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左右夾擊
徐青藍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人大附近這個酒吧了,酒保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原本懶得管,她向來都認為酗酒的人是自找苦吃,才沒有閑心當義務司機——然而相熟的酒保卻說那是個年輕、英俊、和這個酒吧只有一面之緣、卻深得徐姐歡心的男士。徐青藍一下就想到了那個冤家,當即掉了頭向人大東門奔去。
“徐姐,這裏!”酒保揮手叫道。其實這位客人手機裏存着許多聯系人電話,但全都是正經八百的全名,一個昵稱也沒有,他不确定哪一個能跟這主兒鐵到大晚上來接人外加墊付不菲酒錢,想來想去,也就徐青藍他還比較有信心。果然徐青藍一見趴在桌上的歐陽俊,美眸中便有斑斓光彩一閃而過,那份既喜且怨的神情不禁讓閱人無數的酒保都呆了一呆。
“喝了多少?”徐青藍爽快地打開錢包。
“百齡壇特醇,龍舌蘭純飲,這是單子,還有……三杯水晶頭骨……”酒保遲疑了一下。徐青藍眉峰立蹙,“伏特加都喝純的?不要命了……”接過單子一看,大為心痛,一是為喝得神志不清的歐陽俊,二是為自己即将大放血的荷包。歐陽俊從酒杯後面擡起迷離眼睛,瞥了徐青藍一眼,“徐總……”
“你還認得我啊,我真榮幸。”徐青藍付了帳準備拽他走,卻被他一把拽到胸前,“老弟,給徐總來杯馬丁尼……”
“歐陽俊!”徐青藍從他掌下掙開,聲音開始不悅,“打算喝死在這裏是不是?”
“死不了……”歐陽俊咧嘴,明滅搖曳的燈光和各色玻璃反光中,平時春意融融的笑容此刻幻化為吸血鬼般的蒼白與妖魅,“我當然不能死……不過能暫時休眠一下……也好……徐總來一杯吧……”。
徐青藍閉了閉眼,看向酒保,“叫個人過來,幫我把他送車上去。”
歐陽俊過往三十年的生命從沒這樣醉過,一個酒吧服務生跟徐青藍一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完全無法站立的他塞進車子。徐青藍給了小費,一坐進車裏便低叫,“這是喝了多少啊,簡直熏死,你可千萬別吐啊……”說着便車窗全開,夏夜涼風随着車子加速呼呼灌進車廂,她轉頭看看歐陽俊,他正眯着眼歪靠在副駕上,發絲被風吹得淩亂,雙唇和雙眼都如真正的吸血鬼一樣通紅,胸前沾着酒漬,指尖還夾着沒點燃的煙,這副模樣,縱使英俊如他,也掩不住渾身的落拓狼狽。
“喂,送你去哪?我不知道你新家地址。”徐青藍知道他在CBD買了房,卻從未去過,這淩晨一兩點的時分,她可不想帶他回家——若他只是微醺而意識略有遲鈍,她恐怕真會把他拐上床,可現在,她對男人酒後的各種狀态有清醒認識——此刻的歐陽俊,需要的只是一個伺候他的保姆。
“附……中……大院……”副駕上的男人完全閉上了眼睛,含混不清地咕哝着。
“附中家屬大院?你不是早就不住那了嗎?”徐青藍拍拍他的臉,“醒醒,好好說話。”
“附……中……大院……”他反複叨咕的始終是同一句話。徐青藍無法,只得駕車馳往西二環。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雖是七月盛夏,北京城的子夜依舊涼意沁人,可相比于內心的寒意,肌膚的觸感早不重要。歐陽俊覺得自己像一尾擱淺的魚無力又無奈地仰躺在沙灘上,看着陰冷的海風一點點帶走自己的生命力和希望,卻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就在十天前,和歐陽俊拉鋸了快兩周的林瑞終于攤開了他的最後一張牌——以注資嘉陽一千五百萬為條件,換取嘉陽百分之三十的股權。
歐陽俊并不是一個視錢財如生命的人,可要說視嘉陽如生命,多少也确是那樣了。哪怕是高利貸,只要林瑞肯借,他都會一口答應,可此刻林瑞要的是股權,是從他身上生生割走一塊肉啊!并且他知道,林瑞的目的根本不是與他同心協力将嘉陽建設得更好,而是将他歐陽俊更牢靠地控制在掌心。
然而情勢不由人,正如林瑞說的,銀行已借不出貸,沒有這一千五百萬,遠洋又堅決不同意讓步,為了表明庭外和解的誠意,嘉陽已準備好五百萬直接彙入遠洋帳上,早就一貧如洗的嘉陽還有那麽一大家子人等着開鍋吃飯,一雙雙茫然、恐懼的眼睛還都望着他這個老板來打救公司。每一次公司管理層開會,到最後都是他一個人裝着笑臉送走半信半疑的下屬們,然後回到會議桌前繼續自己的愁容滿面……嘉陽已危如累卵,再經不起歐陽俊一時一刻的搖擺。在一夜一夜的輾轉反側之後,他終于咬着牙,攥着拳踏進了招洋的辦公室,那一天的場景,哪怕此刻已爛醉如泥,也都歷歷在目。招洋那張安詳柔和的面容依然清晰,電話裏林瑞的聲音還盤踞在他心底久久不去——“歐陽,你別想不開,這些股份我都會記在小雪明下,只要你和小雪結婚,不還是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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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那個時候,他才恍然明白林聚雪不愧是林瑞的女兒——她要在婚姻上加經濟條件的做法,其實一脈相承自她的父親!
如果沒有遠洋和德實導致的危機,林瑞平白要他拿三成嘉陽股份做彩禮,他都能接受,但不是現在,不是眼下,不是在他沒這一千五百萬就會兵敗如山倒的時刻!他歐陽俊,不是一個習慣被要挾的人。
但林瑞說的也沒有錯,若林聚雪成了他的妻子,他們夫妻共同擁有嘉陽的股份,他對嘉陽的控制力短期內并不會被削弱。思慮及此,縱使再不甘願,歐陽俊也不再多想,終究答應了林瑞的條件。
然而就在簽協議的時候,他發現林聚雪一早已知道這一切,辦理各種股權變動手續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雖然他從沒跟她講過她父親與他私下的交易。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林家父女早已針對嘉陽的這百分之三十有了共識。他甚至不敢想要這三成股份,到底是林聚雪的意思還是林瑞的意思!
Juno啊Juno,你要嘉陽,我會毫不吝啬與你分享,你何苦如此?
就在簽完字那天,楊小文一臉菜色地沖進辦公室,氣急敗壞地說,“老大,剛打聽到的消息,德實的法人代表高鹍,是高鵬的堂弟,高鵬的外甥女是嘉陽那個來了三個月就走了的財務助理的女朋友!”
歐陽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恨過徐青藍。她販售自己的美貌,賺取相應的利益,這在商場上本不罕見,可這一次,她販售的不是自己,而是高鵬對她的一片真心。高鵬不惜買通嘉陽內部員工,拿到真實的財務報告,又不惜替她做槍手,去指控嘉陽不正當競争——這一場錢權色的交易,不管有多龌龊,歐陽俊都可以以同樣陰暗甚至有過之無不及的底線去對抗,可他不能接受的是,連感情,也變成了商場上赤裸裸的砝碼!
慢着……在附和着楊小文共同罵了無數聲高鵬和徐青藍以後,他忽然驚覺,徐青藍可以通過高鵬控制德實,她哪來的能量控制遠洋這樣大的一艘企業戰艦?
他立即請白初晴調查徐青藍和遠洋的關系,結論令他無比震驚——相信經此一役,他的神經會比原來健壯百倍——徐青藍和韓芝這兩年關系不錯,而她正是通過韓芝結識了柯嘉桐和林瑞。
歐陽俊來不及将白初晴請出辦公室,便抓起車鑰匙風馳電掣地趕去思諾大樓,直接把林聚雪叫了下來。
“我父親想要買嘉陽三成股權,我是知道,我也承認了,你又怎麽了?”林聚雪從未見過這樣殺氣騰騰的歐陽俊,哪怕當年跟她作對,你死我活地争單時他也沒有這樣七情上臉過,不禁有幾分瑟縮,退到大廳一角,防備地看着他。
“林瑞要的當真只是三成股權嗎?林瑞知道徐青藍要報複我,就跟徐青藍提出他可以對遠洋施壓,遠洋一手拿着德實的起訴書,一手拿着被人為擴大影響的系統崩潰日志,雙管齊下把嘉陽逼進死胡同,你真的不知道嗎?遠洋老總和柯含江是老相識,你後媽還尊稱他一聲伯父的,你真的不知道嗎?原本這次系統崩潰已在遠洋探測範圍內,嘉陽又會全力以赴去拼按時交貨,根本影響不到哪裏去,無非是遠洋賣林瑞和柯嘉桐一個人情,做一個局,賺一筆不大不小的賠款,何樂而不為?你父親費盡心思挖這麽大一坑給我跳,三成嘉陽股權真值得他這麽做麽?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歐陽俊怒極,幾乎要伸出手指上林聚雪的鼻尖,只是多年形成的教養令他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還勉力保持着風度,可刻意壓低的聲音還是明顯顫抖了。
“我真的不知道!遠洋和我爸有什麽來往,我一點都不清楚!“林聚雪在劈頭蓋臉的斥責中紅着雙眼努力消化這大段大段出人意料的消息,“我真的只知道我爸想給我買三成嘉陽股份,你的意思是,德實的起訴,遠洋的系統崩潰,都是我爸一手安排的?不可能!遠洋是什麽樣的公司,我爸再怎麽樣也要靠Carol才能認識遠洋老板,Carol跟你無怨無仇,她幹嘛要這麽做?”
歐陽俊攥着拳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明明手心已是密密一層汗水,背後卻一再刷過透心寒意,“你們一家人,真可怕……”
是了,如果林瑞的胃口只是嘉陽三成股權,他可以有更不着痕跡的辦法,能想出這麽大一出戲的人,只會是柯嘉桐——柯嘉桐明裏是幫林瑞控制歐陽俊,暗裏卻是讓歐陽俊和林瑞乃至林聚雪生出嫌隙,即便歐陽俊真進了柯家,也很可能不會全心全意幫林瑞。甚至有可能——有可能楊小文和白初晴如此迅速就打聽出內幕消息,也不過因為柯嘉桐有意無意擡了擡手!
一千五百萬人民幣,三成股權,已經讓他陷入這樣的漩渦,如果林瑞的胃口不止這些,那……歐陽俊不敢想下去。這是怎樣的一家人?這是怎樣扭曲的父女關系,夫妻關系?他慢慢後退了一步,深呼吸了幾口氣,才能接着開口,“林聚雪,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希望,你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胸口一陣鈍痛,一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信任和深愛的人欺騙,他真是從心腔裏頭疼出來,“文件都簽好了,那三成股權你拿去孝順你爸爸吧!”
轉身,大步離開。
“歐陽俊!你給我站住!”林聚雪尖叫起來,整個思諾大樓一層從前臺到門衛都引頸張望。林聚雪跑到歐陽俊面前,背對着玻璃轉門,咬着牙說,“我知道我怎麽說你都很難相信我了,好,我們這就去重簽協議,那些股權我不要了,我不稀罕!你不是問如果有天你被打回原形,一窮二白,我會怎麽樣嗎,我告訴你,你就是個窮光蛋,我也可以繼續陪着你,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別再防着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從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到現在,你對我的戒心都從來沒有消除過!你給我的信任,甚至不如一個二十歲的小女孩!”
“別把不相幹的人扯進來!”歐陽俊沒想到林聚雪會這樣看待他們之間的關系,可面對她的厲聲質問,他忽然有一種——難以辯駁的無力感,難道她所指責的,都是真的不成?!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你也知道紫苑是個孩子,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有,而你……你背後是整個可怕的家族……”
“我可以統統不要,我本來也沒指望要跟他們綁在一條船上!”林聚雪仰着臉,不讓凝聚成珠的淚水掉下來,“你把那一千五百萬退回去,嘉陽能活就活,不能活就重新來,你敢嗎?你願意嗎?”
剎那間,歐陽俊知道自己輸了,他真的輸了。不管是林瑞還是柯嘉桐,都清楚地看到他放不下嘉陽的那顆心,唯有林聚雪沒看到,抑或看到了也不願承認,又或者知道他做不到才敢下注——在這一刻,他果真無法像林聚雪鼓動的那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原來沒有資格指責她的感情不純粹,他的,難道就沒有摻雜着種種與愛無關的異物?
“我知道你不敢,你不願意,所以,就這樣吧。”他的沉默,讓她不知不覺收住了眼淚,這就是歐陽俊,這也就是林聚雪,他們都是理性大過感性的人,她走近一步,眼眶還濕潤着,微紅的眼底襯得她的話語也柔和了,“這樣不好嗎,德實和遠洋的危機都解決了,嘉陽好好地,我名下的三成股權,實際不還是你在管理,你怕什麽,我們,和過去又有什麽不同?”
是啊,和過去又有什麽不同?
歐陽俊想說,不同了,當然不同了,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可過去的他們,原也不是推心置腹,生死與共的啊。他們要回到的那個過去,說起來,和現在,究竟有多大的距離?僅僅是一紙股權變動協議,縫補不了什麽,也割裂不了什麽。他有些不敢對視林聚雪緊緊追随他的目光,只得将視線投向玻璃幕牆外被晚霞映紅的馬路,七月的夕陽依舊亮得刺眼,他幾乎要流下淚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個霞光如火的傍晚,那個在他身邊陪伴了七年的女孩,終因他給不了她最想要的轉身離去,那個夏天,他夜夜寒冷入骨,不是反省自己是否做錯,而是質問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愛人的心,他仔細地汲取教訓,嚴厲地告誡自己,然後才向林聚雪伸出他自以為溫暖的手……
而現在,那種蒼涼再一次包圍了他,忽然之間他不怪徐青藍了,不怪林聚雪了,連柯嘉桐林瑞都統統不怪了,這個世界大約本來就沒有什麽純粹的感情,是他自己太二重道德,自己做不到的事還要求別人一絲不茍。此時此刻林聚雪還站在他面前,還願意聽他說話,還願意對他輕聲低語,還願意繼續和他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下去,他還有什麽好貪圖的!
“對不起。”他極緩極低,卻又清晰穩定地說。
林聚雪的淚刷地流了下來。他知道這一仗她贏了,可贏得如此艱難,代價如此慘重。他往前一步,擡手抹去她頰邊的淚水,“對不起……”他再一次說,如果多說幾句,可以讓她的勝利不那麽諷刺,不那麽痛苦,他可以不停說下去。只是她不需要,驕傲的林聚雪不需要。她握了握他的手,“我還要上班,今天加班,你不用等我了。”
然後和他擦肩而過,在衆人假作無關實則偷窺的密集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通往樓上的電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