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莊民國上輩子活了幾十年,他一個老頭子見過的多了,見過不少拿家中親人來當擋箭牌的,在社會上上班的“精英”,在學校讀書的學生,理由也千奇百怪,為了“逃工”,為了“逃學”,就編造些理由給領導、老師們請假。
用的理由都是“誰家某某生病”的理由。
還有說他家誰“過世”當借口,說要回家去奔喪的都有。
莊民國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好半天沒回過神呢,還想這世上還有拿自家親人“開玩笑”的,莊玉林見他不敢置信,怕他大受打擊,還好心告訴他,“你放心,我跟弟弟從來不撒謊。”
哪裏是才聽說,這“編造理由”的事活生生的,就一直在他身邊的。
“兩位工人同志宣言了!”
裏邊一宣誓,外邊劉春枝“造謠”親娘的事兒就排在了後邊,婦人拖家帶口的往院子裏走,小二玉春也想看新娘子,莊民國高高抱着人讓他看。
劉家的工人媳婦穿的一身的确良,剪着一頭幹練的短發,腳上是最時髦的丁字皮鞋,個頭比大壯矮不了多少,說話也大方,長得也端正,就是臉上長了個大痣叫人顯得面目不那麽好看。
身邊的婦人們偷偷說了,“人家送親客那邊說的,要不是姑娘長得差了點,哪裏會便宜了大壯。”
劉大壯這個工人在他們看來那是千好萬好,以一人之力帶着整個劉家成了工人家庭。
但新娘子郁敏可是城裏人,家裏全是吃公糧的,跟劉家的親家郁家相比,劉家只有兩個工人,完全就不夠看的。
“你怎麽知道的?”
“剛那邊送親客送新娘子來,進了竈房一看,當時那臉就黑了,三嬸這幾個硬菜擺在人家送親客眼裏那就不是事兒,剛那邊還問三嬸了,問她有沒有好酒好菜。”
“雞鴨肉還不叫好菜吶,三嬸可是做的什麽紅燒肉呢。”
結婚宣言過了,禮一成,圍觀的人頓時湧到桌上——跟看熱鬧相比,還是難得吃上一回的肉菜更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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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民國他們本來就是吃好菜來的,也不客氣,莊民國身材高大,幾個大步一跨,給占了兩個位置,叫陳夏花他們坐下,還在一邊占了兩個位置給兩個老的。
他們這邊位置一占完,十桌酒席頓時坐得滿滿當當的。
送親客是有單獨的坐席的,在屋裏頭開了兩桌,不過這會兒送親的臉上都不大好看,外邊眼巴巴的等着吃飯,他們一個都沒動,吃酒席的也不管他們,硬菜一上桌,筷子齊刷刷的就去了。
莊民國自己沒吃,全給兩個老的和陳夏花他們夾菜了,桌上的雞鴨肉每樣才半斤,真正端上來其實不多,一桌十個人不止,一人夾上一筷子就沒了,莊民國也沒多夾,給兩老口和陳夏花母子兩個每樣夾了下就不動了,只吃了些菜。
一桌五盤菜,端上來沒一會就吃光了,連湯都沒剩,外邊吃幹淨了,裏邊送親客那兩桌還沒動呢。
一桌的婦人家抹了把嘴兒,壓着聲跟旁邊的婆子說:“有飯有肉都不吃,這是傻子。”
裏邊坐的“傻子”哪裏見過這樣吃飯的景象,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兒來,“工人家庭”在城裏也是受人尊敬的,他們工作體面,穿戴氣派,講話斯文,哪裏見過這樣“搶”飯的。
這不是吃,這是“搶”。
“小、小姑這到底是嫁了個什麽鄉下人啊!”
劉三嬸請的幾個相□□人已經在收碗了,從別家借來的桌子也被擡了走,一家走都有拿碗拿筷的,莊家窮,碗筷桌椅只夠用的,劉三嬸看不上他們莊家,就沒打算在莊家借碗筷的。
莊民國兩個也樂得輕松,小二玉春一向是在家裏跟哥哥玩,跟爸媽玩,他剛剛倒是在爸媽眼皮子底下跟兩個差不多大的小朋友跑了跑,這會兒要走了,人家兩個半大的小朋友喊他:“下來玩啊,躲貓貓。”
他就扒在爸爸寬大的肩上,眼皮一上一下的,朝他們擺手:“不鳥,困困,要睡覺覺。”
小二玉春中午是有睡午覺的習慣。
兩個住在莊家不遠的小朋友只得退了一步:“那等下我們來找你玩。”
小二玉春小腦袋不住點頭。
被他爸抱回去了。
他年紀小,莊民國早前不放心他跟着大點的小朋友跑,都是拘在自己身邊,村裏頭跟他們莊家走動的人家其實不多,有不少人家還叮囑過家裏,不讓跟玉林他們兄弟玩,怕莊家窮,要是有個磕着碰着的找他們扯皮呢。
工人同志的母親劉三嬸不就經常說麽,說莊家缺錢得很。
“小二好乖的,讓他數一二三就數一二三,才不給大堂哥一樣,每次都不數到十就來找我們。”小朋友抱怨家裏,“我媽媽還說莊家兄弟家裏沒媽,衣裳都沒得穿,人家穿的都是新衣裳。”
“就是,小二還會一加一呢。”
“一加一是什麽?”
“不知道。”
但并不妨礙他們聽着就覺得很時髦就對了,小二這麽聰明,那肯定是因為他有個讀書的哥哥,可惜他們家裏沒有讀書的哥哥,不會教他們一加一。
更沒有小二玉春說的,家裏有個勤快媽媽,給他們穿新衣裳。
莊民國把兒子的臉朝自己懷裏攏了攏,不叫風吹到他臉上,開春的風吹在臉上也是冰涼的,兩口子說着下午要做的事。
下午莊民國要上工,家裏的柴火已經夠燒幾個月的了,趕在天熱前還得多撿些回來,夏天太熱,要撿柴火還要上工太累,得在農忙的時候抽空把夏天要燒的柴火給撿回來。
“地也得收拾,我想着,隊裏的工人咱們用不着做滿工分,少兩工分也行,回頭把菜地給伺候好了,你說呢?”莊民國已經在話裏話外的開始引導了。
陳夏花下意識就想說“都行”的,又聽他問,不由得就開始想了起來,家裏的財産她是知道的,莊民國每一筆收支都是跟她說過的。
他們兩口子一年到頭滿工分扣了分的油糧棉花,也不過剩下一兩百塊,這一筆錢是拿來做家裏一年到頭的開銷,餘下的就是菜地、雞蛋,莊家現在的雞蛋都是存下來自己吃的,大頭收支是菜地上。
菜地伺候好了,一年比兩個人的工分還掙得多。
陳夏花有些舍不得:“滿工分不難,我多做個把小時就出來了。”
莊民國還沒想到,他媳婦還是個財迷呢。
陳夏花上輩子就是早年活幹多了,身子被拖垮了,又節儉,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有錢都舍不得用的人,給她買了社保發的工資,一個月除了取錢買點菜,都攢着,一直攢到死。
她說了,她要把攢的錢都留給兩個兒子。
大兒玉林做小批發呢,兩個兒子其實都不缺錢的,只是陳夏花一輩子的習慣,是改不過來的,莊民國就想呢,先給她“減負”。
人家在學生的作業上都喊着“減負”呢,幹活的也得學會“減負”。
莊民國就道:“我做!”
“我幹活快,做完我就來替你。”
“好。”陳夏花想,他來替她,她就去收拾菜地,争取在菜地那一畝三分地上多掙點錢出來。
明年大兒玉林讀小學,學費就是兩塊錢了。
到了家,莊民國把小二玉春放到床上。
院子門被敲響。
大嫂劉春枝娘家媽婆媳幾個都在大房,莊民國四妹莊藍來敲的門,叫他也過去一趟,莊藍嫁的是紅棗大隊,跟他們紅太陽大隊離得遠,過年的時候婆家那邊出了點事沒回來娘家,今天提了東西過來。
莊藍性子潑,沒嫁的時候在村裏人緣還好,進村沒多久就聽說了大嫂劉春枝的事。
莊民國過去了,沒讓陳夏花跟着,“小二還在睡,你也去睡一睡,我一會就回來。”
莊民國到的時候,劉家婆子臉上羞躁得很,“那個民國啊,嬸子今天說話太直了,你別放心上去。”
莊民國就是和氣的人:“劉嬸子說笑了,我大嫂“造謠”的是你這個當親娘的,你這個當親娘的都不生氣,我氣什麽?”
用娘家媽造謠斂財,咒她生病,劉家婆子心頭還是膈應的。不過劉春枝錢都收到口袋了,劉家婆子也只有盡力給她口袋遮的份。
莊民國早就猜到了:“嬸子想通了,是想承認你有病了是吧,沒事你承認就是,我大嫂為了你這病從我娘手裏拿了幾十塊呢,嬸子你也很偉大。”
當閨女的造謠親媽斂財,當親媽的承認有病。
互相成全。
劉家婆子就說不上話了。
她們婆媳幾個今天就被當成了“傳染”病,沒人敢近身的。
莊藍抓住了二哥嘴裏的兩個詞,生病,拿錢。
“怎麽回事,不是說嬸子沒事嗎,大嫂,你拿我媽的錢了?”莊藍毫不客氣,還質問大哥莊民安:“大哥,你們兩口子都打上爸媽的棺材錢了?”
反正劉春枝拿走的錢最後都還了回來。
整整四十呢,比莊民國以為的二十還多一倍。
劉春枝不想拿,但她現在的名聲可不好聽,都知道她咒親娘,再添個騙婆母錢,更臭了。
就因為莊民國那一指,劉春枝送了禮都沒敢留下來吃飯,紅着臉回來了。
趕在上工錢,莊民國送莊藍出村。
“二哥,我自己走就行了,又不是不認路。”
莊民國嘆了口氣,再認真不過:“行,你回去,有事跟二哥說,別憋着,別逞強。”
叮囑的話莊民國過年的時候就想說的,莊藍沒來。
上輩子,莊藍幹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提刀追了她男人三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