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賀聞辭讓簡煦先等一會兒,用的是英文,擺明“現在是工作時間”的态度。簡煦看他對着電腦快速地敲了幾通鍵盤,猜他在發郵件。
因為對維護關系感到無助,更怕賀聞辭再問出是否要結束關系這樣的話,簡煦最近見賀聞辭都避免過多交流,賀聞辭對他的逃避也似乎并沒有注意。
所以這會兒賀聞辭突然找他,簡煦想不透賀聞辭要做什麽。他十分懷疑聊科研項目這一點,盡管他們上次的讨論确實停在“模型需要進一步改進”的結論。這導致賀聞辭忙完後開始和他讨論如果減小變量的取值範圍模型是否會更精确時,他愣了五秒才給出回答。
真的是聊項目嗎?簡煦不敢完全放下提起的心,每句話都帶着對科學的嚴謹與對賀聞辭的戒備。他們讨論期間還有個女生來找賀聞辭在申請助學金的文件上簽字,賀聞辭向她核對着條款,語速似乎比平時快,核對到簽完字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鐘。
賀聞辭走到門邊送女生,簡煦好像聽見門上鎖的聲音,但不敢回頭确認。他端坐在椅子上,繼續和賀聞辭讨論了十幾分鐘,定下了三個改進模型的方向。
簡煦口幹舌燥,看賀聞辭做着記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金絲鏡框反射出一點寒光,像朝自己投擲而來的鋒利匕首。他等着賀聞辭說“that’s all”後離開,像申請假釋的囚犯等待批準。
但事實卻是審判才剛剛開始。兩分鐘後賀聞辭擡起頭,沉默地看了簡煦一會兒,換了中文問:“說起來,Evan是你的男朋友嗎?”
盡管作好了事情不會那麽簡單的準備,也時刻戒備着,簡煦還是被這個無緣無故的類似指控的問句震驚到說不出話。他一時作不出任何反應,找回聲音後也只會使用最簡單的語言:“不是。”
賀聞辭卻像開明的長輩放下架子與晚輩談心,寬容地說:“是也沒有關系。你這個年齡,正是戀愛的好時候。”
簡煦着急了,話語開始豌豆似的連續地往外蹦,打在房間四壁噼裏啪啦:“不是。我沒有男朋友。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們只是一起自習。我沒有喜歡的……我不喜歡他。我們今天只是一起來交作業。我們……”
賀聞辭看着簡煦極力澄清的焦急模樣于心不忍,揮手打斷他:“過來。順便把窗簾拉上。”
話語卡在喉嚨裏,簡煦撇嘴,起身走向窗戶。窗外是萬物蟄伏待發的早春景象,陽光與來往的學生先行為之增添活力。他緩緩拉上窗簾,健康的鮮活的世界被攔在厚重的絨布外,病态可疑的戲劇在房間內拉開帷幕。
辦公桌後只有一張辦公椅,簡煦在賀聞辭的示意下坐到他的腿上,帶着鼻音又說一遍:“我沒有男朋友,Evan和我只是普通朋友……”
賀聞辭順着他後腦勺的頭發:“沒事。”
簡煦看着賀聞辭,赭色的眼珠似乎蒙上水汽。賀聞辭讀出這雙眼睛裏的委屈—— “什麽是‘沒事’我和Evan根本就沒有任何事情”,忍不住把簡煦攬向自己,不容抗拒又溫柔地吻了上去。
這個吻與這段時間的都不同。簡煦驚奇自己觸到賀聞辭唇的剎那就能感覺出來,旋即像沙漠裏渴極了的人尋到綠洲,不管不顧地汲取水分。他邊放肆地親吻邊摘下賀聞辭的眼鏡,臉離賀聞辭更近一些;他也恨恨地咬賀聞辭的嘴唇,像控訴他這段時間對自己的冷漠,咬完又心疼地細細地臣服地舔舐,像在抒發無法控制的愛慕。
Advertisement
這樣的情感掙紮中,心酸漸漸積攢得無法支撐他繼續回應賀聞辭。簡煦停下了親吻,怕自己再像之前那樣奔潰地哭泣,把腦袋緊緊地抵在賀聞辭的肩膀上。但他還是說了出格的話:“賀教授,我真的很想您……”
他實在太想念這個和以前一樣、面對着他有溫度的賀聞辭了。
賀聞辭對簡煦的想念也并不會少。他珍惜地抱着發抖的簡煦,像抱着一顆脆弱的心髒,幾乎忘記找簡煦談話的原因,甚至快要失去立場。但懸梁刺股般地,那些事實不斷地湧來——簡煦因為他痛苦,卻能在Evan身邊露出笑容。
于是用情至深的表白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賀聞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煦,對不起。我們還是結束現在的關系吧。”
這句話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糊難辨。可簡煦擡起頭,看到賀聞辭的臉分明就在眼前。他神思恍惚,像掉進白日夢境,夢裏是一樁精致巧妙的謀殺案。他問了句“您說什麽”,像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宣稱要殺害自己。
賀聞辭偶爾也會幻想,簡煦穿着世界上最英俊的西服挽着他去登記結婚,他由此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也為這個幻想做過幾件傻事,雖然都無疾而終。他也有幾次沖動地想向Lily學習去勇敢地争取,但最終還是選擇放棄——他到底無法向簡煦展示自己的潰爛。
他怕吓跑簡煦,更怕簡煦沒有被吓跑。既然進退兩難,他便寧願簡煦記住他光明的一面,像塑料花一樣,虛假但美麗。
他本想平靜地僞裝到五月,依然給予簡煦想擁有的愛意。但Lily對簡煦說了那些話——他已經問過了Lily,簡煦開始表現異常,他也意識到簡煦有更長遠的計劃。
這使他恐慌。他不能讓簡煦一直被他綁住,于是決定盡早結束關系,但卻遲遲說不出口。他也在舍不得。他承認自己無比地卑鄙陰暗,懦弱又自私,哪怕兩個人逐漸形同陌路,他也想擁有一個虛名。
直到他開始頻繁地看到簡煦和Evan走在一起,在教學樓、圖書館、咖啡店,他的決心才再次顯形。Evan,帥氣開朗的同齡男生,可以把簡煦逗笑。他看到簡煦重新露出笑容時,所有的嫉妒、憤恨、不甘都在努力給釋懷讓路。
Evan這樣的人才适合和簡煦站在一起,而他只會把簡煦拉到懸崖邊。
懸崖邊種滿鮮花也依舊危險,遠離才最安全。他知道簡煦聽清了,但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再把簡煦推遠一點。他又重複一遍:“小煦,我們結束現在的關系吧。”
簡煦終于反應過來,或者說,終于承認賀聞辭是認真的。他從賀聞辭的腿上下來,撤到三步遠的地方問:“為什麽?”
賀聞辭說:“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結束這種關系,回到正常生活。”
簡煦想到Lily的話,懇切地問:“是因為我五月要回國了,沒法繼續滿足您的要求了嗎?那也至少讓我們繼續到五月,我一定會認真做好我需要做的。”
賀聞辭皺起眉:“不是。小煦,我沒有什麽需要你去做的。你應該去多交些朋友,擁有自己的生活,不要以我為中心。”
簡煦很着急:“我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何衿,Evan——”又突然頓住:“是Evan嗎?您還是認為我和Evan在交往嗎?我沒有!”
“冷靜,小煦。冷靜。”
賀聞辭看簡煦大口喘着氣,上前想幫他拍拍背,卻被他躲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後無力地收回,說:“我并沒有專指Evan,其他人也可以……”
簡煦打斷:“只要不是您。”
這句話語氣不善,簡煦馬上補了句“對不起”。賀聞辭說:“不用道歉,你可以生氣,是我提出得太突兀——但我是想為你考慮。”
簡煦繃不住了,胸膛因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我不需要您為我作決定!為什麽您要決定我的生活方式呢?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啊……”
賀聞辭預見到簡煦會反抗,但他鐵了心把這件事結束,哪怕當個徹頭徹尾的惡人。他看着簡煦,語氣也淩厲起來:“你說過,你從來不敢去實現那些跳脫的想法,為什麽對這段不正當的關系這麽執念?”
簡煦的氣勢果然弱下去,支支吾吾說不出完整的答案。賀聞辭露出全部鋒芒,盛氣淩人又像是孤注一擲地接着問:“難道你愛我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出這個對兩個人都殘忍的問題。他知道簡煦愛他,在眼睛裏,在肢體裏,也分明地知道簡煦說不出愛。
簡煦覺得自己的心在脆生生地疼,仿佛碰一下就會裂開,但賀聞辭不僅肆無忌憚地觸碰,還把尖銳的話語當作釘錘,抵着他的心用力敲打。他沒聽出問句裏的破釜沉舟,只覺得賀聞辭咄咄逼人,決然地提出要求,還要問出愛的真相。
是想給自己安上罪名,逼迫自己保持距離嗎?簡煦沉默不語。他依然害怕連和賀聞辭的師生關系都毀掉。可這樣下來,他又似乎确實失去了所有堅持的理由。
簡煦問:“只能結束關系了嗎?”
賀聞辭盯着簡煦的眼睛,堅定地說:“只能結束了。”
簡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賀聞辭辦公室的,只記得辦公室的門确實鎖上了,看來這一切都是賀聞辭的計劃。之後的事他就記不清了,等他回過神來時,是坐在卧室的床上。
已經是深夜了,手機裏全是Evan發來的短信,從“讨論結束了嗎”,到“我問了Prof. He,他說你們早就讨論完了”,再到“零點之前你還沒回我消息我就報警了”。簡煦勉強回了個“我沒事”,又看到賀聞辭的短信,“Evan說聯系不上你,你還好嗎?好好休息。”
簡煦沒有回複。
賀聞辭收到Evan而非簡煦的短信,“我已經聯系上Xu了,他沒事,謝謝您的幫助”,麻木的心已經沒有更多感覺了。但到淩晨一點,他看到樓上簡煦卧室的燈滅了,還是默念了句“謝天謝地”。
這是格外漫長的一天。賀聞辭把Lily送去了她的同學家住一晚,然後把車直接開到了簡煦家樓下。他看到卧室燈亮才松一口氣,等到燈熄知道簡煦睡下了才徹底放心,但已經又累又餓又困,沒法再開夜路回家。他把座椅放倒,準備在車裏湊合幾個小時,在天亮之前離開。
與此同時,三樓的卧室裏,簡煦以為自己會難以入睡,卻因為疲憊快速地睡着了,還夢到賀聞辭反悔,來找他想重歸于好。他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後着急地到窗邊往下看:樓下并沒有任何賀聞辭的身影。
簡煦自嘲地笑了一聲,自己竟然把夢當成現實,難怪賀聞辭總是說自己“真傻”。賀聞辭怎麽可能會反悔呢?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但凡他有一點在意,事情都不會發展至此,他們的關系不會這樣醜陋地結束,甚至不會不明不白地開始。
簡煦定定地站在窗前,窗外的清晨裏空無一人,只有不知名的鳥在不知其意地啁啾。這樣的靜谧中,他的耳邊無中生有地響起曾經聽到過的火車路過的轟鳴聲。他恍惚自己是一箱落在軌道外的貨物,沒有火車載上他往北,或是向南。他獨自躺在軌道外,注定搭不上任何一班通往歸宿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