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果可以,簡煦想把過去近半年的時光連根拔起丢進随便哪個角落任其自在地腐爛。或許是可以的,他在努力地這麽做。只是由于在這件事上花費太多精力,剩下的生活仿佛都做了模糊處理,大多數日子他都不記得是怎麽度過的了,不知不覺中三月就到了下旬。
Evan坐在對面說着什麽,簡煦聽不太清。他定定地注視着桌面上被風吹落的花瓣:春光正好,怎麽就有落花了呢?
Evan拿手在簡煦面前揮了揮:“Xu,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簡煦回神:“什麽?”
Evan嘆了口氣:“Xu,你還好嗎?你好像不在狀态。”
簡煦啜了口熱可可:“沒事,我很好。”
Evan露出懷疑的神情:“真的嗎?可是我覺得你不在狀态很長一段時間了,每次和你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兒,盡管你可能就坐在這兒。”
簡煦搖了搖頭,堅持道:“我很好。”
Evan誠懇地說:“你知道,你有什麽事都可以和我說,或許我能幫上忙。”
雖然最近基本下課後就回家,但在學校時Evan還是經常陪着自己。簡煦聽着Evan話語裏的關心和支持回想起這些,一時感動,想了想沒再見外地坦誠道:
“其實,我大概半個月前狀态有些不好,因為……一些事情,但我現在已經調整過來了。我現在很好。你看,我能坐在這兒和你一起喝熱飲聊天,待會兒還要去圖書館自習。”
Evan沒料到簡煦真的願意講述近況,畢竟簡煦向來不太談論自己的事情。他既驚又喜,目光熱切起來:“Well,Xu,謝謝你願意和我說這些。我想說,如果你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當然,我希望你不會——不要再獨自克服了。你可以來找我,我一直會在這兒。”
這話過于鄭重。簡煦有些不适應,避開目光客氣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Evan卻會錯意,被這感謝鼓勵到似的,依舊緊緊地盯着簡煦的眼睛:“Xu,我沒有想趁人之危,但我想說,我算是個擅長照顧別人感受的人,并且我很願意和你待在一起,所以,呃,你願意和我有更進一步的關系嗎,比如,男朋友?我很喜歡你,我……”
“等等,等一下。”
簡煦聽到“boyfriend”怔愣了一瞬,反應過來才連聲打斷。他身體裏湧出本能的抗拒:“Evan,我想你可能有一些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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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n也愣了:“你不喜歡男人嗎?我以為你……”
簡煦不想說謊,但也不想坦白,尤其不想涉及到賀聞辭。但他還沒能回應,一閃而過的“賀聞辭”這三個字像關閉了他身體裏的某個開關,他的大腦停止思考,四肢停止動作,聲帶停止振動。他像耗盡電的機器人呆滞在原處,眼睛裏沒有一點神采。
Evan看到簡煦突然又失魂落魄,連忙慌張地說:“對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你還好嗎?你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不,會陪在你身邊還作數,但是是作為朋友……Xu,你有聽見嗎?”
簡煦沒有聽見Evan的話,只絕望地意識到根本就沒有好起來。一切都沒有好起來。他自以為把過往都已連根拔起,卻不知厘清的不過是露出表面的莖葉,真正的根須早已浸入血液,深紮在骨頭裏,僅僅是想到一個名字都會牽一發動全身。
既然愛不得,又無法忘掉,便只剩恨了。
簡煦回過神後明确地拒絕了Evan,雖然Evan表示願意繼續做朋友,他還是本能地想和Evan保持距離。他推掉了自習趕了班車回家,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決定:我要恨賀聞辭。
這似乎是件容易的事。簡煦想到賀聞辭就全身發抖,手腳冰涼,腦中滾過團團的怨怼與痛苦——這一定是恨了。
有了這樣的正當理由,簡煦開始不再回避想賀聞辭。他從賀聞辭坐在辦公桌後面無表情地撩起眼皮問他帶沒帶傘,到賀聞辭無情地丢棄他,上瘾似的一遍遍地想,每想一遍都給恨意增添更多細節,篤定着這極端的情感。
好在項目進行到了後半段,簡煦基本不再需要向賀聞辭當面彙報,大多數問題都能通過郵件解決,避免了他面對導師咬牙切齒。但也還是有少數特別複雜的問題必須兩人見面讨論。這些時候,簡煦全程站或坐都只保持一個姿勢,似乎多動一下就會暴露情緒。
只有眼睛還是在不受控制地觀察着對面的人。頭發剪短了些,額頭右邊長了顆痘,有輕微的黑眼圈,嘴唇有些幹裂,整體臉色不佳——是沒休息好嗎。他看着賀聞辭在讨論的結尾例行做記錄,突然覺得臉上濕漉漉的。
簡煦擡手摸到一臉眼淚,困惑地想:難道恨也不行嗎?
從簡煦進辦公室起,賀聞辭就覺得簡煦精神不佳。他無力又心疼地想,一個多月了還沒有恢複好嗎?又在心裏自嘲,為什麽要求別人,難道你自己緩過來了嗎。
到讨論結束時,賀聞辭看到簡煦開始掉眼淚。簡煦哭得無聲無息,賀聞辭空曠的心裏卻有悲怆的哭聲回蕩。他起身走到簡煦面前遞上紙巾,問:“你還好嗎?”
簡煦努力地點頭,但越點頭眼淚越洶湧,最後甚至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像淌下滂沱大雨。他不好。他悲恸又無望:為什麽愛不被允許,忘記和恨也做不到,為什麽無路可退,也無路可走。
有其他教授在門外路過,聽到動靜敲門詢問:“Hello?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賀聞辭攥着剩下的紙巾去開門,邊讓出空間邊解釋:“抱歉,我們在聊天。他科研壓力有點大。”
陌生教授走了進來,看了看辦公室裏沒異樣:在哭的學生腿上放着電腦,PPT上是幾行公式,旁邊白板上有新寫的還在發亮的黑色筆跡。他放心了,問面前的學生:“你還好嗎?”
外人的介入讓簡煦不好意思再肆無忌憚地釋放負面情感。他漸漸止住眼淚,打着哭嗝說:“我……我沒事,只是項目……”
陌生教授拍拍簡煦的肩膀表示理解,說了幾句客套的安慰,又對兩人說:“我的辦公室是203,我下午都在,你們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助的随時找我——或者就近找其他人。”
賀聞辭颔首說“Thank you”。門重新關上,他拉來一把椅子坐在簡煦面前:“所以呢,你還好嗎?不是科研壓力大吧,願意說嗎?”
簡煦低着頭沒說話。他覺得賀聞辭明知故問。
賀聞辭沉默了會兒,換了個話題:“Lily問了很久你為什麽沒再去找她。這周六我會在學校加班,你想去陪她玩嗎?你可以拒絕,我完全理解,畢竟……”
Lily。這也是個久違的名字,但簡煦聽到它的剎那破碎的心像被重新粘合,盡管粘合拙劣依舊裂紋橫行。他感受到胸腔裏生命力的微弱躍動,顫聲說:“我想去找她。”
賀聞辭松一口氣:“那我周六下午兩點去接你。保姆也會在,所以你如果想離開,随時給我打電話,我去送你回家。”
簡煦拒絕:“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車去,也可以自己打車回家。”
賀聞辭想說不安全,但旋即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了替簡煦擔心安全問題的資格,沒能再說什麽。簡煦又平複了下心情,擦幹淚痕和鼻涕急促地說“再見”。賀聞辭坐在原處,看着簡煦沒有回頭地離開。
在整件事中,Lily無疑是無辜的。簡煦不知道該怎麽對待賀聞辭,該愛該恨還是該忘記,但從沒動搖過對Lily的喜愛。他伸手接住撲來的小姑娘,看着她熟悉的眉眼,懷念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Lily對簡煦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些小情緒,但一見到簡煦又簡單地開心了起來。只是這次她不肯在客廳玩,執意把簡煦拉上樓。簡煦朝保姆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她去了書房。
兩個人用平板玩《紀念碑谷》。Lily剛過一關,停下操作小人的手仰頭看着簡煦:“Xu,你回中國後,還要在中國上幾年學呀?”
“嗯?”簡煦不明白她為什麽問這個,如實回答,“還要一年。”
Lily疑惑地問:“那比小學短得多呢,為什麽我以後都再見不到你了?你上完學以後沒有假期嗎?不能再來找我玩了嗎?”
原來是這樣,Lily還在暢想“以後”。簡煦反應過來,心裏愧疚,也不知道怎麽解釋。Lily又問出更難以回答的話:“你願意當我的另一個爸爸嗎?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簡煦詫異,沒想到Lily還執着于這個問題。他搖搖頭露出一個苦笑:“Lily,你誤會了。我是你爸爸的學生,不是……伴侶。所以我不能是你的爸爸。”
Lily卻神情凝重,篤定地說:“可是我問了我的朋友,他們說,除了孩子、兄弟和其他relatives,和爸爸睡在一起的就是媽媽。但你不是女人,所以你也是爸爸。”又接着犀利地問:“你現在不是,是因為你和爸爸還沒有結婚嗎?你不願意嫁給爸爸嗎?”
簡煦瞠目結舌,片刻才說:“Lily,兩個互相喜歡的人才能結婚。”
Lily問:“你不喜歡爸爸嗎?”
簡煦說:“不是……不,我和你爸爸是學生和老師的關系,與結婚的那種‘喜歡’或者‘不喜歡’無關。”
Lily沒有聽明白,只抓着重點問:“結婚的‘喜歡’是哪種喜歡?爸爸說他喜歡你,還在夢裏喊你的名字,這是結婚的‘喜歡’嗎?”
“等等。”簡煦有點懵,“你爸爸說夢話喊我的名字?”
Lily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啊。我又有一次做噩夢去找爸爸,聽到他說夢話,讓你不要離開他。”又拉起他的手:“并且我還發現了這個。”
Lily拉着簡煦到了賀聞辭卧室前,打開門要往裏走。簡煦有點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未經允許進入賀聞辭的卧室。Lily站在房間裏催促地揮手:“進來呀。”
簡煦心一橫,想着要弄清真相擡腳邁進了這間熟悉的房間——他竟然有些想念。他想着只要他們不亂動什麽,賀聞辭就不會知道,Lily卻已經走到了床頭櫃前,拿起一個木制相框舉着給他看:“你看,是我們三個人的合影。”
Lily站在中間,兩只手分別牽着緊繃着臉的簡煦和抿嘴笑的賀聞辭,三個人身後是綿延的深紅色的群山——是他們去國家公園時的合影。簡煦難以置信地接過相框,像捧着珍寶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之前床頭櫃上并沒有這個相框。
Lily認真地說:“我問了我的朋友,他們都說,他們爸爸媽媽卧室床頭櫃上放的照片都是一家人的合影。”
簡煦猛地想起,他之前把安全套收進最下一格抽屜時,抽屜裏确實有倒放着的相框,只是他沒有想過要拿起來看。他內心震動,大腦一片空白。Lily提醒地問:“爸爸床頭櫃放着我們三個人的照片,所以我們是一家人嗎?”
是這樣嗎?簡煦也糊塗了。他腦海中開始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都是他之前反刍似的回憶過往時刻意忽略的:萬聖節時籃子裏恰好有他喜歡吃的白巧克力,開始地下關系前賀聞辭看他的眼神總是隐忍克制,他們每次做愛後賀聞辭都周全地照顧他,被Lily發現的那晚賀聞辭開燈前先護住了他的眼睛……難道賀聞辭真的愛他?可是如果愛他,為什麽會讓事情發展成這樣呢?
像是回答這個問題,Lily在一旁湊巧地說:“我之前回國,爸爸還告訴我不要讓姑姑、更不要讓爺爺知道你的存在,說這樣能保護你。爸爸想保護你,是‘結婚’地喜歡你嗎?”
姑姑,爺爺,保護……簡煦徹底動搖了。難道賀聞辭愛他,只是有什麽難言之隐,比如家庭?他想到賀聞辭幾乎從來不提自己的事,遑論家庭,除了Lily,賀聞辭像是完全無依無靠地獨自生活,而Lily跨年時還要被接回國。
但不管是家庭,還是別的什麽,賀聞辭是因為有所顧慮,才和自己一樣不表達感情嗎?簡煦突然想到,賀聞辭曾詢問過兩次他的愛意,現在想來或許不僅是在壓迫性地提問,也是因為不敢先說出愛,想要确認他的感情。
一定是這樣的。簡煦渾身顫栗地想,過去的那些數不清的小事裏,賀聞辭總是照顧着他;而那些決定,盡管他憤恨賀聞辭總是自作主張地作決定,但賀聞辭的那些決定,沒有一件不是在為他考慮:賀聞辭什麽都做了,除了說出愛。
但兩個都不說愛的人永遠無法相愛。之前自己不是否認就是逃避,簡煦決定,這次要勇敢一點。既然賀聞辭同樣在逃避,他就先踏出這一步,再把賀聞辭拉到身邊——尤其經過這一遭,他意識到自己愛賀聞辭幾乎刻骨銘心。
賀聞辭又看完一篇文獻,疲憊地捏捏眉心。他看了看時間,不知道簡煦和Lily相處得怎麽樣,有沒有心情好一點。他想打個電話問問保姆,又覺得太小題大做,想想還是算了。
遇見簡煦之前,賀聞辭經歷的艱難時刻并不少,堅持讀博,定居異國,獨自撫養Lily……這些都熬過來了。他以為簡煦不過是另一個困難,無非更巨大、更穩固,卻沒想到難到他完全無法克服,更沒想到沒有簡煦的日子,一天天地會那麽難挨。
好在久病成良醫。賀聞辭漸漸摸索出每天幾點鐘做什麽能消解對簡煦的思念。看文獻,和學生開會,給Lily做飯……他把每天都排得滿滿當當,不留空隙去想簡煦在做什麽、過得好不好。實在忍耐不住時,他就留出傍晚回家前的十分鐘,坐在車裏好好地想念簡煦。
雲彩散淡地游,像剪裁不當的衣裳,夕陽也非熟練的染布工,金紅色太俗又太快被夜色洗去。簡煦是對的,再沒有哪場落日比去年的最後一天更美麗。
但是簡煦看起來狀态很不好,或許是因為經歷得太少,不擅長調節情緒。賀聞辭希望和Lily度過一個下午能讓他心情好一點兒,如果他還喜歡Lily,或許能被小甜豆治愈。
所以簡煦敲了一下門就闖進辦公室時,賀聞辭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不明白簡煦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而不是坐在家裏的地毯上。
簡煦的眼眶紅着,像哭過,鎖上門後直截了當地對着賀聞辭說:“我愛您。”
這愛意過于突如其來。賀聞辭措手不及,聽到簡煦又緊接着快速地說:“Lily和我說了很多,我還看到了——對不起,沒有經過您的允許進了您的房間——我看到了床頭櫃的那張合影。”
賀聞辭聽到“合影”明白過來,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麽。但他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口。只有一滴眼淚漲出他的眼眶,打在鋪在鍵盤的草稿紙上,啪嗒一聲,洇出一個不規則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