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簡煦看着Lily乖巧地跟着賀聞辭離開,在貨架拐彎處還和自己俏皮地揮了揮手,以為這就算道別了。所以一周後彙報結束時,賀聞辭遞過一張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卡片,他呆滞了三秒想:怎麽還是連續劇?
卡片內容是邀請簡煦下周五去他們家吃晚飯,四周還畫了幾只小兔子和愛心。簡煦能想到Lily拿着彩筆高興的模樣,心裏暖烘烘的,但去教授兼導師家吃飯哪怕只是出于避嫌也得拒絕。簡煦說:“非常感謝Lily的好意,但吃飯還是不了。”
賀聞辭說:“如果是因為我們的師生關系,你可以不用介意,每年感恩節我都會請組裏的中國學生到家裏吃飯。”頓了頓又說:“Lily想見你,為上周的事當面感謝你。”
已經是十月初,秋的影子卻還虛無缥缈,秋高氣爽更是不存在,陰沉的天色下,空氣像梅雨時節那樣悶。簡煦斟酌着用詞說:“我沒做什麽,只是幫她拿了高處的糖。”想起賀聞辭不喜歡Lily多吃糖又補充:“當然,吃多了糖對牙齒不好。”覺得這句補充略顯突兀又多說了句:“我小時候吃糖就把牙齒吃壞過。”說完這一大堆覺得越來越怪異,才尴尬地閉口不言。
賀聞辭看着簡煦撇嘴,平靜地說:“Well,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去和Lily說,不用為難。但如果你能來,Lily會很開心。”
真沒出息。簡煦疲憊地躺在床上,疲憊地責備自己。上次賀聞辭說他會開心,自己就進了他的研究組;這次賀聞辭說Lily會開心,自己就答應去他家。那下次呢?下次哪個和賀聞辭相關的人再心情好一下,自己又要忤逆理智做什麽呢?
窗戶開着,卧室裏卻讓人感覺透不過氣。風灌進來反而像水,簡煦先在水面無主地漂浮,後被結實地壓在水底,不能呼吸。床邊多了幾個揉皺的紙巾團,簡煦沒了力氣,不再掙紮地在水底沉沉睡下。
由于彙報內容逐漸複雜沒法再在小白板上呈現,簡煦開始用PPT作pre。賀聞辭很滿意簡煦大三就有這樣的意識,誇了他幾句。
然後簡煦就開始頻頻咬字不清,展示置信區間覆蓋率時甚至說了一個中文的“9”。所幸賀聞辭似乎不在意。簡煦心裏埋怨自己不經誇,勉勉強強作完彙報。
賀聞辭邊做筆記邊說:“做得很好。我們有了個不錯的開始,接下來只需要按計劃推進。”
簡煦點點頭:“好的。謝謝您。”
賀聞辭接着問:“你要去圖書館嗎?如果你在圖書館待到五點半,我可以捎上你一起回家,你就不用自己過去。”
且不說早就準備先回家一趟,簡煦無法想象自己單獨和賀聞辭同處一輛車,誰都沒法保證他在不太寬敞的密閉空間會有什麽反應。他快速地說:“不,我要先回家。我到時候打車過去就好。謝謝您。”
賀聞辭沒有什麽評價:“好的,注意安全。待會兒見。”
簡煦在“不換衣服顯得不莊重”與“換身衣服顯得浮誇”之間,思前想後還是換了件米白色的長袖襯衫,配淺咖色長褲。他帶上給Lily買的仙度瑞拉主題樂高積木,看着時間在何衿回家之前先出了門,邊往公寓大門走邊點開Uber叫車,輸好地址剛要點“确認”鍵,耳邊傳來一陣連續的喇叭聲。他擡頭,看見車窗裏的賀聞辭。
賀聞辭說着中文:“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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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煦驚訝地用英語問:“您怎麽在這兒……來接我嗎?”
賀聞辭下車繞到對面,幫簡煦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說:“上車吧。私下不用說英語,等會兒在家也不用。”
簡煦恨自己個榆木腦袋,賀聞辭這個點出現在這兒讓自己上車還能是什麽事。他惴惴不安地享受了一次“被幫開車門”,邊系安全帶邊确認:“Lily在家說中文還是英文?”
賀聞辭說:“混着說,和保姆說中文所以中文稍多一點。你能聽懂她說什麽然後用中文回複就行,不用随着她。”
簡煦點頭,意識到賀聞辭看不到動作,又補了句“好的”。
C大地處小山村,簡煦住的公寓建在山頭上。賀聞辭開下山拐進兩車道的窄公路,問:“你給Lily帶了禮物?”
簡煦不好意思:“是樂高積木。”
賀聞辭說:“Lily有很多玩具,下次不要破費。”
簡煦聽着“下次”心一驚,聲音低了下去:“也不是什麽貴重的……”
賀聞辭不置可否。車裏一時靜下來,只有夕陽時而投下橘色光亮在車頭晃蕩,時而被山擋住讓他們行駛在傍晚的昏暗裏。簡煦在交替的明暗中堅定了不主動開口的決心,想着只要賀聞辭懶得理自己,兩人就能相安無事。可賀聞辭很快在等紅燈時再次開口:“你平時出門都是打車嗎?”
大紅的信號燈晃人眼睛地警示着危險,簡煦緊張地挺直腰板:“沒有,公寓有班車到學校。”
“去超市呢?”
“也有班車到超市。不過我一般在學校坐公交去超市,再在超市坐班車回公寓。”
“周五去嗎?”
“對,周五傍晚,買一周的東西。”
紅燈轉綠,賀聞辭剎車松得稍急,好像突然想到什麽:“那你這周……”
車向前一蹿,簡煦穩住聲音接道:“我明天上午和我室友一起。他每周都是周六上午去超市。他有車。”
賀聞辭沒有立即接話,過了半分鐘才問:“你室友是我們系的?”
簡煦驚訝,自己竟然和賀聞辭聊過這種事嗎?幾句話放松下來的神經又繃緊了,他十分擔心自己還暴露過什麽不合适的信息,謹慎地答:“是,他是一年級的博士生,何衿。”
賀聞辭“哦”了一聲。
簡煦拿不準這是不是停止對話的信號,沒有再說話,全心全意對付起車內彌漫着的賀聞辭的氣息。車在緩慢暗下的天色中又行駛了十幾分鐘,停在了一棟兩層小樓前。
透過客廳的落地窗,簡煦看到Lily坐在地毯上,好像在拼拼圖,旁邊的沙發上坐着一中年婦女。沒等簡煦迷茫這該是賀聞辭的妻子還是母親,賀聞辭先說:“保姆在家。Lily放學後我還沒到家時她會陪着Lily,等會兒就走了。”
簡煦不知道該說什麽,“啊”了一聲。賀聞辭拔下車鑰匙:“我和Lily兩個人生活。你待會兒要先和Lily等一會兒,我做好晚餐再叫你們吃,很快的。”
簡煦愣住,不明白什麽是“兩個人生活”。第三個人不在這兒,還是解除了關系,還是根本不存在?賀聞辭沒給他思考時間,緊接着問:“有什麽忌口嗎?”
簡煦不敢走神,連忙說:“沒有。我不挑食。”
賀聞辭點點頭下了車,簡煦跟上。Lily聽到動靜“嗒嗒”地跑來,在鞋櫃旁給了賀聞辭一個大大的擁抱,又親昵地對簡煦說:“Nice to see you, Xu.”
Lily對簡煦的禮物愛不釋手,拼圖也不玩了,拉着簡煦一起搭積木。簡煦陪她搭了個馬車底的功夫,賀聞辭從二樓卧室換了身家居服出來,短袖Polo衫把流暢結實的小臂線條顯露在外。
簡煦瞟到一眼就不敢再看,雙眼緊盯着仙度瑞拉的小人默背《心經》。但佛經也沒能渡他,他不得已地低聲問Lily洗手間在哪兒。Lily邊指給他邊并大聲地描述位置,他簡直想鑽進地裏,飛快地溜走,沒敢看賀聞辭。
簡煦在洗手間也不敢待太久,用冷水沖了兩把臉确認自己消停了就出去了。Lily在認真地翻找着藍白積木塊,一個人似乎也挺開心。簡煦考慮着自身承受力與留下好印象的必要性,糾結了會兒還是決定去問賀聞辭需不需要幫忙。
賀聞辭在處理食材,簡煦看到了羊排、西蘭花和不喜歡吃的蘆筍。他站在離賀聞辭三步遠的地方問:“賀教授,要幫忙嗎?”
賀聞辭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洗蔬菜:“不用,晚餐很簡單。你陪Lily玩就好。”
簡煦如釋重負,語氣都輕松多了:“那您如果需要幫忙随時叫我,我就在客廳。”
可教授總是對學生逃過一劫的語氣十分敏感,賀聞辭在簡煦準備走時突然改口:“還是麻煩你幫我把西蘭花焯下水吧。”
簡煦又緊繃起來,暗暗地怨自己逃得不夠快。他只好盡量站得離賀聞辭遠遠的,但賀聞辭接着又吩咐了些遞調料罐這種不得不近距離接觸的小事。賀聞辭一直面無表情,指令每句也不超過十個字,但簡煦顱內火山活躍地噴發着,他快要被燒化了。
好在Lily發現了玩伴的消失,公主救回了被困的勇者。但公主過于貼心,不尋常的事情都要詢問一番:“Xu,你熱嗎?你臉好紅。”
簡煦支支吾吾,企圖用手心給自己臉頰降溫。可惜手心也是滾燙的,他只能認命地加快遠離賀聞辭的腳步。
簡煦本以為晚餐會更艱難,幸運的是,Lily消除了大部分的困擾。她叽叽喳喳地講着白天和小夥伴的趣事,簡煦只用附和她,不用找話題,更不用費盡心思地面對賀聞辭。只是在她說累了的對話空隙,簡煦需要幹癟地贊美一下賀聞辭的廚藝:“這羊排真好吃。”
晚餐是烤羊排和土豆泥,配西蘭花和蘆筍,易做但豐盛美味。Lily喝了一大口果汁,接上話:“我也覺得daddy做的羊排最好吃!不臭!Xu,你喜歡的話經常來找我玩呀,我叫爸爸做給你吃。”
簡煦應聲被一顆小番茄噎到,一時呼吸不暢,猛拍起胸脯。他剛要去拿水杯,賀聞辭已經拿着一杯水站到了他身旁遞給他,左手下意識地舉起要幫他拍背,停了兩秒又悄無聲息地放下了。Lily沒注意到這一幕,更沒意識到自己是罪魁禍首,着急地問:“Are you OK?”
簡煦也不知道身後的動靜,喝了幾大口水緩過來,狼狽地擺擺手:“Sorry。”
Lily天真地說:“Nothing。Xu你是不是沒有專心吃飯?爸爸說吃飯不專心就會噎到。”
簡煦當然不敢如實彙報,只能找借口說:“是我吃得太快了,真的很好吃。”
Lily完全沒有懷疑,貼心地提醒道:“你不要着急,慢慢吃噢。”
簡煦深以為然,細嚼慢咽起來,生怕再發生噎着或者嗆着這種丢臉的事。結果Lily把她那一小盤食物吃完了開始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講故事,他還剩了蘆筍和半碗土豆泥。他一陣尴尬,看賀聞辭也還沒吃完才稍稍放心,舀了一大勺土豆泥準備送進口中時聽到賀聞辭說:“吃慢點。”
簡煦拿着勺的手停在半空。Lily也不手舞足蹈了,看着簡煦說:“對呀。Xu,你吃慢點呀。”
仿佛自己才是餐桌上的小孩,最不讓人省心,簡煦難堪得腳趾抓地,臉上勉強地撐出笑:“我會小心,thank you。”
一餐飯吃得異常曲折,簡煦吃完最後一根蘆筍,仿佛取得真經,功德圓滿。賀聞辭收拾桌子,他被Lily拉去客廳玩,但他的心思不在積木上,只想着飯已吃完,怎樣禮貌地道別——多待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巨大的考驗。
簡煦聽着走近的腳步,在賀聞辭走到沙發旁時抓準時機站起來說:“謝謝您賀教授。”又彎腰摸了摸Lily毛茸茸的腦袋:“也謝謝Lily。”然後直起身說完:“謝謝你們的款待。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擾了。”
Lily從地毯上蹦起來,失落地問:“Xu,你要走了嗎?你不再陪我玩會兒嗎?”
簡煦心道“果然”,為難地看向賀聞辭。賀聞辭沒有看他,把Lily摟在身邊說:“乖,很晚了,Xu還有自己的事,不能任性。”
小姑娘顯然很難過,耷拉着腦袋不說話。簡煦心裏不落忍,但也不能允許自己再賴下去。他狠下心準備告別,賀聞辭揉着Lily的腦袋先一步說:“不要難過,我們一起送Xu回家好嗎?”
Lily立刻開心了起來,活蹦亂跳地說“好”。原本準備自己打車回家的簡煦上了車都還懵着,只能承認:請吃飯還包接送的賀聞辭,如何衿所說,雖然臉黑,人真的很好。
村裏的夜漆黑且寂靜,道路兩旁沒有路燈,只有對向駛來的車像螢火蟲靠近又消失。Lily難得在夜晚出行,興奮得一直說話,結果意料之中地在後半段路說累了,歪在車座上睡着了。
簡煦不敢制造動靜,怕把Lily吵醒,更怕Lily醒了之後說出“Xu你下次再來玩啊”的邀約。小朋友的邀約都是算數的。賀聞辭卻好像不介意,把聲音放低了說:“Lily很喜歡和你玩。”
“……Lily很可愛。”
“你好像很會逗小孩。”
“我很喜歡小孩。并且……我有個小侄女,年齡和Lily差不多大。”
“嗯。”
賀聞辭沒有再說話,簡煦就也沒有,他還保留着不在賀聞辭面前自作主張地說話的決心。但他想到即将回到卧室,回到水底,心就像吸飽水般地脹痛起來,又無能為力。
車停在公寓大門,簡煦以為這周份與賀聞辭說的話只剩告別,可賀聞辭在說完“再見”後,又說了句“白襯衫很好看”,語氣依舊沒有情緒。
簡煦怔在原地,看車尾燈的光亮徹底消失在拐角。不遠處的山頭上挂着的月亮霧蒙蒙的,仿佛剛從水中撈上來。他恍惚自己也在水底被看見、撈起、喚醒,渾身覆着濕淋淋的水汽,在黑夜的冷風裏不住地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