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簡煦第一次意識到,由于他懦弱的愛,他在和賀聞辭的關系中永遠是個被動的接收者,只能獲取賀聞辭願意提供的信息,他就該知道這段關系的不健康——沒有哪段健康的關系是不能向另一方提問的。但他完全無視了這至關重要的一點,甚至反過來為賀聞辭願意提供給他任何一點信息或歡呼雀躍,或緊張焦慮。
他那麽聰明,卻那麽盲目。
現在,賀聞辭用意不明地揭開了自己的婚姻狀況,引出謎團般地概括了Lily的誕生,也再次沒有再接着說任何話,任由那句突兀的闡明被時間的薄膜層層覆蓋最終失去蹤影,簡煦卻沒有提出問題或者提供反饋,只是幹坐着遲鈍地“嗯”了一聲。
盡管他心裏分明有列舉不完的困惑和抒發不盡的情緒,且稠密的黑夜讓困惑和情緒都更難以按捺。盡管內心的沸騰和表面的平靜形成的反差像是要把他撕裂。
于是兩人沉默地坐在火堆旁,周遭只有樹葉窸窣和木炭燃燒的噼啪聲響。這一方天地仿佛颠倒,冷風和熱火活過來,人失去生命。他們靜止得像一張照片,随着木炭燒盡,火焰黯淡,在緩慢地褪色。
還是簡煦的噴嚏帶來了一點人氣。簡煦想趁機說冷先進屋,逃脫這靜谧的氣氛和窒息的情感密度,但賀聞辭的動作更快。賀聞辭一言不發地脫下大衣披在簡煦身上,又攏了攏不讓寒風透進去。
身體全然地被賀聞辭的溫度籠罩住,簡煦暈暈乎乎,有意識時手已經握住了賀聞辭的小臂,手心感知着羊毛衫的溫暖與刺撓,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賀聞辭,像在渴求什麽。賀聞辭沒有甩開他的手,神色平靜地回望着他,目光看進他的眼睛像是進入他的身體,要把他的欲望、掙紮、苦痛與病态全部參透。
簡煦先怕了,怯弱地撤回目光和手。但賀聞辭再次先行一步,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臉。簡煦錯愕地睜大眼睛,賀聞辭卻視若無睹,輕緩地從他的臉頰撫到鬓角——上次擦去“血跡”的地方,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柔軟的耳垂,溫柔地揉了幾下。
肌膚相觸的細碎聲響像雷聲在耳畔轟鳴,簡煦在恐懼與震驚中動彈不得。賀聞辭放過了他的臉,手落下覆住他的手,先覆住,再握緊。握緊的一剎黯淡的火焰徹底熄滅,簡煦在突如其來的一片漆黑中下意識反握。兩只手就這樣在失去光的夜晚,緊密地握在了一起。
全然的黑暗使人的感官更加敏銳。簡煦能感受到賀聞辭指腹的偶爾擠壓,感受到自己手心滲出細密的汗。過多的感官信息使一小段時間延展得像一整個黑夜那樣漫長,直到簡煦再次打了個哆嗦,賀聞辭才牽着他站起來。
依然沒有人說話。賀聞辭沉默地牽着簡煦往木屋走去,走進木屋,走到簡煦的卧室門前。簡煦仰頭看賀聞辭,空餘的一只手緊緊抓着大衣領口,防止其滑落。賀聞辭靜默地回望,留戀般地摸了摸簡煦的臉,好一會兒才放下手離開。
沒被要回的大衣被蓋在了被子上,簡煦在雙層溫暖下意外地睡得很沉。所以到第二天早上洗漱時,他才得以回想前一晚的出格離奇。
賀聞辭說Lily的出生是意外,這意外指什麽,是年少輕狂還是難言之隐,為什麽要告訴他?賀聞辭摸了他的臉,握了他的手,是單純的長輩對晚輩的關照,還是把他當作了誰,還是其他難以明說的情感?并且賀聞辭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艱難的決定,是和他一樣壓抑着情感,還是短暫地被夜色蠱惑?
簡煦同時也有點兒心虛,畢竟是他先抓住賀聞辭的手臂,随後才有兩人多米諾骨牌般的越界行為。但事實上,真的能說得清誰先邁過紅線嗎?在簡煦伸出手之前,是賀聞辭替簡煦披上大衣,更之前是簡煦寵溺Lily,更之前是他們并肩走過林間平坦的道路,層層的落葉被踩碎,脆亮的咔嚓聲仿佛現身說法:犧牲也并非全是壞事情。
所以如果非要厘清罪責,賀聞辭認為他們是共犯。他同時對自己是莽撞草率的混蛋、是柔懦寡斷的懦夫供認不諱,但理智告訴他——如果他還有這東西的話,他最好不要試圖給出解釋。解釋也需要見面、接觸、言語交流,他現在最好的選擇,是減少更多出格行為的可能發生環境。
賀聞辭不主動給出解釋,簡煦自然也閉口不談。大衣被簡煦提前放在了客廳沙發上,之後自然地回到了賀聞辭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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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後回到學校,兩人相處也和之前并無不同,賀聞辭是高冷但負責的教授,簡煦是聰穎且認真的學生。簡煦沒有對此感到失落,非要說的話,倒是那一晚讓人無法相信是真實發生過的,和賀聞辭保持着距離才是他信任的真實。
只是就算和賀聞辭的親密接觸不作數,簡煦和Lily的親近沒法抹去。Lily每周五放學後都會被保姆帶來學校,簡煦有一次彙報久了點兒就遇見了她。她拉着簡煦絮絮地講故事,讓簡煦陪着去大草坪上玩,還邀請一起去超市買東西,完全沒把簡煦當外人。但是簡煦不敢不把自己當外人。他謊稱有事,匆匆地離開了。
賀聞辭沉默地看着簡煦遠去的孤零零的背影,歉疚又力不能及——他自己尚處困境。他像只不斷飄高的劣質氫氣球,情感的壓迫逼近極限,随時有炸裂的可能。
一晃到了學期末,賀聞辭按慣例邀請全組的中國學生在感恩節前一天去家裏吃飯。當地人阖家歡樂,他們也能熱鬧地團聚在一起,與在家鄉無異。簡煦自然在邀請名單上。
但由于課程繁忙,簡煦除了自己的研究項目外并沒有參加過組會,所以和組裏的碩士博士互相不熟。有一個博士生熱心地向賀聞辭要簡煦的聯系方式,說方便載簡煦去賀聞辭家。賀聞辭想了想說:“我周三要和他讨論項目,我可以帶他過去。”
簡煦不知道這一出,賀聞辭下課後讓他在圖書館待到五點,他就乖乖照做。結果其他學生在飯點趕到時,看到一個男生邊開門邊哄着跟在身旁的賀聞辭的女兒,都以為這是賀教授的親戚,還是簡煦腼腆地打招呼說“學長學姐好”,他們才意識到這是那個本科轉學生。
Lily認識大部分的人,邊往一個女生身上撲邊“姐姐”“姐姐”地喊。但她打完一圈招呼還是回到了簡煦身邊,拽着簡煦的衣擺。
學生們一起去和賀聞辭打招呼,聚在了廚房附近,有的代替了簡煦給賀聞辭打下手,有的引出話題聊起天來。他們對于被向來冷淡的教授邀請去家裏吃飯也并不完全自在,尤其是兩個和簡煦一樣的新生,行為和話語都很拘束。高年級的學生相對好些,但說話也都很有邊界感。不過組內特殊人員簡煦是一個天然安全的好話題,沒過多久學生們就把目光轉移到了這名學弟身上。
雖然聊的都是諸如“在這邊生活習不習慣”“本科就開始科研吃不吃力”“課程難不難”“沒有車出行是不是不方便”等客套的話,像是黛玉進賈府時賈母的詢問,但這些話就足夠撐過等待晚飯做好的時間。了解了些基礎問題熟悉了點後,之前那個熱心博士依舊熱心地問:“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準備繼續來C大讀研或者讀博嗎?”
簡煦心裏咯噔一下——他從沒打算過,或者說,他曾經只想過再也不要見到賀聞辭就好。他一時梗住,賀聞辭在一旁調着餡料對Lily說:“別在這兒搗亂。去擺餐具。”
于是簡煦不再需要回答。Lily拉着他到了餐桌,和他一起把刀叉杯碟一份份地擺好。
晚餐十分豐盛,小牛排,蔬菜沙拉,奶油蘑菇濃湯,蘋果派,南瓜餅,正中還放着一只烤火雞,不亞于當地家庭的盛宴。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和賀聞辭在聊近期學界動态和組內假期安排,餐桌上的氣氛依舊不熱不冷。
簡煦插不進話,就專心地照顧着坐在右邊的Lily,陪她聊天,幫她夾遠處的菜。左手邊同樣沒什麽存在感的一年級碩士看了好奇地說:“你和Prof. He的女兒看起來很熟。”
簡煦一驚,連忙解釋:“在Prof. He的辦公室遇到過幾次。”
那人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簡煦提高了點警惕,注意着和Lily對話的分寸。
盡管賀聞辭的招待不算熱情,美味的食物與總體和睦的氣氛還是讓大家一本滿足。飯後大家想幫忙收拾,賀聞辭說不用,他們就在客廳坐着聊了會兒天,順便陪Lily玩,然後禮貌地道別。
碩士博士共五人開了兩輛車來,有兩人和簡煦住同一公寓,正好可以把簡煦捎走。Lily依依不舍地和大家道別——她難得有這麽多哥哥姐姐陪着玩,還抱了下簡煦。賀聞辭也在門口送學生們,提醒着檢查東西是否都帶齊了。
簡煦純屬按賀聞辭指令做事,賀聞辭說檢查他就摸了摸兜,竟然真的沒找到手機。他又翻了翻褲子口袋,也沒有。他一時慌張:“那個,我手機好像落在裏面了……”
和他順路的男生包容地說:“沒事,你去找找,我們在外面等你。”
簡煦感激地點頭,快速回到客廳找手機。另一車的人先走了,賀聞辭對留下等簡煦的兩個人說:“外面冷,你們進來等吧。”
有人在等讓簡煦壓力很大,尤其他在Lily的協助下粗粗翻了一遍客廳廚房和飯廳都沒看見手機的影子。等着的一個男生問:“要給你打個電話嗎,聽聽在哪兒?”
簡煦窘迫:“我手機設置了靜音。”
另一個人問:“你确定你帶來了嗎?”
簡煦想着自己等學長學姐們到時看了好幾次時間,無措地點點頭。
場面陷入沉默。賀聞辭看簡煦的表情越來越為難,閉上眼緩了緩心緒,像在作什麽艱難決定。他深呼吸一口破開寂靜:“你們先回去吧,讓簡煦再找找,找到了我送他回去。”
簡煦身形一顫。他不想只身留在賀聞辭家,但手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他也确實更不願麻煩剛認識的學長們一直等着。那兩人倒是不介意等簡煦,但賀聞辭這麽說了,他們也不好意思繼續留下,揮着手出了門。簡煦只能連聲說“抱歉”,對他們,也對身後的賀聞辭。
賀聞辭簡直像生活的程序中一段有bug的函數,每次運行與之相關的代碼都會報錯,簡煦無望又束手無策。兩個學長一走他就又迅速地回到犄角旮旯找手機,連大衣都顧不上重新脫。室內暖氣充足,他額頭上漸漸冒出一層薄汗。
Lily也還在幫着找,小腦袋探啊探啊地喃喃自語“會在哪兒呢”。賀聞辭把她拎起來:“已經很晚了。我陪Xu找,你上去自己洗漱睡覺。”
簡煦聞言愈發緊張。只身留下已經很危險了,他不想再和賀聞辭單獨相處。他期待着Lily鬧別扭,可Lily反抗了一會兒看沒得商量,就委屈地和簡煦說了“Good night”,氣鼓鼓地上了樓。
簡煦越來越着急,像失去方向感的小狗來回打轉。賀聞辭站在一旁,照常平靜地問:“你最後一次用手機是什麽時候?”
簡煦只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廚房幫忙時用了手機,但飯後在客廳陪Lily玩時有沒有用過就記不清了,但不管廚房還是客廳他都已經找過很多遍。賀聞辭又問:“會不會是出門前套大衣時掉出來了?”
簡煦不知道套大衣能把手機掉到哪兒,但病急只能亂投醫,重新跪在地毯上朝沙發底下看。賀聞辭看他塌腰臉紅的樣子,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回來時瞥到電視櫃旁放着的一桶積木,問:“你和Lily玩了積木嗎?”
簡煦支起身子,聲音帶上點喘:“什麽……啊,玩了。”
賀聞辭走過去把積木倒出來翻了兩下,一小塊黑色屏幕在五顏六色的積木塊中現出來,果然是簡煦的手機。他舉在手上問:“是這個嗎?”
簡煦“啊”了一聲,驚喜地說“謝謝”想要站起來。但他跪了太久,小腿發麻一時動不了。他欲哭無淚:“我腿好像麻了。”
賀聞辭拿着手機走過去,扶着他坐到沙發上:“歇一會兒。”
賀聞辭不動聲色的寬容讓簡煦更加羞慚。他腦子裏冒出包括這次在內的所有在賀聞辭面前出過的醜,只覺得絕望又卑微,無地自容地道歉:“對不起,收拾積木的時候不小心把手機一起裝進去了。打擾您了。”
賀聞辭說:“沒事。找到了就好。”
簡煦依然很難堪,把手機塞到口袋深處說:“謝謝您幫我找到。不麻煩您送我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再次抱歉。”
簡煦說完準備站起來再道個別然後離開,可他站起時突然被賀聞辭拉住,跌坐回沙發。賀聞辭無動于衷地說:“這麽晚了打車不安全。家裏有客房,你将就一晚,明早我再送你回去。”
賀聞辭讓兩個學生回去時就想好了這個算是周全的方案:學生們不用留下等簡煦,Lily可以早睡,簡煦睡在客房自己和他也能相安無事。但簡煦顯然不認為這是好方案,抽回手惶恐地拒絕:“不用不用,我會把我室友設置成緊急聯系人,他能看到我的行程路線。”
賀聞辭微微皺起眉,想了想說:“你稍等一下,我讓鄰居來幫忙照看房子,我送你回去。”
這已經是妥協。可是簡煦看到賀聞辭竟然有了表情,還是不滿意的表情,更加慌張地說:“不、不用麻煩您。我讓我室友來接我吧!我把地址發給他,這樣就沒有安全問題了。”
賀聞辭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憤怒這種情緒,可此時他的心裏迅速地燃起怒火,為簡煦不把人身安全放在首位只想躲避他,為簡煦寧願麻煩室友。随着火苗躍動的全是上不了臺面的字句,他神色陰沉,伸手擡起簡煦的下巴,像魚鈎挂住一條魚:“為什麽?”
下颔的皮膚在火辣辣地燒,簡煦不知道賀聞辭在問什麽,只覺得恐慌,聲音打着抖問:“什麽?”
簡煦的神情無措又可憐,賀聞辭的怒火又瞬間被澆熄,只剩一顆空洞的心無能為力地疼。他開始後悔自己魯莽的行為,卻在情緒的大起大落中不願放走簡煦,甚至無禮地想更近一些。
日思夜想的臉停在了不到一厘米的距離。“嘭”。賀聞辭聽到氣球炸裂的聲音。他閉上眼睛,鼻尖碰上簡煦的,緩慢輕柔地來回蹭了又蹭。
簡煦全身僵硬,呼吸仿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