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鸠占鵲巢
青琉沉默着。怎麽活下來的?她也很想知道。
黑衣女子半嘲弄半憐憫地望着她,“你就不想找到答案嗎?”
這次,青琉倒很坦然地同她對視着,經過方才的一番交流,她已經能猜到這個黑衣女子怕是和天帝有過不小的過節。“你想利用我們。玉虬、子顼和我。”還包括北滄嗎?她不知道,她只是覺得她現在認識的北滄同記憶裏的那個并不能完全重合。
“利用?”女子嘴上輕哼了一下,心裏卻暗暗贊嘆着,站在她面前的青琉面頰圓潤,目光清澈,整個人看起來尚帶幾分稚氣,卻是個聰慧的,只可惜……
“我就是要利用你們這些兒女情長的仙人們,呵……”她繼續道,手指無力地夾着另一側空洞的黑袍,忽而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告訴你也無妨,如今司命那老兒的位置本來是我的,我和他……就是天帝,那時他還沒有坐上這六界內最至高無上的位置。我們有了感情,後來也有了孩兒,可是她出了意外死了,化作一株草。我求他想辦法救活她,不過重塑一個仙身而已,他能塑造一個你,怎麽就不能替我們的女兒找條活路?!”她惡狠狠地盯着青琉,好似天帝不救她的女兒都是青琉的錯一樣。
“說什麽這是逆天之舉,哼,多一個為天下蒼生的名頭就不是逆天之舉了?”她如利刃一般的視線又一次在青琉身上掃過。“說得那麽冠冕堂皇,還不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天帝之位!他那麽無情,能放棄自己的女兒,可是我做不到,沒有她在身邊,就是生生世世做神仙又有何意義?離開天庭,我試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能複活我的女兒,到最後,眼看着她就要枯萎死去,我只能吸食嬰孩的元神來養她,一直到現在用自己去滋養她……”
“所以,我恨他入骨!這就是我放過你們的理由,縱使你們不能攪得天翻地覆,即使能讓他頭痛一下我也是高興的。”她就是看不得他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
對面這個執着偏激的母親,青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人們可以質疑她的偏激,可以嘲笑她的無謂犧牲,可以恨她的為非作歹,最終不能被否認和抹殺的,是她對自己孩兒不惜一切的愛……
臨走時,青琉望着一片黃色花海裏那抹單薄的黑影,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知她有沒有想過,多年以後,當她自己的另一半身體被吸食殆盡,這漫山的草又待如何?
青琉回了君山就将自己關在屋內,小午急得在院子裏直打轉,從來沒像現在這麽盼望宗主早些回來。青琉姐姐平時看起來總是樂呵呵又綿軟的性子,沒想到還有這樣落寞的時候。
直到天空群星璀璨的時候,小午終于見到了自己翹首以盼的身影。“宗主!”他大叫着迎上去。
君冢見他一副焦急的模樣,四處張望不見青琉,便知出了什麽事情。果然,小午沒等他問就開口道:“宗主,你知道嗎?青琉姐姐竟是個結魄……”
君冢猛地頓住腳,他俊朗的面孔上像染了霜一樣,憂心地看向黑漆漆的屋子。小午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對,将今日在姑瑤山的事情倒豆子似的全說了。
良久,君冢猛吸了口氣,拾階而上,卻在門前停住。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青琉枯坐在床邊,好像将那些前塵往事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被覆在袖口裏的鬼草發出幽幽的光,青琉盯着那一閃一閃的光,眼淚撲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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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一片清輝透過拉開的門縫灑下來,暗夜微涼,君冢颀長的身影立在這片清輝裏,當真是遺世而獨立。
青琉依舊坐着,他也就這麽站着。
過了許久,青琉好像才發現他似的,她擦了眼淚,像平日一樣笑嘻嘻地道:“我今日一下子想起了好些事情,一千年前凡間有個叫南臨的鎮子,現在這個鎮子還在嗎?”
“……”君冢鎖眉,薄唇緊抿,一些話幾乎要沖口而出,可最終他還是沒有攢夠勇氣,只是道,“是有這麽個地方,離這裏也不遠。”
“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好。”
人間煙火繁盛,此時正是夜市興旺的時候,花團錦簇、人語喧嘩,兩人并肩走在喧嚷的街市上,卻像是和這熱鬧隔絕了一樣。青琉臉上依舊帶着笑意,可是一路上沉默不語,走到長街的盡頭才說了這麽一句:“倒是比從前更熱鬧了。”
他們順着街口拐向了一條更加寬闊的道路上,少有人影,周圍又暗又靜,只能聽見他們踏步的聲音。走了沒多遠,隐隐有喜樂的唢吶聲傳來,再走沒幾步,便看見前方一座宅子前紅綢耀眼,大紅喜字燈籠高懸在檐下,昏黃的燈光下人影雜亂。
青琉停在離那戶人家不遠的地方,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擡頭笑看君冢,“那時我初到凡間,什麽都不懂。我曾經問過一個人,成親是什麽?你知道那人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君冢看着青琉被燭火映照着的側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怕,怕從此以後她不再對他露出笑顏。忽然,青琉扭頭,直直地同他對視,見他依舊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便又是抿嘴一笑,轉而問道:“你這些日子在忙些什麽?”
“關于君山的一些事。”
“忙完了沒有?”
君冢搖頭,“有一些棘手。”
“我總覺得北滄上仙像是在找什麽,你覺得呢?”
君冢點頭,身子緊緊繃着。莫非她已經……
一個個問題問下來,青琉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了,“我原本的心是一個結魄,其實它早在一千年前就消失了對不對?可是現在,我依舊能感覺到心跳,這顆心又是個什麽東西?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嗎?北滄……上仙……”
君冢霍然擡頭,一顆心如墜深淵,眉間那點憂色在越發蒼白的面孔上蔓延開來。她是聰慧的,他也早知道她遲早會知道其實他才是真正的北滄。他默默地守着她,想暗中解決所有問題,只期望她能永遠無憂無慮,可是,這最終只是他的奢望而已。
“我有了從前的記憶,想起了和北滄在南臨鎮的日子,可是很奇怪,我總覺得那時的北滄和現在認識的這個北滄不一樣,說不清哪裏不一樣,就是相處時的那種感覺不一樣,那時的北滄和你倒是很像。我又将一件一件的事情翻來覆去反複地想,才敢确定你就是北滄。”青琉平靜地說着,只是一向帶笑的眼眸冷得出奇。
“是我對不起你。”提到當年的事情,君冢小心翼翼地去看青琉的眼睛,可是她看向了別處,他的心又沉了沉,繼續道,“當年你落海之後結魄就消散了,我想辦法留住了你的仙身,可是,雖然結魄是靠你滋養的,但是結魄也給了你生命。我幾乎試遍了四海八荒的所有神物,都沒有辦法代替結魄讓你活過來。無奈之下,我只能铤而走險,找到了魔君的兒子……”
他頓了下,真怕接下來的話會讓她崩潰,可是這是她應該知道的真相,“我去找他,因為他手上有擎魔玦的芯石。擎魔玦于魔族就相當于結魄于仙界,是世間唯一可以讓你複生的東西。兩千年前神魔大戰,也就是讓你沉睡深海的那次大戰,擎魔玦碎裂,唯有芯石還在。他很痛快地答應了,現在看來,他那時就已經有了打算……”
可是青琉出乎他意料地平靜,因為幾次的心絞痛,已經讓她對自己産生了懷疑,現在她倒很容易就猜到了魔君兒子的用意,“擎魔玦的芯石能和碎片産生感應,他想利用我找出那些散落凡間的碎片?他想複原擎魔玦?”
君冢點頭,“現在他還差最後一塊碎片。”
忽地,一個念頭從青琉腦中劃過,“那最後一塊碎片就在君山對不對?”
君冢愣了一下,她居然連這個都猜到了,只好再點頭。
“君山有你守着,那北滄……”青琉突地住口,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不,魔君的兒子會如何?”
他沖她笑了笑,既想安撫她心裏的不安,也想緩解自己緊繃的神經,“大概他會率魔族入侵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聽得她心驚肉跳,她這陣子跟小午混跡在君山,醉心于那裏的山水,還有那些無憂無慮的生靈。她沒有辦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若是魔族真的攻入君山,那裏從天堂變為地獄的樣子。
青琉低着頭沒有再說話,而君冢也不敢輕易說話,兩人就這麽陷入了沉默。
忽然,一陣高亢喜慶的唢吶聲響起,把這心思各異的兩個人都吓了一跳。婚宴散席了,陸陸續續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
青琉咬咬牙,終于問出了那個憋了許久的問題:“魔君之子同意救我,條件就是你把仙身讓給他是不是?”
君冢默然,她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就在他想着該如何回答的時候,一個步履踉跄的醉漢正涎着臉朝她走過來,他搶先将她擋在身後,朝那男人投去淩厲的一瞥,那男人登時被吓醒了,快走了幾步離開了。
他們被這個小意外打了岔,之間的氣氛又有了微妙的小變化。君冢面龐白皙,在夜色下能看出他臉上溫和的表情,似乎并不覺得那是件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對。”他柔聲道。
“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他往後退了一步的距離,淡然地道:“我的仙元離了仙身,在凡間飄了許久,巧合遇到了一只垂死的白鶴就借用了它的身體,最後才在君山落了腳。”
他說起自己的經歷總是這樣輕描淡寫的,當中的兇險艱辛絲毫不提。那可是天庭修為數一數二的上仙的仙元啊,能讓任何一個妖魔鬼怪不費吹灰之力就增進數千年的修為,甚至能直接得道升仙。青琉心潮起伏,卻見突然就被他這股子淡然惹怒了,臉漲得通紅,氣沖沖地叫道:“誰要你救了?你犯不着因為愧疚就犧牲自己來救我,我根本就不會感謝你!”
她吼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失态了,眼裏竟然還蓄着淚,就差往下掉了,擡頭看君冢,卻發現他似乎在笑,不禁又急又氣,拂袖就要走。轉身之間他伸手緊緊握住了她的小臂,她掙脫了幾次都沒成功,只好放棄掙紮,依舊同他面對面站着。
君冢不笑了,眼裏翻湧着無限深情,溫柔地盯着青琉的眼睛,可是她依舊有些別扭,故意側着臉不去看他,他便微微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說道:“你錯了,我不是因為愧疚才救你。”他頓了下,放緩了語速,“我救你,是因為我想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他說得無比認真,一個字一個字伴着他溫熱的鼻息傳入她的耳中,她霍然擡頭,終于直視着他深邃的眼眸。
那一日,就是在這裏,她和他偶遇凡人成親,她不懂,便問他:“成親是什麽?”
他說:“成親就是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後來他們因為誤會喝了那對新人的合卺酒,坐在房頂上的時候她還對他說:“我們也像這般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那時他沒有回答。
一晃,那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
青琉再也忍不住,感動也好、委屈也罷,統統地随着眼淚流走了。君冢心裏也是萬分酸楚,上前輕輕将她攬入懷中,任由她的眼淚鼻涕弄濕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