甚至皈依佛門的寄望,逮住機會就打機鋒點撥她。她要麽聽着,要麽擡杠,有兩次生生把個德高望重的師太氣得跳腳,卻也就這麽熟稔了。
仆婦開箱籠的時候,唐攸寧和淨空師太漫步出了小院兒,不自主地望向相鄰的院落。
“今年沒人寄放那等小獸。”淨空師太道,“聽聞那小獸最終去了什剎海,又聽聞施主如今就住在那邊。”
“是。”
“可是惦記着?”
“算不上。”唐攸寧笑一笑,“倒是常想起,大貓似的。”
“離得近,不妨去串串門,看看它。”
“算了,見了拍我一爪子,夠我躺半年的。”
淨空笑呵呵的,“不會,你與它有緣,便就與看顧它的人有緣。護着它的人,也會護着你。”
“那我與生母呢?是有緣還是無緣?是不是緣來緣去,全在于心?”
淨空無奈,“施主把貧尼的話說了,貧尼還能說什麽?”
唐攸寧眯了眯眼,“藺氏尋過來,不需阻攔。”
“好,我記下了。”
接下來的三天,唐攸寧相繼聽聞一些事:
齊家一衆女眷住到了京城外的一間客棧,沒法子,全急火攻心病倒了,實在不宜趕路;
齊骧備了厚禮到唐府,給唐元濤賠罪,唐元濤不見,只讓他快些滾蛋;
齊骧便是有心也不能滾,每日奔走在顧家、景禦史、幾位舊識之間,心急火燎地忙了三日,終究是灰溜溜地離開京城,到客棧與女眷彙合。
另一面,顧澤差遣人給唐攸寧送來一個樣式古樸的有機關的扁方匣子,裏面的箋紙上寫着,他已派幕僚去勒令夏家父子辭官;暗格裏有三張一萬兩的銀票,銀票一概出自她長期來往的銀號。
她說過,要他權當聯合友人親信懸賞辦案了,給她點兒實惠,用來獎賞出力的人手。
他辦得很周到,亦是又一次将姿态放低,替她着想,為她避免落人口實留下把柄,委婉地請她來日手下留情。
目前來看,顧澤很上道,的确是個聰明人,典型的能做高官卻不能治家的聰明人。這把刀沒選錯,唐攸寧希望他來日亦能堪用。
到清雲寺的第四天,一早,唐攸寧漫步在放生園裏。
這寺廟前有放生池,後方有放生園,池邊總有香客駐足觀看,後者則是剛建成,尚不允許尋常人入內。
淨空師太親自趕過來知會她:“齊家老夫人、夫人、大小姐來了,說要跟您辭行。可是,貧尼瞧着她們的樣子都不大好。”
大禍臨頭了,可不就會不好了。唐攸寧道:“讓她們來。”
淨空說好,轉身匆匆而去。
玄色的薄底靴踏在芳草地間的石子小路上,唐攸寧覺得有些硌腳,但也還好。畢竟這條路不長,很快就能走到盡頭。
過了些時候,齊家三個人來了,走到唐攸寧近前,二話不說,齊齊跪了下去。
唐攸寧吩咐筱霜晚玉把齊老夫人、齊羽娴扶起來,斂目瞧着藺清蕪,淡然道:“你婆婆、女兒于我是陌路人,沒到跪我的地步,但你這一跪,我受得起。”
藺清蕪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聞言索性磕頭,“我只求你幫一把手,免我夫君的罪責,我求你了,求你在首輔大人面前為齊家美言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