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學期課程雖然不多,考試卻相當分散,不同的課的期中考試跨度長達兩個星期,且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期末考試和各個課程項目又快開始了,整合在一起令人壓力倍增。免去的彙報在這時像一場及時雨,簡煦感激地回複“Thank you”。
考完不需要做彙報,夾縫中勉強有了喘息時間,簡煦想起上午C校微信群裏組織的去附近的國家公園徒步旅行的活動,說紅葉這一個星期左右最好看。人數不多,又是自然活動,他有點動心,可翻了翻聊天記錄發現已經報名滿了,只能期待還有其他人發起類似的活動。但他頻頻刷着微信,群裏之後鴉雀無聲,只有收閑置和賣車的人發着消息。
簡煦有點失落,但也只能作罷,畢竟他沒有車,只能蹭別人組織的活動。何衿雖然有車,卻對這類活動總是興致缺缺,他也不好意思提出出行建議。
但顯然,想趕着最好的時節去看漫山遍野的紅葉的人并不只有大學生。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和賀聞辭去國家公園的Lily今年想叫上簡煦。她賴在賀聞辭懷裏撒嬌:“就讓Xu和我們一起嘛。”
賀聞辭把她打滾弄散的頭發攏在耳後:“我們邀請其他的小夥伴好嗎?Emma怎麽樣?”
Lily嘟着嘴:“Emma有她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是一起的——我只想要Xu和我們一起。”
賀聞辭耐心地說:“但是Xu有他自己的生活,周末也會有自己的安排。我們不能總是做什麽都叫上他,這樣會打擾到他。”
Lily不是很明白:“Xu覺得打擾嗎?我看Xu很開心呀。”
Lily看到的簡煦是開心的,賀聞辭卻能回想起那雙眼睛藏匿的痛苦與掙紮,且簡煦經受的必定比表面能看出來的更多。他搖搖頭:“這太複雜了,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Lily很不滿意賀聞辭的敷衍,抗議道:“這一點也不複雜!我喜歡Xu,想和Xu一起玩,所以想問Xu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玩。為什麽不能問呢?”
賀聞辭說:“因為詢問也會打擾Xu。”
小巧的五官擰在一處,Lily皺着小臉,覺得賀聞辭難以溝通。她極力反駁:“如果問都不可以,那大家都別說話啦,all dumb……so,so we need to ask!So……”
思想似乎超出了表達能力範圍,Lily再“因為所以”不出什麽,只是堅持要賀聞辭問簡煦的意願,得到拒絕後氣鼓鼓地說自己可以發郵件。于是簡煦收到了一封署名Lily的郵件,郵件內容恰巧是邀請他在周末一起去國家公園徒步旅行,不同的是他們準備在公園裏住一晚。
要不是确實是Lily平時的語氣,用的也是簡單詞彙,還提及了daddy,簡煦都要懷疑有一個同名的人在出行旺季群發詐騙郵件。但他還是覺得奇異,Lily看着才五六歲,已經有遇事發郵件的意識了嗎?還有郵件結尾詢問他會不會覺得被打擾,Lily能想到這方面嗎?
簡煦周五課後遲疑地向賀聞辭确認,賀聞辭波瀾不驚地說:“是Lily發的。”
簡煦心裏卻掀起了狂風巨浪,不敢相信賀聞辭竟然放任Lily發出邀請。他推脫道:“謝謝。但是抱歉,我大概去不了。Lily或許可以找到其他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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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聞辭說:“Lily似乎不想邀請同齡的玩伴。”
這話簡直是在說“非你不可”,但簡煦鐵了心要拒絕:“我非常想去,但是我周末已經有安排了,所以非常抱歉。”
賀聞辭問:“什麽安排?”
下周沒有要交的作業,剛考完試說複習功課也顯得太push,簡煦想了想借何衿撒了個謊:“我室友和我周末要去N城玩。抱歉。”
賀聞辭想說謊言要盯着對方的眼睛堅定地說出才會被相信,但他只是點了點頭,并且希望這個謊言對Lily有效。但他沒料到,六歲的小女孩比他勇敢太多。Lily趴在電腦前,手指戳着鍵盤,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啪嗒啪嗒地争取想要的東西。
賀聞辭沒法阻止她,只能警告自己控制好自己的行為和心。
簡煦再次收到Lily郵件時正在搜論文,看到Lily說“只是想和Xu一起玩,所以想和Xu以及Xu的室友一起去N城,不知道Xu願不願意”,還在結尾打了三個感嘆號。簡煦驚得手機脫手砸到鍵盤上打出不成單詞的詞語,屏幕顯示“沒有搜尋結果”。他叉掉網頁連忙給Lily回郵件:Hi Lily,猜發生了什麽,我室友臨時有事,所以我可以和你去國家公園啦!
郵件語氣雀躍,簡煦的心卻重得像灌滿了鉛。意識到自己真的愛上了賀聞辭後,他只想和賀聞辭保持距離,等這份愛自然消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這學期過去,再過一個學期,交換一結束,他們就只是有過短暫交集的陌生人。
Lily是整件事情的意外。簡煦想,雖然對Lily盡量溫和,但以習慣冷淡的性格,賀聞辭八成不太會逗小孩或是陪小孩玩,以至于Lily見到自己——會哄人會陪着玩的成年人——下意識地與自己親近。簡煦沒法責備Lily,也不會責備賀聞辭,他只是譴責自己,為什麽要喜歡賀聞辭。
他們約在周六下午一點簡煦公寓的大門外見,簡煦十二點吃完午飯,十二點半就在門口等着了。所幸來得早,他到了五分鐘就看到賀聞辭的車開來。為避免引人注意,他快速地放好包上了車,在後排挨着Lily坐。Lily抱住他的胳膊甩,甜甜地打招呼:“Xu,how are you?”
Lily還是老樣子,百靈鳥似的把從上次見到簡煦到現在之間發生的趣事流水賬地講了一遍,講完累了就倚着簡煦睡着了。不過這次賀聞辭沒主動發起話題,只專心開車,簡煦就也保持沉默,安靜地看着窗外。
村裏到國家公園約一個半小時車程,進了公園大門到他們選定的路線還要半小時。小孩兒敏銳度總是很高,Lily在快到目的地時自然地醒了過來,重新精力充沛地朝着窗外已經能看到的美景興奮地喊叫。簡煦也重新開口,附和着Lily指着姿态萬千的老樹和流雲給她看。
他們最終到達路線入口已經是半下午了。考慮到Lily的體力,他們選了相較簡單的環狀路線,一個半小時就能走完,走完後正好吃晚飯。Lily背着小運動包,挂着小水瓶,拿着小手杖,積極地沖在最前。簡煦怕山路危險,想走在前面探路,賀聞辭攔下他,對他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這條線很安全,不用擔心。”
簡單路線的道路兩旁都是密密的樹林,沒有山崖也沒有碎石,且道路寬闊,只要腳下踩穩就不會有事。簡煦聞言只好繼續和賀聞辭走在後面,看Lily拿小拐杖戳戳雜草又戳戳落葉,還是有一半的心懸在她過于活潑的腳步上。
另一半的心則在身邊的人身上。走了約半小時,賀聞辭問了次要不要幫簡煦背包。簡煦受寵若驚,連聲拒絕,說日用品都留在了車裏,包裏除了手機鑰匙等只有兩瓶水,一點兒也不重。
賀聞辭沒再多問。簡煦在車上已經适應了這樣的沉默,呼吸着山林間的清新空氣和賀聞辭并排走着,從緊張到放松再到感受到一絲幸福。
如果這是能和賀聞辭達到的最近的距離,簡煦也心滿意足。
徒步旅行多為家庭或朋友一起。有家庭大大小小一行人迎面走來看到賀聞辭他們,也會把他們當作一家人友好地打招呼。簡煦既慚愧,又有些虛榮的愉快。偶爾有一小段對于Lily來說難走的路,賀聞辭走到前面牽住Lily的手,他在後方護着Lily,也覺得自己仿佛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簡煦開着小差,一時錯了步子踉跄了一下。賀聞辭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說了聲“小心”。Lily都走得穩穩的,自己卻跌跌撞撞,簡煦不好意思地垂着眼道謝。賀聞辭收回手淡淡地囑咐了句“走路專心”。
簡煦不敢再不專心,總算平安無事地到了路線四分之三處的觀景臺。
一路走來,道路都開辟在樹林間,人被籠在交錯的樹枝和延綿的橘紅色下,腳邊只有野花雜草和亂飛的奇異昆蟲。觀景臺則拓出了一塊平地,讓人得以把遠近低矮的小山盡收眼底。小山上,成片的樹木由近及遠地從金黃漸變成深紅,像一塊柔暢的綢布,快要落下的太陽在其上又灑下一層金光。橘色的雲朵在人們頭頂,仿佛就在眼前舉手卻碰不到,只是不斷向遠處延伸,在視線終點與絢麗的山頂交織在一起。
Lily再次化身拍照愛好者,擺出各種各樣俏皮的姿勢讓賀聞辭拍照。簡煦也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樣的美景,朝着各個方向拍着景色。不過沒一會兒他就拍完閑下來了,旁邊有一家五口人看他只是站着觀景,上前問他能不能幫忙拍張全家福。
簡煦很樂意,按照那家人的要求連拍了好幾張。那家的父親非常高興,禮尚往來地問簡煦需不需要自己也幫他們一家拍照。
簡煦愣了幾秒,想說“你誤會了”,但Lily正好跑來找他聽到了這一詢問,拍着巴掌說“great”。于是Lily站在中間,左手牽着勉強抿着嘴的賀聞辭,右手牽着神情緊張的簡煦,咧着嘴大聲地喊:“Cheese——”
鬧了這一出烏龍簡煦有些不自在,剩餘的路程只顧看腳下走路。觀景臺到出口的路程只剩四分之一,且更加平坦,他們很快回到了起點的停車場,趕在太陽落山前到了住處。
住處是間搭在樹林裏的小木屋。這附近共有十幾間這樣的木屋,專門租給在公園內過夜的游客,且每間外都有燒烤架。他們今晚的晚餐就是燒烤,炭和食材在這片住宿區入口已經買好了。賀聞辭把東西在房間裏放好後出來生火。Lily繞着烤架轉圈,時不時被賀聞辭提醒一聲“離遠兒點”。簡煦想上前幫忙又沒有需要幫的,就在旁邊守着Lily,防止她蹦跳着摔跤或者離烤架太近燙着。
簡煦大部分時候見到的賀聞辭都是衣冠楚楚地站在講臺前,或者坐在辦公桌後,得體的行為和疏離的神情讓人覺得神聖不可侵犯。上次做飯算是他第一次見到賀聞辭有生活氣息的模樣。這次生火,賀聞辭挽起毛衣袖子弓着腰往烤架下加炭,他看着缭繞的煙和蹿起的火光映亮的賀聞辭的臉,恍惚覺得這個男人在生活中呈現的成熟可靠、穩重耐心,卻吸引着人想接近他更多一點。
火很快旺盛地燃了起來,簡煦終于有了打下手的機會。他和賀聞辭一起把串好的蔬菜和肉放在架子上烤,優質食材加上佐料的調味,散發出難以抗拒的香氣。Lily像只活潑的幼虎,蹦跶着忍不住要大快朵頤。
但Lily食量有限,吃完一個雞腿和一串西蘭花肚子就圓了。簡煦看她眼巴巴地盯着剩下的香氣四溢的食物、想吃又吃不完一整串的可憐樣子,心軟地把手裏的牛肉遞過去:“你咬一口嘗嘗味道,剩下的我吃完。”
小臉在火光中重新現出光輝,Lily聞言要接過牛肉。賀聞辭中途截住,抓着簡煦的手腕說:“別慣着她。”
簡煦意識到自己僭越了,旁邊還坐着賀聞辭呢就胡亂投喂。他漲紅着臉收回手說“抱歉”,看Lily眼神重新黯淡下去,又于心不忍,反複糾結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就一次……Lily平時都是好好吃飯的吧,就這一次,出來玩,讓她多嘗一點?”
賀聞辭正嚼着一塊肉,咽下後才發出一個“嗯”的音節。Lily開心地撲向他親了一口說“謝謝daddy”,糊了他一臉油。Lily還想親簡煦,簡煦往後躲了躲——小孩也得注意男女授受不親——順手扶住她坐在身邊,然後遞過牛肉。Lily也不介意沒親到,盡自己肚子所能咬了一大口牛肉。
有一次例外就會有兩次。沒一會兒Lily覺得自己又能吃點兒,又用可憐的眼神看看簡煦,看看架子上的一串土豆片。簡煦拿起那串土豆,看賀聞辭沒反應就喂了Lily一片,自己把剩下的吃完。再之後是羊肉、年糕、豆角,等Lily終于嘗完了所有想吃的種類,簡煦也飽得差不多了。
吃完歇了小會兒,賀聞辭先進屋照顧Lily睡下,小孩子總是睡得很早,尤其今天勞累。簡煦不确定自己方不方便進去,就坐在原處聽歌。山林裏信號不好,他把緩存的Walking All Day反複地聽。沒多久房間裏的燈滅了,賀聞辭走了出來。簡煦摘下耳機,沒話找話地問:“Lily睡了嗎?”
賀聞辭坐到他身邊:“睡了。”
簡煦不知道說什麽了,“哦”了一聲。賀聞辭問:“吃飽了嗎?”
“吃飽了。”
“吃撐了吧。”
“……還好,不算撐。”
“你太寵她了。”
簡煦不知道這是敘述事實還是責備他越界,畢竟賀聞辭平淡的語氣從來聽不出任何情感。他只能誠實地回答:“Lily太讨人喜歡了,下意識的。”
賀聞辭想到剛剛Lily側躺在被子裏,摟着他的脖子也說“I really like Xu”,又問“You like Xu, too, right?”他不确定在Lily眼中“喜歡”是多大的字眼,指代了多少的情感,但他還是回答:“I do。”
只是對簡煦,他只坦白了前半段:“Lily也很喜歡你。”
簡煦不擅長回應這類話,笑了笑應付過去。烤架撤去了,炭火還燒着,他邊烤火邊想按慣例談話進行到這兒該結束了吧,又琢磨過多久進屋比較合适,和暗自愛着的人深夜獨處實在太傷神了。
賀聞辭也有同感。或許是因為和簡煦共處了半天,或許是因為剛才在女兒面前袒露了部分對簡煦的真實情感,他的心裏在不斷地湧出無名的情緒。他習慣性地去消解它們,但這次情緒襲來得異常洶湧,像浪濤沖擊着他的胸膛,在胸腔裏迸濺起澎湃的浪和陣陣駭人的回音。
賀聞辭感覺到自控力在逐漸降低,譬如他想控制自己不看簡煦,目光卻落在了那張明淨又脆弱的臉龐。他感覺身體的每一器官都屬于他但都不聽使喚,像一棟年久失修的舊房子,家具全部失去原有功用。有一雙無形的大手趁機攫住他的聲帶,逼迫着他發聲:“我沒有結過婚,Lily的出現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