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翌日,魏玲珑睡醒了,盤腿坐在床邊發呆。
頭發散亂,衣衫褶皺的不成樣子,連玉琉都看不下去,打來一盆水:“小姐,快洗漱一下。”
魏玲珑撓了撓頭,她做了個夢:“玉琉,我怎麽回來的?”
“小姐,你這一喝酒就忘事兒啊,”玉琉走上前,一臉認真說道,“你自己爬進來的。”
“爬?”魏玲珑捕捉到重要字眼,“玉琉,你說真的嗎?”
魏玲珑赤腳下榻,走到銅鏡前,這副鬼樣子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玉琉将她的外衫剝去,又将她的裏衣脫了:“當然是真的,小姐你看看你衣服上的灰,”說着,将衣衫抖到魏玲珑眼前。
“那床綢被也要趁着好日頭洗洗,”玉琉嘆口氣,操碎了心,“小姐,你下回可不能喝酒了。”
魏玲珑點頭,手拍了拍後腦勺,酒可真不能貪杯。
魏玲珑手抱着上回在鋪子裏做好的衣服,站在荥陽閣前,望着門前的八角風鈴發呆。
見到庾相師,真的是她做的夢嗎?
“別擋在門前,”伍垣從長街采購回來,一回來就發現魏玲珑像顆樹似的伫在門前,“還不進去。”
魏玲珑跟在伍垣身後,猶豫半晌,才問了一句:“伍垣,庾相師昨晚在荥陽閣嗎?”
“上欽不在荥陽閣能去哪兒?”
“一整晚都沒出去過?”魏玲珑追問。
伍垣停下步子,忽地轉身,眼神很冷:“你想知道,就去問上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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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不是不好開口問,才問他啊。
魏玲珑抱着衣服去了正堂,剛進去,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
仔細一瞧,好家夥!她送庾相師的那盤槐木雕上有好幾個小紙人,它們有的坐着,有的在蹦跳,還有的在摳槐木雕的洞!
魏玲珑驚得手裏的衣服都掉了,小紙人一聽到動靜,逃也似的鑽到一個木匣裏。
這些紙人會動?
她體質與常人不同,又因庾相師的水符能見到鬼魂,可這……薄如蟬翼還會動的小紙人她沒見過啊。
魏玲珑壯着膽子上前,拔下發髻上的一根細簪子,輕輕一挑開木匣子,躲在木匣裏的小紙人魚貫而出,場面着實驚人,吓得她轉身就跑,還沒跑出屋門,就被庾東溟攔下。
庾東溟眼疾手快地奪走她攥在手裏的細簪子,免得她受驚吓誤傷自己。
“那是我養的式神,性子溫和,不會傷你,”庾東溟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一雙眼直勾勾盯着她,試圖讓她冷靜下來,“信我。”
魏玲珑手緊攥着拳頭,聽到庾相師的話,平靜下來。
緩緩睜開眼,瞧着庾東溟的臉,目光不由落在他的眼尾痣上。
“庾相師……”她盯着他的眼尾痣,昨夜,不是夢?
“你被吓到了,它們也被吓到了?”他将她的身子掰過去,手指着躲在柱子後頭的式神,一個個疊着,雖沒臉,可卻瞧出了幾分憨。
魏玲珑縮着脖子,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可步子不由往後退,退到庾東溟的懷裏,再無可退:“庾相師,我其實膽子不小,我平日走夜路,不點燈都能走,只是我沒見過式神,第一次見,總需要适應……”
庾東溟眼神示意,讓式神都退回匣子,式神很是聽話,一個個排着隊鑽進匣子裏。
“它們都進去了?”那麽多式神都擠在那麽小的木匣裏,手腳都伸不開。
“等你不害怕了,它們就出來了,”庾東溟将細簪子別入她的發髻裏,“我帶你去書房。”他輕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書房方向走。
魏玲珑低頭瞧着庾東溟手握着她的手腕,不由想起昨晚,臉頰飛上幾朵紅雲。
魏玲珑像個提線木偶似的,連帶來的新衣服都忘撿起來了,就被庾東溟拉着去了書房。
庾東溟将彩繪的用具都端了出來,擺在桌上。
“庾相師,這是?”
“今日,我教你彩繪,也好讓你靜靜心。”說着,他執起筆,輕沾了沾彩墨,落筆幹脆,線條完美勾勒,寥寥幾筆,相思子樹躍然紙上。
他将筆遞給她:“你來。”
魏玲珑接過筆,怔在原地:“我不知道畫什麽。”
庾東溟從腰間抽出蝙蝠扇,将蝙蝠扇放在桌上:“畫這個。”
魏玲珑點頭,手握着筆,照着蝙蝠扇先描出蝙蝠扇的輪廓,筆墨流暢,可扇子的褶紋她繪不出彩。
庾東溟站在她身側,忽地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的筆尖在扇上繪出褶紋:“人成了魂魄,眼裏也瞧不見色彩了。”
“友禪紙上的彩繪,會讓他們在赴黃泉的路上,看見最後的色彩。”庾東溟嗓音萦繞在她的耳畔,吐出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郭處,弄得她耳朵酥酥癢癢,心思都不在彩繪上。
“那阿耐與任小姐他們看見色彩了嗎?”也不知道去黃泉的路遠不遠,他們有沒有順利到達。
“嗯,”庾東溟輕應,偏頭盯着她撲簌的睫扇,“他們去的路上,在他們眼裏,是最美的。”
“那就好,至少他們最後一程,是美。”魏玲珑轉頭,正巧與庾東溟四目相對,這次,她沒先躲開。
她有話要問庾相師:“庾相師,你昨夜……”
魏玲珑心跳得像鼓點似的,她想知道,昨夜她見到他,是不是夢?
“上欽。”伍垣适時出現,打斷了魏玲珑的話。
魏玲珑驀地往外退了幾步,擡手整理發髻來掩飾她的慌張。
一擡眼,就瞧見伍垣手裏抱着新衣服:“伍垣,這衣服……”不就是方才她因害怕而掉在正堂的衣服嗎?
魏玲珑抱過衣服,岔開話題:“庾相師,這是上回在鋪子定做的衣服,”她往前走了幾步,“我順路就給你拿來了。”
“別看這間鋪子的掌櫃愛財,可眼光與手藝在胥楓城可是能叫得上號的,”她低頭瞧了瞧衣服,“庾相師,你去試一試?”
伍垣眉毛一動,候在一旁看戲,他跟在上欽身邊這麽多年,除了狩衣,沒見過上欽穿過其他衣服。
庾東溟不想讓她掃興:“好。”
庾相師只是答應去換了件衣服,荥陽閣卻因此躁動,伍垣平日站定在一處,一動不動,此刻卻在正堂踱來踱去。
關着式神的木匣微動,從桌上滾落在地。
魏玲珑坐不住了,提起衣衫蹲在木匣跟前,盯了半晌,伸手将木匣翻正,木匣裏忽地安靜不動了。
魏玲珑伸出食指,輕挑開木匣蓋,式神如千層糕似的疊在一起輕探出腦袋,光溜溜的紙面,看起來有點傻萌。
伍垣回過身,才看到木匣被打開:“式神!”說着,疾步沖過來,要将木匣關好。
魏玲珑攔下他:“沒事。”她現在不害怕了,她方才害怕是還沒準備好。
“它們有名字嗎?”
“式神。”
魏玲珑擡頭:“怎麽分得清它們?”
“式神就是式神,要分清做什麽,它們完成自己做的事就好。”
“那它們沒有自己的名字,多可憐?”魏玲珑抱膝看着它們,想起院裏的相思子樹,“要不給你們取名叫綠豆、蠶豆、黃豆、小糖豆……”
伍垣無語。仿佛方才怕式神的人不是她似的。
魏玲珑取名字正取得盡興,擡頭,就瞧見換了衣服的庾相師。
“上欽。”伍垣驚了,一時想不出什麽詞。
“庾相師。”魏玲珑緩緩站起身,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第一眼見到庾相師,就覺得他像胥楓城姑娘所傾心的畫中人,換上胥楓城男子的裝束,少了疏離,添了一股溫柔。
魏玲珑眼亮晶晶的,走上前,盯着他未戴好的束發冠:“庾相師,你束發冠沒戴好,我幫你弄一下。”
“好。”庾東溟一邊應下,一邊彎腰低頭。
魏玲珑輕抿着唇,伸手輕撥了撥束發冠,動作很輕,生怕手一大力,扯亂了庾相師的頭發。
“好了,”魏玲珑整好束發冠,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不吝啬她的贊美,“庾相師,這件黛藍綢緞衫真襯你。”
“是你挑的好。”說完,庾東溟目光落在式神身上,式神一瞥見庾東溟的冷冽眼神,熟練地鑽回木匣裏。
魏玲珑順着庾東溟的視線瞧,眼睜睜地瞧着式神鑽回去:“庾相師,我不怕了,它們都很聽話,我得和它們好好相處,不然以後我還怎麽在荥陽閣做事啊。”
“不怕了?”庾東溟還想再逗逗她,“那它們以後都由你差遣。”
“啊?”她要成式神的頭頭了?
魏玲珑連連擺手:“我不行的,庾相師。”
“伍垣有彎刀,我有術法,”庾東溟走近,“你需要式神。”
“今日,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魏玲珑忽地認真:“什麽事?”
“今夜戌時,去望江茶樓。”
望江茶樓,臨近西頭圓場,胥楓城數一數二的茶樓,尋常百姓是去不起這茶樓的。
茶樓連大堂的席間都要提早去占座,更別提樓上的雅間。
魏玲珑花了一錠銀子,才占了一個拐角的席間,不過她這位置好,正對着彎繞樓梯,要是有達官顯貴去樓上的雅間,她看得一清二楚。
魏玲珑倒了一杯茶,小口抿着,生怕喝多了,耽誤事兒。
袖裏的式神呆不住了,微探出腦袋,被魏玲珑發現,用手摁了回去:“乖乖呆着。”
纏在發簪上的式神都累了,從發簪上一躍而下,躲過人們的視線,藏在茶壺後頭。
等了許久,魏玲珑點了份糕,剛咬下一口,就看見庾相師讓她等的人了。
身材瘦小,背脊佝偻,樣貌平平,眼還瞎了一只。
他被一群人簇擁着上了二樓,身後還跟了好幾個看起來就身手不凡的下屬。
魏玲珑蒙過了店小二,麻溜地上了二樓,一眼就看見過道盡頭的雅間外面站了好幾個人。
她躲在拐角,正想着法兒靠近,就看見一個人上了樓,徑自走進了那雅間。
這人她認識,是李铎,她還要喚他一聲李叔!
伍垣站在船頭,直勾勾地盯着望江茶樓。
耳畔琵琶音缭繞,鬧得伍垣心更不寧,他轉身回了船裏,瞧着吹奏陶埙的上欽,他不明白上欽是何意?她一個不能耍刀舞劍的魏府小姐,讓她去只會壞事。
荥陽閣可不做沒把握的事。
“上欽,”伍垣憋不住話,“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我去做,伍垣定不會讓上欽失望。”
庾東溟将陶埙擱在桌幾上,垂眸:“伍垣,荥陽閣占蔔算卦,是為什麽?”
“為了算出他們的命數。”
“算出了,卻不能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結願離開。”
“上欽。”
“我知道,我也明白,救人救己,違天悖地……這是荥陽閣的規矩。”
伍垣忽地明白了上欽的意思:“上欽……”
荥陽閣規矩,占蔔算卦,只為結願,定好的命數,他們不能改變。
伍垣握緊彎刀,轉身沖去船頭,他絕不能讓上欽為了一個魏玲珑壞了荥陽閣的規矩,拿自己的品階開玩笑,斷了自己的前程。
伍垣還沒跑出船艙,木質艙門就被關上,一支水幻的箭驀地飛來,擦過伍垣的臉,穿透了艙門。
“救她,就是救我自己。”庾東溟盯着陶埙,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