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III.
我不再疏離的稱呼他的姓,更不會諷刺的叫他“淚痣”的綽號。我叫他“文森特”,當然這稱呼只存在心底。在其他人包括他面前,我依然叫他“凡多姆海恩。”
文森特對此一直很遺憾。
那次事過後我和文森特的關系緩和了不少,至少在米多福特學弟的眼中看起來是這樣。我們不再經常吵架,偶爾還能一起出行。文森特很熱情的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們乘馬車從學院搭了很長時間才到達倫敦的鄉下。
凡多姆海恩家的大宅就建在森林的另一頭,到處都是青翠的綠,沒有城市中污濁的空氣,繞着宅子的小溪清澈的還能看見幾尾魚。
宅子很大,我自然而然的拿它和我在德國的家相比,發現還真分不出高下。要說不足的話那就是人少了點,除了文森特的妹妹,忠心的田中管家和幾個下人外就沒別的人了。
“人少但很安靜,我相信你也不喜歡倫敦城中的人煙嘈雜喧鬧。”我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他的觀點。
他作為主人親自領我上樓,我看見正對着大廳的牆上挂着一幅油畫,畫中所繪的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女士,含笑的金色雙眸靜靜的凝視着每一個注意她的人,熠熠生輝。我駐足,仰起的脖子絲毫不覺酸疼,欣賞的很仔細。
“這是我的母親。”文森特柔聲道,溫和的聲線一陣微風拂過般怡人。他在發現我沒有跟去後又轉身來回到我身邊。他的眼睛和畫中的美人一樣漂亮,那是她的母親。我側過頭看,他們确實很像,文森特完美的繼承了他母親相貌上全部的優點,包括眼角下那顆惑人的痣。
我想我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樣子一定很傻,因為他輕笑出聲,如畫的眉眼在濃濃的笑意下彎成了迷人的新月。
“咳、咳咳……”我咳嗽了幾聲來掩飾自己的尴尬,随着他的腳步來到為我準備的客房,偶然間發現離他的主卧很近。
文森特顯然有他的打算,我本不打算多問,直到他沒心沒肺的一席話讓我再次領會到他性格的惡劣,“雖然是來玩,可你的職責仍在哦,學弟~”我聽着他上揚的語調,沉默了好一會終于放下捏的緊緊的拳頭。
“哦對了,晚上我還是要大吉嶺紅茶,謝謝你先生。”他在去書房前特地強調了一次,相處了這麽久他的習慣我多少是知道,他習慣睡前看書順便喝杯茶,當然茶的種類不限。只是這次他看起來表情有些許凝重,老管家向我道歉。的确,将客人晾在一邊是件非常失禮的事,但文森特似乎突然有十分緊急的事需要處理。我能夠理解,已經繼承爵位的他自然沒有還是閑散子弟的我輕松。
他非常的忙碌,以至于連晚餐都沒有來吃。我問過,田中先生說已經送去了書房,但我總覺得隐隐有哪裏不對。
對,那就是他自從進了書房後便一直沒有出來。我在到時間後将泡好的茶端上去,敲門時并沒有人應聲。礙于禮節,我無法進入文森特的卧室,于是便下樓在大廳等待。
夜晚的鐘聲已經敲過了十二下,田中先生來勸過幾次,可我依然固執的守在大廳裏。直覺告訴我文森特并不在這棟宅子裏,他很早就出去了。
我讓仆人将燭臺放在一旁的矮桌上,自己正襟危坐的等在那。平時良好的作息突然被打亂,我幾次差點就睡過去但都強忍住了,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大廳的門輕輕的響了,他回來了。
穿着平民的衣服,略微淩亂的頭發看得出來他回來的很匆忙,白皙的臉上沾着一些紅色的粉末,初步推斷應該是女人的脂粉,衣領上還有一大片未幹的水跡,我甚至能聞到啤酒的味道。
他顯然驚訝我會在這裏,在愣了幾秒後斂去驚訝的神情換上平時的微笑,“晚上好,迪德裏希。”他揮了揮手。
“你似乎玩的很開心?”
“棒極了。”他笑着,擡起手遮住嘴擋住了自己睡意綿綿的呵欠。“可我現在有些累,你也去休息吧。”說完他先上了樓,速度很快,快的跟逃離一般。
我目送着他回到樓上,剛剛還萦繞的睡意已經消散,我開始思考或許開始就不應該答應他的邀請來做客,我好像會碰到什麽不得了的事。
事實證明一切只怪我的好奇心作祟,文森特第二天在用過早餐之後對我表示了無法相陪的抱歉後乘馬車出了門,看他離開的方向似乎是往倫敦城裏去。我提出要去劇院看歌劇,坐上馬車後我分析他可能會去哪裏的可能性。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簡潔的工裝,在出門前帶走了田中管家拿來的十字架項鏈。他要去教堂,可如果是去做禮拜的話,應該還沒到時候吧。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我問馬車夫倫敦生活在貧民窟的人一般會去哪座教堂。車夫很詫異,他大概是沒想到像我這樣打扮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居然也會對下層人的生活感興趣。馬車在進入倫敦城後徑直轉頭去了東部的貧民窟。我在街口下了車。皮鞋踩過流的滿地的污水,上層樓房上晾着的未幹的被單,水珠落下來滴在肩上,卡其色的布料上瞬間暈出一片水漬。
沿街有不少人打量着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天真的孩子纏着我要糖,雖然很無奈但還是給了他幾個便士讓孩子自己去買喜歡的,這換來了很多人豔羨的目光。轉過街角還能看到幾個靠着牆,穿着體面的長裙卻露出大半個肩頭,妝容厚重的女人。她們花枝招展的笑着,染成紅色的長指甲若有若無的拂過自己的肩頭和胸部,在看到想要勾引的目标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後眼裏全是失望,只是這種狀态也只維持了幾秒,之後她們又開始招攬新的願意上門的顧客。
我行走的速度并不慢,在到達車夫所指的小教堂後推門進去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我準備走,忽然間聽見了旁邊小小的忏悔室傳來人的交談。說話的一共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我很熟悉,是文森特!
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裏飽含着苦惱和悔恨,他在講述他的經歷。一名年輕而勤勞的工廠工人,他為了讓家人能生活的更好而努力的工作。可善良的他卻為了十英鎊出賣了看重他的工廠主,後來工廠主畏罪開槍自殺了,他并沒有拿到沾着血的十英鎊。精明的上帝将一切都看在眼裏,狠狠的懲罰了他,讓他短時間內失去了摯愛的家人,自己也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準備了多久之後才到這的,只聽着他掩飾着自己那口漂亮的上流階層英語,用着帶有粗鄙字眼的地方口音敘述着整件事,我想這裏面一定有他去混跡貧民區的功勞。
要是在平時的話我一定會笑出來,文森特真是個會編故事的人,他還是個天生的演員,相信任何一家劇院若能招聘到他的話一定會紅透整年吧。
然後忏悔室裏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和藹的,每一個字都透着沁透心脾的安寧,神父娓娓的說着安慰的話。他在告訴這個自責的年輕人,用心的悔過上帝是聽得見的,他對每一個人都是公正的憐憫,你如今誠實的告訴就已經是在忏悔,相信仁慈的神明會原諒你的罪,邪惡的撒旦永遠無法将你帶走。
年輕人的心理包袱好像輕了些,他痛苦的面容終于露出一絲放松的笑。慈祥的神父看着他的臉,贊嘆他的年輕并且鼓勵他勇敢的面對過去,對未來抱有希望。他甚至說他能幫這個本質善良誠實的年輕人介紹一份新的工作。
“這是真的嗎?噢天哪,我聽到了什麽?感謝上帝!神父,真的是太感謝您了。”文森特睜大了眼,欣喜溢于言表,他原本灰暗的金色雙眸迸發出對生的希望。
“希望你能保持着這份可貴的品質,好好的生活下去。”神父握着十字架對文森特說了一番祝福的話後給他寫了一個地址,“明晚八點整,希望你能來這裏,亞伯拉罕子爵有一個舞會,我會帶你進去并向他推薦你。”
“能在子爵府上工作真的是三生有幸,我相信和高貴的人接觸一定能使我改掉那些愚蠢的毛病。”文森特緊緊的捏着紙片,作出一副很激動的模樣。
他向神父再三道謝過後離開了教堂,我在他出來之前就已經先去了離這裏不遠的一家書店等待。
他正了正頭上洗的發白的麻布帽子,帶着和在忏悔室裏一樣高興的表情走進了書店随手翻開一本雜志。
“我不知道你還有跟蹤的毛病,迪德裏希。”他随意的在店裏逛了逛,站在離我大概半英尺的地方說。
“沒想到你還有表演的天賦。”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大半,我是否該告訴你全部呢?”他一手托住尖削的下巴,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以他的性格,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是絕不會說哪怕半句話,而現在他終于不再遮掩。我問了一直很想問的話:“你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別和我說什麽體驗市儈。”
“這是工作,迪德裏希,而現在你必須幫我。”
“我能拒絕嗎?”我平靜的問,其實那時候我就已經發覺了也許我的跟蹤就是屬于他計劃裏的一環。他需要一個幫手,可這個幫手不能他主動去請,他希望看到這個幫手能自己送上門來。
于是我就成了那個他中意的人選。
“很抱歉,不能。”他轉過頭,眼睛裏全是得意:“不是說過嘛,在我有需要的時候,你要随時出現在我的身邊。”
于是我就這樣一發不可收的和他開始了長時間的糾纏不清。
在回去凡多姆海恩家後,可能是看在現在是盟友的份上,他主動的向我解釋了一些必要的事。
比如——他的工作,我即将要去蹚的渾水。
“倫敦是個大染缸,迪德裏希。沒有人能說他是絕對的純白無瑕,你看這張紙。”他拿出神父寫給他地址的紙,“表面上潔白光滑的紙,只要墨跡沾上去,它同樣有了污點。”
我在上面清楚的看到一個地址。
“我的家族從瑪麗女王時代開始便做着暗地裏替王室……的工作。”他用他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做了一個清掃的手勢,“只不過當時的女王陛下似乎更喜歡親自出馬,呵呵,但不能否認這樣的工作給我的家族帶來無上的榮耀和數不盡的財富。”
“所以你是說其實你就是——”我思索着曾經聽過的有些看不起文森特的人私下說的話。
“嘿,知道嗎,是那個凡多姆海恩。”
“哪個?哦,你是指那個凡多姆海恩啊,不就是女王的番犬嘛。”
我喃喃說道:“女王的看門狗。”
“女王的看門狗……”他笑了笑,很無奈的樣子,“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樣的稱呼,即使這個比喻很貼切。”他端起精致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微笑着告訴我茶已經涼掉了。
在英國,倫敦擁有全世界最精明強幹的蘇格蘭場,同時也有最窮兇極惡的罪犯。法律維持着大英帝國的平衡,王室是國家的顏面,需要無時無刻的不在保持它高貴的身份和面子,但這實際上操作起來很困難。有些地方是法律所觸及不到的,在那個世界就需要規則的制定者和管理者。
“你明白,在那個灰暗的世界裏,現世的法則無法遵循,因為,我就是秩序。”他輕描淡寫的劃過,總是蘊含着笑意和溫柔的雙眸裏寒氣凝結成冰。我看着他用戴着黑色絲絨手套的兩個纖長手指夾着那張紙片将之投入壁爐裏,在燈光下,那枚食指上的德裏紫藍寶石戒指流動着幽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