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簡煦上網搜“男人說你衣服好看代表什麽”,有說“喜歡你”的,有說“只是禮貌”的,還有一些令人咋舌的回答,五花八門。不過他也沒企圖從網絡獲得這種問題的有效信息,他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雖然不明賀聞辭用意,簡煦還是翻出了自己所有的白襯衫開始輪換着穿,甚至覺得數量款式不夠,又上網買了一些。他每次穿着白襯衫面對賀聞辭都有種隐秘的羞恥,刻意穿對方說好看的衣服仿佛沒有穿衣服一樣。他既擔心自己卑劣的心思暴露無遺,又希望賀聞辭願意多看他幾眼。
簡煦每天擰巴地注重着裝搭配到天氣漸漸轉涼,但賀聞辭沒有對他的穿着再發表過任何評價。賀聞辭也沒有再對他說過任何超出師生關系一點兒的話,襯得那頓晚餐完完全全是父親滿足女兒的心願,沒有一點兒私人情感加成。
後來簡煦在超市還偶遇過賀聞辭一次,依然是糖和巧克力的貨架前。Lily興奮地和他打招呼,也有點小怨氣地說上次怎麽沒說再見他就回家了,又天真地邀請他再去家裏吃飯。還沒等他有反應,賀聞辭已經攔下說“Xu有自己的事,我們不要總打擾他”,他也只好心情複雜地附和着說“抱歉”。
簡煦不确定這複雜心情的組成成分,決定認為自己還是感到慶幸。
這也确實值得慶幸,不用瞻前顧後,不用擔驚受怕,賀聞辭只存在于熱氣缭繞的浴室裏、柔軟的大床上和旖旎的夢中,舒适且輕松得多。
除了簡煦開始了偶爾的自我懷疑,懷疑意淫對象趨于穩定是不是真的喜歡。可是喜歡上婚姻狀況未知的有孩子的男教授,怎麽看都是自取滅亡的行為,從小到大循規蹈矩的他并不相信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簡煦漸漸放平心态,襯衫外也套上針織馬甲,穿梭在班車站臺、教室、圖書館、賀聞辭辦公室間。秋天終于到來,他的交換生活也終于迎來了一小段的平靜。
白日漸短,落葉樹的樹葉變色了大半。簡煦彙報完走出系樓,看到樓前的紅花槭紅了外層一圈,裹着內側尚青綠的葉,對比鮮明奪目。他拿出手機找角度拍照,一時沒注意身邊停下的腳步。五分鐘前用英文告別的人站在他身邊用中文說:“很漂亮,對吧。”
簡煦一激靈,轉身的同時下意識握緊手機防摔。他後退一步說:“是……很漂亮。”
賀聞辭還看着紅葉,問:“你要去超市嗎?”
簡煦身子又往後傾了些,不确定地回答:“是……”
賀聞辭沒有再說什麽,點點頭就走了。簡煦一個人愣在原地,懵懵地想,賀聞辭和他聊日常了,還問他去不去超市?教授會和學生聊這種日常嗎,在一個不那麽日常的環境裏?說不定會呢,畢竟賀聞辭只是表面冷漠。
簡煦的心左搖右擺,最終放棄不可控力,停留在可以控制的自己的想法上:那一瞬閃過的“賀聞辭要載我去超市嗎”的妄想,是不是太出格了點?
簡煦埋在被子裏自我唾棄,翻看着下午拍的照片。幾張燦爛紅葉間突兀地夾着一張灰色圖案,他點開看出是一個人上身的半邊,好像是……賀聞辭?
的确是賀聞辭,應該是賀聞辭打招呼那會兒誤觸拍下的,所以只有手臂和半邊身子。但深灰色的針織衫看上去很暖和,讓人想擁抱,衣服自然的褶皺也顯得親近真實,觸摸屏幕仿佛能感受到毛絨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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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煦蜷着身體仔細查看每一個細節,最後竟用這張照片作了鎖屏和主屏幕。他知道這個行為略顯大膽,但他想着,手機這麽私密的物品不容易被別人看到屏幕,就算被看到了,照片只有小部分身子,連手都沒有拍到,說是誰都行。
睡前這麽折騰了一出,夢裏果然又有賀聞辭。賀聞辭站在身旁,看着同一片明豔的紅說,我和你是一樣的。簡煦在熹微晨光中醒來,在微涼的空氣中迷糊地困惑:什麽一樣?又戚戚地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
等簡煦從這件事中緩過來,已經是萬聖節前夕了。上午的課的教授發郵件鼓勵大家穿costume去上課,說裝扮有趣的同學會有bonus point。簡煦和何衿聊起這件事,何衿笑着說:“大上午的會有人為了bonus point化妝嗎?并且萬聖節本質是給小小孩過的節日,我們都這年齡了,過個氣氛就好——不過晚上學校大草坪上有聚會,會放煙花,你感興趣可以去看看。”
簡煦不是很感興趣。他在國內就不常參與這類熱鬧的活動,并且何衿不準備去湊熱鬧,九點後又沒有公寓班車,他只能一個人打車回家,不是很安全。化妝就更沒想過,今天是周五,他下午還要向賀聞辭作彙報,在臉上畫蜘蛛網和血淋淋的傷痕大概會被趕出來。
所以簡煦還是平常穿着去了學校,只是書包裏裝了一大把不确定有沒有機會和膽量送出去的Lily愛吃的糖。教室裏大部分人也如何衿預測穿着常服,只有一個穿了吸血鬼的套裝,一個扮成了骷髅。下午賀聞辭的課更是全員規規矩矩,不過賀聞辭帶了一籃子巧克力和糖,放在講臺讓大家随意去拿。
教室頓時喧鬧起來,都開心被當成小孩子對待。簡煦雖然坐在前排,但等上去了大約一半人才起身,本想混在人堆裏随便拿兩顆糖意思意思就走,結果賀聞辭在他走過去時對全班說:“多拿點,挑自己喜歡吃的,我不想有剩的帶回家。”
有已經拿過一波的學生聞言又折返。簡煦不好意思再顯得客氣,恰好有他喜歡的白巧克力就多拿了幾個。身邊的人都拆包裝吃了起來,他也在嘴裏含了塊巧克力,綿密醇厚的甜逐漸充盈口腔。
既然先得了賀聞辭的treat,簡煦下決心要把準備好的糖給Lily。彙報完收拾好電腦,簡煦拿出糖果捧在手上,閃躲着目光說:“Prof. He,謝謝您下午的糖。我也給Lily準備了一些糖,您能幫我轉交嗎?”
賀聞辭在記錄研究進度,聞言擡眼看向簡煦:“Well,我想,如果你自己給她她會更高興。她晚上會來學校參加草坪上的聚會。”
“呃……但是我不會待到晚上,我不準備去聚會。”簡煦猶豫了會兒,還是洩了氣地把手收回來,“不湊巧的話也沒關系,我……”
“你不去看煙花秀?”賀聞辭打斷他。
解釋交通不便有點複雜,簡煦準備說自己“有事”。但賀聞辭先發制人:“如果是不方便回公寓,我和Lily可以送你回家。”
賀聞辭說完就又低頭去整理記錄了,留簡煦釘在椅子上,想這實在太奇怪了,賀聞辭并沒有義務這麽做。他要說話話語又卡在喉嚨,最後聽到自己生硬地蹦出單詞:“Sounds great。”
簡煦先去超市快速地按慣例買了一周份食物,再在擺在出口前的萬聖節小道具中精挑細選。他回到家潦草地吃了點速食就開始化妝,照着網上的圖往臉上抹“血”,又戴上各種獵奇怪異的道具。可等大功告成後,他在鏡子前呆站了幾分鐘又覺得有點傻,尤其擔心賀聞辭覺得他幼稚。他糾結了會兒還是把裝飾全部卸下,用水洗掉臉上的妝,換回下午那身衣服,帶上糖出了門。
夜晚的校園比白天熱鬧了幾倍,全村的小孩幾乎都來參加了這場盛宴,南瓜頭、小恐龍、僵屍小子等紛紛在長輩的陪伴下往大草坪走去。學校應景地在草坪周圍擺上了各式各樣雕刻的南瓜,南瓜內部閃爍着橙色燈光,附近買飲料和熱狗的小攤海報上也畫滿了糖果和幽靈。沒有任何裝扮的簡煦走在其中,有些尴尬和格格不入。
簡煦四處看了看沒找到賀聞辭和Lily,才意識到他根本沒有他們的聯系方式,只能憑運氣尋找。他剛有點兒苦悶,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Trick or Treat!”
象征性戴了頂高禮帽打了個領結的賀聞辭身邊跟着扮成小魔女的Lily,Lily咧着嘴拽開袋子。簡煦驚喜地笑了,掏出糖說:“Happy Halloween!”
簡煦的糖全是給Lily準備的,一股腦倒的時候卻被賀聞辭止住,中文說着“留點”——簡煦覺得自己已經熟悉了賀聞辭說英文和中文的場合區別。果然,煙花秀開始前,簡煦陪着Lily到別處讨糖時,也有很多小朋友湊到他面前,“Trick or Treat”喊得軟乎乎。他心道“幸虧”,彎着眼睛拿出糖放進袋子,看着一張張小臉化着恐怖的妝卻笑得愈發地甜。
都是未經世事的純真臉龐。簡煦站在草坪旁音樂廳的陰影下,柔着目光看Lily蹦跳到不遠的亮處要糖,準備跟過去。賀聞辭站在他身邊忽然伸出手,手指柔和地擦過他的鬓角,輕聲說:“有血。”
天空還很平靜,簡煦腦中卻先于這個夜晚炸出煙花,“嘭嘭嘭”地回響在身體裏。Lily很快地回來了,拉着他往擁擠處去,他的意識裏卻再也沒有這片熱鬧的草坪,只有耳邊殘留的觸覺。溫熱的指腹貼合着他的皮膚,把他的理智連同未清洗幹淨的裝飾一同擦去了。
請吃飯接送,說襯衫好看,上手親密接觸,簡煦想站在道德高地質問賀聞辭“這些是師生關系內可以有的舉動嗎”,更想低進塵埃地問 “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對其他學生也是這樣嗎”。後者讓簡煦覺得自己果然瘋了:他竟然并不期待賀聞辭有和自己一樣的情感,只希望賀聞辭對他和對別人有那麽一點不同。
那麽自己是懷着什麽樣的情感呢?
焰火從中間綻出一圈圈的絢爛,耀眼的煙花照亮了整個夜空。所有人在這一刻駐足仰望炫目的夢幻,自己卻是無時無刻不在仰望賀聞辭,看得見的時候用眼睛,看不見的時候用心。心是這樣才總是脹得疼嗎,承接着這麽密集的情感?
像是失足踏進沼澤,越掙紮下陷得越快,簡煦終于放棄反抗,想:我大概是愛上賀聞辭了。
又想,這可太不妙了,如之前分析的:自取滅亡。
簡煦兀自從掙紮到放棄,他之外的世界卻依然一片歡愉。Lily嚷着要拍照,還要和簡煦合照。等滿足了Lily的要求,賀聞辭問簡煦要不要單獨地照一張。簡煦忙說“不用”,Lily卻起哄說“照嘛照嘛,Xu is pretty”。簡煦只能恭敬不如從命,把手機遞給賀聞辭。
手機遞出去了簡煦才意識到,自己前段時間把屏幕換成了誤拍的賀聞辭,沒控制音量地“啊”了一聲。Lily被他吓了一跳,問“怎麽啦”。簡煦着急地指着手機:“我剛想起來,我手機拍照有點問題,可能照不了了。”
賀聞辭沒有說什麽,把手機還了回去。倒是Lily十分遺憾,仰着小臉看着兩個大人建議:“用daddy的手機給Xu拍照就好啦,daddy拍完再發給Xu。”
簡煦可不敢,拒絕得比剛才堅決許多。Lily沒有強求,注意力很快又被煙花吸引走。賀聞辭也沒再說話,陪着Lily看煙花,目光沒有再落到過簡煦身上。
簡煦如釋重負,暗暗祈禱剛剛那一小會兒功夫賀聞辭沒有看出什麽。賀聞辭的神色卻沉下去,他懷疑簡煦手機屏幕上的那件灰色針織衫屬于自己。
賀聞辭一直能感覺到簡煦在意他,但沒想到簡煦穩固的分寸感下是這種程度的癡迷——如果那半邊身子真的是自己。他意外地沒有任何喜悅,相反的,罕見的焦躁與無奈灌進他的身體:他愈發無法回應這樣明澈馴良的情感。
如果此時的他是剛入職的助理教授,如果肮髒的事情未曾發生,如果他沒有孩子需要對方承受,他或許還能跨越青少年時的心理障礙,去相信一次——尤其對方那樣地好,他終于可以不用擔心會飽受傷害。可是他現在34歲,滿身潰爛痕跡,他無法允許自己沾染一個幹幹淨淨的少年。
指腹上還有殘餘的紅,柔軟細膩的觸感也清晰可憶,不自禁的心動卻蕩然無存。賀聞辭反思,自己對簡煦忍耐的阈值似乎越來越低。招進組,邀請共進晚餐,看萬聖節煙火,做出這些事時想着“不是大事”,事實卻是自己愈發貪婪,愈發情難自禁:要求幫忙打下手,說白襯衫好看,駐足并肩看紅葉,以至看到簡煦臉上殘留的污漬,能想象出他精心裝扮過又別扭地把裝扮卸下,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觸碰擦去。
這太危險了。
尤其簡煦喜歡自己,這種行為對簡煦也會是折磨。賀聞辭命令自己必須重新調整好情感。恰好下周有期中考試,他隔了一天寫了封郵件免去簡煦下周的彙報,給簡煦減負也給自己騰出調整的時間。光标停在發送鍵上,他想起簡煦望向自己時飽含愛慕、惶恐、痛苦與欲望的眼睛,頓了頓,最終摁了下去。
兩情相悅終成眷屬是佳話,賀聞辭太早就知道,他的生命中不會有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