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House 國際屋

第4章

傍晚蓋勒特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室友正在用過于标準的英式英語打電話。

“……請幫我查一下是否都發貨了。對，我和leasing office确認了三遍，包裹沒在那兒；當然了，也不在家門口……建議問問FedEx？拜托，tracking網站上顯示了件數的，從一開始就少了一樣……好吧，感謝您的解答……祝您今天也愉快。”

蓋勒特好奇地在阿不思房門口望了一眼。紅發男生盤腿坐在正中的吊扇底下，袖子撸到肩上，左邊的上臂貼着一條創口貼，藍色底上許多個做鬼臉的小黃人，那是打過疫苗的證據。屋子不像昨天那麽空蕩了，阿不思已經拼好了他的書桌椅子——宜家打折款的那套白色的——床頭板也已經成型。居然是twin size，蓋勒特咂了咂嘴，這麽小的床并不适合愉快地伸展四肢。

“缺了什麽？”見他挂下電話，有些垂頭喪氣地捏捏自己發酸的胳膊，蓋勒特往門板上敲了兩下算作打招呼。

“噢，蓋勒特，你回來了。”阿不思回頭，抹了抹頭發，“床墊……”

床墊，當然啦，總得寄丢點什麽。

“歡迎來到美國。”蓋勒特打趣着說。

阿不思回了一個無奈的笑容，慢慢站起來。

“好消息是，雅各布幫我送來了這個，”他指了指牆角的大行李箱，滿是欣慰，“我至少不用借你的衣服穿了。”

“言下之意是？”蓋勒特故意戲弄他，“你是要現在就還衣服，還是說除了衣服以外要借點兒別的？比如我的床？”他不懷好意地盯着阿不思胸前的三角形标志。

“什麽意思都沒有，”阿不思臉上因為組裝家具而蒸上的一抹帶汗的緋紅現在更鮮豔了，“總會有解決辦法的……”

此時他的肚子不争氣地叫了一聲。

“好，床的問題晚上再讨論。”蓋勒特晃蕩過來，一把攬住阿不思的肩膀，“走，先吃飯去。”他轉了轉環在手指上的車鑰匙。

“出去吃嗎？”跟蓋勒特挨得過近讓阿不思有點兒懵，他下意識逃開幾寸，假裝是被蹭到了針眼，“我一般在家裏做飯。”

“那也得先去買菜。”蓋勒特輕松地說，看來他早就計劃好了要拐室友出去，又突然停下，捧起阿不思的臉細細打量，“等等，你多大了？”

“……二十二。怎麽？”阿不思被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掃得心煩意亂，同時也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

“那很好。”蓋勒特笑了笑放開了他，“我還有點兒擔心你是少年天才、跳了好多級的那種。”

“我看上去很顯小嗎？”阿不思努力站直，但他平視時，眼睛也才剛剛能夠到蓋勒特的下巴。

“沒錯。”蓋勒特誇張地點頭，咯咯直笑，“對了，帶上你的護照。”

蓋勒特的車是輛鉛灰色的甲殼蟲，看上去還有些年紀了。直到他拉開駕駛座車門，瞪了眼阿不思示意他別磨蹭，阿不思才回過神來。

他輕輕地“噢”了聲。

“怎麽？”蓋勒特發動了車子，扶着副駕的座位轉向後面開始倒車，餘光瞥到阿不思，“座位窄的話自己調，底下有個扳手。”

“就覺得你不像是開……這麽可愛的車的類型。”阿不思向後微調了座位，誠實地說。

“大衆是德國牌子。我不喜歡到處都是的什麽‘田’的日本車。”

“你是德國人？”

“我只是講德語。”他用德語答道，順便瞄了一眼阿不思，見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顯然是聽懂了。

超市比想象中遠，路上總得說點什麽。

“蓋勒特。”

“阿不思。”

沉默了一小會兒，他們同時開口。

“你先。”又是異口同聲。

“行吧。”蓋勒特也不打算客套，“我認為有必要互相了解一下生活習慣。你怕吵嗎？”

“學習的時候還是覺得安靜一些好？”阿不思說，又體諒地補充一句，“當然我可以多去圖書館。”

“這沒什麽，我也可以多去琴房。”蓋勒特點點頭，“吃飯的話，中午都在學校。去餐廳打工的晚上也在那兒解決，別的時候基本點外賣。你想的話可以一起。”

“我還是打算盡量多做飯。”阿不思重申了一遍。

“你會很忙的，研究生。”蓋勒特此刻壓着70邁行駛在高速路上，卻把頭整個偏向側邊望着阿不思。

“當心——”阿不思失聲道，他注意到限速是60，蓋勒特倒不以為然。

“我駕齡夠長了。”不過他還是配合地坐端正，兩手也好好地握住方向盤。邊上的車一輛輛超過他們，倒像是阿不思錯怪蓋勒特了。

“我還是想試一陣子，實在太忙就另說。”他又熱心地補充道，“其實我們可以一塊兒做飯，學校食堂的我看不怎麽樣……而且價格偏高。”

“是你做飯。”蓋勒特糾正道，“但我不愛吃甜的。”

“早上我還比較迷糊，就按自己的習慣來了。”阿不思略帶歉意，“我可以調整。”

“外賣挺好，還能點中餐。”蓋勒特固執地說，“你喜歡甜的話，左宗雞、陳皮雞應該都很對你胃口？對了，學校裏面有家Panda Express， 我可以帶你去……”

“陳皮雞？”阿不思打斷他，“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你這麽講究？”輪到蓋勒特吃驚了，雖然類似抱怨常出現在中國同學口中。

“是你太不講究了，飲食習慣很重要。”

“吃不死就行。”蓋勒特撇撇嘴。

“蓋勒特！”

“好啦，嘗試。”蓋勒特沒脾氣地笑，“研究生。”

Target算得上鎮子裏商品最齊全的大型超市了，或許除了Walmart之外。

“Walmart太破了，還遠。”蓋勒特嘟哝着，拉出一輛紅色購物車，似乎沒把它交給阿不思推的意思，“而且它的顏色嗲兮兮的。”

Walmart……阿不思仔細回憶了一下，盯着蓋勒特看了幾秒鐘。蓋勒特的眼睛是藍色的，頭發是金色的……Walmart的顏色……

“好吧，蓋勒特。”阿不思笑了出來，“你的色調其實很Walmart。”

“那你就像Target，紅毛兒。”蓋勒特佯裝生氣地使勁揉了揉阿不思的腦袋。

“我的頭發沒有那麽鮮豔，你知道的。”笑過之後還是要保持嚴謹，阿不思指出。

“我不管，”蓋勒特下巴一揚，“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Target了。”

他在“我的”上加了重音，阿不思一時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然而蓋勒特已經往貨架那邊走了，他趕緊加快步子跟上去。

“你像個家庭婦女。”蓋勒特尖刻地評價道。他室友出門之前明顯拖着一身疲憊，但一到生鮮食物的包圍下，阿不思頓時容光煥發。他哼着小曲兒，熟練地挑出成堆的蔬果中最新鮮誘人的那幾個。

“我喜歡逛超市，和媽媽一起。”阿不思輕柔地說，“然後我們就一起回家做飯，做一大桌子菜。我家裏有五個人，爸媽和弟弟妹妹，每個人的口味都不太像，是不是很有意思？你呢，蓋勒特？我猜你不會陪媽媽買菜。”他一臉胸有成竹地望着蓋勒特。

“我媽從來不買菜。”蓋勒特用得意的表情宣告阿不思猜測失敗，“基本上是我爸帶着我點外賣，要麽我們就一起去片場蹭盒飯——噢，我媽是個演員。”

看來他對吃飯不上心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阿不思感到惋惜。不過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室友幾眼。現在蓋勒特盯着蔬菜冷櫃若有所思，棱角分明的側臉對着他。蓋勒特的臉屬于那種乍看極具攻擊性，或是不好惹，但是又讓人忍不住親近的類型；總之就是過目不忘。他果然有演員的底子，阿不思默默地在腦海裏搜索着能和面前這張臉聯系起來的女演員……

“你是要站着睡着嗎？”蓋勒特冷不丁來了一句，阿不思抖了一激靈。

“可能是有點困了，早晨起太早……”他掩飾着，“我抓緊。”

“那就好，從這裏抱你回車上還是有點兒遠。”蓋勒特往購物車裏撂下一袋色澤鮮豔的手指胡蘿蔔，嘴角一勾。

阿不思決心少說話，少瞎想。

他們依次轉過肉類、蛋奶類分區，收獲頗豐。

阿不思拍掉了蓋勒特企圖伸向微波速食的手。

“不健康。”阿不思語重心長、蓋勒特陰陽怪氣地同時說。

“作為補償你得陪我喝酒。”蓋勒特提了兩組六瓶裝的啤酒，放進購物車裏，“別告訴我你不會喝。”

“……就一點點。”阿不思不好把他逼得太緊，否則會失掉便車搭，這就很成問題。

蓋勒特看上去挺滿意。

阿不思還添了一些生活用品，衣架、浴簾、收納箱……

“洗衣籃我們可以共用，反正家裏就有洗衣機。”蓋勒特說。

“你考慮真周到。”阿不思贊許道。

“考慮到我的車後面放不下太多東西而已。”蓋勒特又戳了戳阿不思的腦門兒，“所以這個估計回去你得抱着？”

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掏出一個大枕頭。

“哇……”

“你好像挺喜歡它，我床上的同款。”

“謝謝你。”阿不思的臉又浮上了紅。

“趁我沒有改主意，趕緊新的拿去用。”蓋勒特接着說，“我發現你在我枕頭上留下了口水印。”

“是真的嗎？”阿不思窘迫的樣子着實又傻又可愛。

“騙你的啦。”

去自助櫃臺結賬的時候，蓋勒特突然掏出了信用卡。

“去趟衛生間，你先刷我的……”

他急匆匆地就溜沒影兒了。

阿不思便一個人刷條碼，裝袋子。別說，胳膊擡多了，打過針的地方酸痛起來。

蓋勒特還好吧？他一邊胡亂地想着，一邊刷到了啤酒。

“請出示ID。”

“嗯？”阿不思茫然回頭，說話的是一個穿着超市制服的胖胖的店員。

那人看了一眼護照上的照片，對比了一下阿不思的臉。

“謝謝。”

阿不思忽然明白了。蓋勒特分明就在出口服務臺附近看着他偷笑。

21歲以下不能買酒。

難怪他非要把他帶出來呢。

但是看在枕頭的份上，也只好原諒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