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若讓認識的人評價賀聞辭,結論大多是性格冷淡,難以接近。賀聞辭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欣然接受。和他人保持足夠的距離向來是他最樂于遵循的準則,畢竟人與人無法相互理解,甚至難以相互包容,交往只會徒增鄙夷、厭惡、憤怒等負面情緒,或是造成傷害。他從不關心他人的生活,只在乎自己該做的事。
好在只要能把份內的事做好,一些人在“冷淡孤傲”的評價後,也會客觀地加上“但其實人還好,做事能力也強”。這足夠使他在工作中不缺合作者,在學界逐漸建立起自己的聲望,在遠離家族的異國擁有生活的自由。
準則目前只有一個例外,賀安愉,他的女兒,他的小天使。盡管賀安愉是一場令人不願回想的肮髒算計的意外産物,但這不影響賀聞辭對她的愛:孩子總是無罪的。
并且孩子總是純真善良的。雖然已經努力,但賀聞辭實在算不上一位好父親,除去白天工作忙,晚上在家他對陪賀安愉玩也并不熟練。但賀安愉對此毫無意見。賀聞辭說什麽她都能“咯咯”地笑,賀聞辭照着繪本念睡前故事她就能心滿意足地躺上兒童床,睡前還會摟着賀聞辭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一口,甜甜地說:“Good night daddy. I love you.”
賀聞辭向保姆詢問賀安愉白天的表現,保姆總是笑着說:“Lily和小夥伴們玩又提到了你,說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Lily,賀聞辭給賀安愉取的英文名,百合花一樣純潔的小女孩兒,賀聞辭目前生命中僅有的不計回報的善意。
此時小天使“噠噠噠”地活潑地跑來,賀聞辭把她一把抱起。她坐在賀聞辭手臂上,看着椅子上的簡煦,好奇地說:“你好,我是Lily。”
簡煦過于震驚,只會機械地回答:“我是Xu。”
賀聞辭主動接過介紹的任務,捏了捏Lily的鼻子:“這是我的學生。”又對簡煦介紹:“Lily,我的女兒。”然後拍拍Lily的背把她放下:“下去吧sweetie。桌上有糖,最多只能拿兩顆。”
Lily歡快地跑向辦公桌把糖攥進手裏。簡煦見縫插針地說:“Well,Prof. He,關于剛才說的事,再次抱歉,我以後一定會注意。我沒有想冒犯您。”
賀聞辭眼裏沒了面對Lily的柔和,語氣平淡:“沒關系。”
簡煦緊接着道謝:“我也非常榮幸能在您的指導下進行科研,謝謝您給的機會。”
賀聞辭客氣地說:“期待與你合作。Bye now。”
簡煦說完“Bye”拔腿想走,卻又被喊住了。同樣的情景,這次是Lily站在辦公桌後。公主般的小女孩禮貌地和簡煦道別:“Goodbye Xu. Enjoy your weekend.”
簡煦勉強擠出個溫暖的微笑,放柔聲音說:“You, too, little princess.”
賀聞辭當然知道,簡煦大概無法再享受周末了,在聽到自己的話和見到Lily後。但賀聞辭并不愧疚,畢竟自己只是表達感受,Lily只是照常地在周五下午提前放學後來“探班”,兩人之後要去超市,倒是簡煦的過激反應過于異常。
Advertisement
第一次見到簡煦時賀聞辭就注意到了,簡煦的臉泛着不正常的紅,眼睛也燒着。起先他想可能是剛到異國水土不服,可持續紅着的臉和時而有神時而失去焦點的目光,顯得簡煦冒昧又克制,像向來理智的人第一次喝醉酒,目光逐漸游離,卻有僅存的意識仍警告着自己不要輕舉妄動。
這讓賀聞辭不适。由于較為優越的先天條件,他早已習慣獲得各式各樣的注意,或欣賞或試探,本質和分給美麗的花草蝴蝶的關注并無二致。但簡煦不一樣。他的那些有神的目光裏像是有蹿動的火,火苗不大卻燃燒得意外旺盛,火舌躍起像是要把兩人間的界限燒成灰燼。
這讓賀聞辭想起上一個這種目光的主人,也是他最厭惡的女人。
但是那個女人不但沒有在最初拒絕掉一把善意的雨傘,反而利用善意變本加厲。所以,細密的雨在窗外織出一片朦胧水霧,賀聞辭看着簡煦在霧氣中奔跑時想:躍動的侵略性真的能和克己的言行結合在一起嗎?
答案似乎是“是”。簡煦的目光越來越具有占有欲,以至賀聞辭看見他紅撲撲的臉也會躁動得全身發熱,不得不把空調調低兩度;簡煦的行為卻越來越謹慎甚至膽小,比如逃出教室的腳步、掉落的筆記本和刻意拉遠的椅子。
這本該是件大好事,天知道賀聞辭經歷瘋女人後有多厭惡被人盯上。可賀聞辭卻忍不住觀察起簡煦,一邊戒備着簡煦的純良是僞裝,一邊慶幸着簡煦的無害是真實的,甚至病态地享受簡煦自我掙紮卻仍給足自己尊重的情态,到最後沒有忍住地指出了“你好像總是緊張地盯着我”,像是出了一道考題,看簡煦如何作答。
顯然,除去始終如一的沒有逾矩半步,簡煦不但對日常情緒控制不熟練,對突發情況也并不太會處理。連Lily都注意到簡煦的不對勁,掌心攤着斑斓的糖紙,中英夾雜地問:“Dad,那個哥哥怎麽了?看起來有點upset。”
賀聞辭蹲下捏捏她的臉蛋,邊捏邊思考着,思考得太久導致Lily不開心地打掉他的手說“不舒服”,他這才想通了或者更接近于承認了什麽似的說:“叫他Xu,不要叫他哥哥。”
Lily聽話地重問一遍:“Xu怎麽了?看起來有點upset。”
賀聞辭說:“Xu遇到了點困難。”
Lily天真地問:“像乘法那樣的困難嗎?”
賀聞辭把她抱進懷裏:“比乘法難得多。”
簡煦最開始學多位數乘法豎式時總不會進位,班上四十多個小朋友,九九乘法表他背得最熟,乘法的單元卷他考得最差。但豎式總能學會的,最終的期末考試也能考一百分,可是情感,誰能說自己學得會情感呢。
簡煦确定賀聞辭的手上沒有婚戒。他企圖用樹狀圖列出基于此的所有可能性,頂端圓圈裏寫上“賀聞辭”,兩根枝分別連着“已婚”與“單身”,再往下是“沒有戴婚戒的習慣”“與妻子異地”“已離婚”“孩子領養”等種種情況。
但是對賀聞辭的全然不知導致每種情況概率未知,樹狀圖枝繁葉茂,簡煦卻對哪種情況更為合理毫無頭緒,遑論得出單一的正确答案。他頹喪地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但很快他又坐起來,想自己為什麽要在意賀聞辭的婚姻狀況。雖然龌龊,但賀聞辭不過是意淫對象,意淫對象的婚戀情況有什麽重要的,自己開心就好。他這樣想着,把樹狀圖撕成碎片丢進垃圾桶。碎紙片紛紛揚揚,郵件的提示音随之響起,是賀聞辭發來了三篇論文。
簡煦嘆了口氣。
抛開一團亂麻的情感困境,作為交換生,簡煦學習上十足認真,并沒松懈。他利用課餘時間一周內看完了兩篇論文,又一個周五的課後随賀聞辭去辦公室彙報了進度。
賀聞辭提出自己總是緊張地盯着他,簡煦就幹脆不再看他的眼睛,以防暴露更多不可為人知的情緒。簡煦在白板上列出論文中的定理,目光來回地定在油性筆尖端和賀聞辭身後書櫃的鎖。
賀聞辭好像沒有覺得不妥,專心地點評定理在他們課題中的可用性。半小時的讨論四平八穩地過去,賀聞辭合上筆記本說:“不錯的進展。”
簡煦對着空氣笑:“謝謝。我會在下周把第三篇論文看完然後彙報。”
賀聞辭說:“讓我們定下一個時間安排。每周五課後這個時間讨論你的課題怎麽樣?”
簡煦笑着說:“沒問題。”
這笑一出門就垮了。簡煦耷拉着腦袋挪向公交車站。周五傍晚,他要去超市買接下來一星期的食物和用品。這本來是工作日末尾愉快的休閑時刻,今後一段時間卻都要因之前的彙報不可阻擋地變得沉重。
簡煦有些心煩意亂,險些錯過等了十五分鐘才來的車,到超市買好了菜,又在巧克力的貨架前呆站了不知道多久——喜歡的牌子明明就在眼前,直到身邊傳來奶氣地求助:“你能幫我拿一下那個糖嗎?高一點的那個?”
簡煦扭頭看到穿着鵝黃色娃娃裙的小女孩。
簡煦迅速地清醒了,可清醒後還是不知所措。他想了想先去拿了女孩指的糖,然後彎下腰輕聲細語地問:“Lily?你還記得我嗎?我是Xu,我們之前見過。”
Lily顯然記得,直接說起中文:“記得,你是Xu,你遇到了困難。”
簡煦一頭霧水,既不知道她在指什麽,也不知道她習慣用英文還是中文。他沒準備弄明白,挑了最簡單的英文單詞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你爸爸在哪兒?”
Lily往身後随便一指:“爸爸在買肉。”
她的中文不好,“肉”說得像“漏”,但不影響理解。簡煦往她指的方向看,剛剛沒人的區域緩緩走來推着購物車的賀聞辭,車裏果然放着三大袋商标醒目的牛裏脊。簡煦不知道自己該打招呼還是該逃,猶豫間就錯過了時機。賀聞辭先開口,說的是中文:“好巧。”
賀聞辭說英文像客氣的紳士按章辦事,說中文卻稍許溫和,距離感不再那麽明顯。簡煦第一次聽見,心悸得厲害,匆忙地回了個“Hi Prof. He”。賀聞辭好像并不在意,牽起Lily的手問:“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Lily嘟着嘴:“肉很臭,我想吃糖。”
賀聞辭說:“一個人亂跑很危險,遇到壞人會被抓走,就再見不到爸爸了。”
Lily突然抓住簡煦的袖子開心地說:“沒有遇到壞人,遇到了Xu!Xu幫我拿糖啦。”
簡煦聽着他們對話一直焦灼地想怎樣脫身,結果不僅沒能脫身,還成為了話題中心。他心裏叫苦,只能弱聲說:“Lily夠不着……”
Lily顯然沒明白簡煦的地位,更不明白簡煦的心理活動。她以為自己找到了強有力的同一戰線的夥伴,驕傲地仰起了小腦袋,光亮的腦門卻接了一記爆栗。賀聞辭略嚴厲地說:“如果遇到的不是Xu呢?你這個時候就被關小黑屋了。并且家裏的糖還沒吃完,為什麽又要買新的?”
不知道賀聞辭是不是難得發脾氣,Lily被說了兩句突然抱住簡煦哭起來,埋着頭不看賀聞辭。簡煦心裏崩潰,既心疼小女孩傷心,又害怕路人報警說這裏有人虐待兒童,更擔心賀聞辭生氣。權宜之下,他把Lily推開一點,蹲下慢慢地撫着女孩的頭發,輕輕地說:“爸爸是擔心Lily的安全,不是生Lily的氣。Lily不要哭了好不好,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跟爸爸買完東西回家吃糖。”
Lily有點被說動,止住了哭但還是鬧別扭:“爸爸兇,爸爸是壞蛋。”
簡煦瞥賀聞辭一眼,賀聞辭臉色果然不太好。簡煦心裏念“阿彌陀佛”,繼續勸:“爸爸只是着急,Lily着急過嗎?着急了是不是就會有小脾氣?”
Lily皺着小臉,一副糾結的樣子,好像想明白賀聞辭不是有意兇她,也意識到自己在公共場合鬧脾氣有失禮儀。她邁着小步子走到賀聞辭身邊說:“爸爸對不起。”
勸和成功。簡煦長出一口氣,懸着的心也落下了。可Lily緊接着又跑回來,抱住簡煦冒出驚人之語:“我喜歡Xu!”
簡煦吓得全身僵硬,脖子扭動看向賀聞辭的時候仿佛都在發出“咔嚓”聲。他能想象,如果是自己的女兒忘記性別意識地抱住別的異性說喜歡,自己肯定會不高興。但他看向賀聞辭,賀聞辭好像并沒有生氣,相反地,只是平靜地說了句:“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