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谷底星光
融科資訊中心A座十二層,不久前嘉陽公司年初剛遷入的新址,CEO辦公室裏坐着三男一女,瘦高個的葛牧青,敦實得有點發福的楊小文,精明幹練的女律師白初晴,以及嘉陽老板歐陽俊。
已是2002年的初夏,中央空調溫度調得并不低,偌大房間裏卻寒意逼人。歐陽俊坐在書桌後面,一手支着下巴,表情凝重。楊小文把客戶發過來的信息介紹了一遍,總結道,“簡單說這次合同違約事故雙方都有責任,客戶并沒有把需求列清楚,并且在我們幾次階段總結中都沒有提出異議,還都簽了确認書,但這個需求深究起來屬于系統性需求,我們作為乙方有告知義務,可這一項義務在合同中又缺少明确的懲罰性條款。所以……”
歐陽俊擡了擡眉,“項目經理也想不到嗎?”
“也不能這麽說,以前合同都這麽拟的,從沒出過這種問題,這次剛好趕上全國海關報關系統遷移,才會出現各個分公司雙系統共存的情況,實在是太特殊了……”葛牧青作為CTO連忙解釋,“遠洋這一單項目經理是賀流春,他在嘉陽也做過好幾個項目了,平時一直很認真負責,出了這麽大的事故,他也沒推卸責任,辭職報告都拟好了……”
歐陽俊沖老戰友露出一抹苦笑,“辭什麽職,不至于,不過別的員工也看着呢,他是高級項目經理領副總監的薪資吧?把高級兩個字抹了,今年獎金別發了,明年看情況補一些。”
葛牧青點點頭,見歐陽俊目光似還有未盡之意,立刻想到進一步措施,“從賀流春往上一直到我季度獎都扣發。”
歐陽俊轉向白初晴,“白律師,合同審核也有漏洞是吧?”
白律師将手中的合同放回歐陽俊桌上,“是,但不是這份合同的問題,這類需求變更導致的後果在嘉陽的合同範本上規定得都不夠詳盡,是一個隐患,這次暴露出來罷了。”
歐陽俊面色更沉,在筆記本上快速記了一筆,法務部也要處理了。然後他讓葛牧青和楊小文出去商量具體的善後事宜,等屋裏就剩下他和白初晴,才一臉郁悶地說,“這次的需求變更導致無法如期交貨不過是個引子,更大的問題是當初一起競争遠洋這張單的德實科技訴我們不正當競争,投标財務報告作假,白律師,我不瞞你,我們确實沒有提交百分百真實的財務報告,這也是行業慣例,但把柄終究是把柄,白律師,我的思路是能庭外和解就庭外和解,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庭,不幸開庭也要争取法院調解。”
白初晴是招洋介紹的專做新興行業合同糾紛的資深律師,她推了下金絲眼鏡,淡淡問道,“這個案子的材料我看過了,你還有沒有什麽書面材料之外的信息可以讓我知道?”
“德實科技一發律師函,遠洋就報系統崩潰,可實際上誘發崩潰的遷移兩周前就做了試運行的,并且試運行期間已經報了錯,遠洋IT剛發了預警就被他們老板壓住了,我們一方面不知道嚴重性,另一方面也拿不到更多技術細節,就沒有什麽應對,等德實律師函一到,遠洋同時拉警報。”歐陽俊聲音裏恨意明顯,“我非常懷疑遠洋是有備而來,但我不明白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系統崩潰發生在周末淩晨,數據回滾對他們線上業務影響倒不大,但這次是設計缺陷,正式運行以後再修改,整個遷移測試基本要重做,進度嚴重受損,嘉陽固然賠的一塌糊塗,他們IT部門也會很難過。”
“這是你的猜測,在遠洋進一步提出賠償要求之前,我還不能對它的動機做判斷,而且你說的預警被他們老板壓住這個缺乏細節支撐,如果你有更具說服力的證據最好。另外你還要讓財務評估下整體損失以便知道賠償底線在哪裏。”
歐陽俊心情沉重,這張單是嘉陽有史以來最大的服務合同,三年将近五千萬的總金額,才執行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出這種事,再加上德實訴不正當競争,兩重關系在裏頭,遠洋若真是別有所圖,那絕不會是簡單的按價賠償。合同要往下執行,整個行業也都盯着這件事,他必須擺平遠洋——但最可怕的卻是為了陽光的頻道建設,嘉陽剛拆借了一千萬給陽光!
送走白初晴,他抱着一絲救命稻草也得當希望的心态打電話給招洋,果不其然,在聽說陽光早已把所有流動資金(包括嘉陽的一千萬)投入頻道建設,現在根本沒有餘錢之後,他以極其熱情溫柔的口吻講了一堆官話,把歐陽俊磨得毫無脾氣,挂了電話才狠狠罵出一句,“靠,直接說沒錢不就完了!”
七月初的北京碧空如洗,歐陽俊站在窗前看腳下車水馬龍,城鐵13號線工地如火如荼,分明是個朝氣蓬勃的天氣,他臉上卻陰雲密布,嘉陽,恐怕将要面對誕生以來最大的危機。
紫苑特地挑了林聚雪也在的一個周末跑去找歐陽俊。二年級下學期考試全部結束,學分攢得差不多了,港大交換生的名額也拿到了,她準備跟阿俊哥老實交代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今天她就是來挨這一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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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才走進那套大得不像話的公寓,超低氣壓就讓她機靈靈打了個寒戰。歐陽俊在書房打電話的聲音透過空闊大廳傳到玄關——若不是氣急敗壞,他怎麽會一點不收束音量?紫苑在大沙發裏找到正看小說的林聚雪,一副疑惑神色。
“那個遠洋要求一千五百萬的賠償金,德實要求五百萬,你阿俊哥正急得想跳樓呢。”林聚雪頭也不擡閑閑地說。這下可好,打了三百遍腹稿的話也說不出口了,紫苑可不想在這時候捋老虎毛。可這會兒不說,什麽時候說呢?她寫了幾句給林聚雪,“什麽時候的事兒?阿俊哥還得這麽着多久啊?”
“上上周鬧起來的,前兩天正式發了賠償要求,你阿俊哥這兩天到處籌錢呢,但嘉陽和陽光前段時間幾乎把所有可能的財主都摸了一遍,這會兒哪還有什麽錢?”林聚雪放下書望向關着的房門。這幾天她并未袖手旁觀,也動用了自己所有人脈試圖幫歐陽俊解決財務危機,無奈一樁一樁事情全湊在一起,她力量有限,轉而想換個法子,柔情似水地安撫他勸慰他,他卻不怎麽領情,雖然沒當她是出氣筒,反應終歸還是冷淡——“你別亂操心,忙你的去吧,嘉陽的事情有我……”
幾次熱臉貼了冷屁股,她索性撒手。見紫苑起身想進書房,忙一把拉住,“一會兒再去,免得引火燒身。”
紫苑喝了林聚雪做的西米露,看了會兒電影臺,表面跟林聚雪說笑,實際兩人耳朵都尖尖地朝書房豎着。書房裏安靜好一段時間了,林聚雪推推紫苑,“去看看去。”
紫苑才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門上砰地一聲響,閉着的門板仿佛被什麽震了一下,她下意識退後一步,林聚雪端坐在沙發上沒好氣地說,“估計砸東西了……你悠着點,一會兒再進去吧。”
紫苑做了個OK的手勢,輕輕推開門。
窗簾拉着,室內并不明亮,歐陽俊坐在書桌後面,眼睛望着電腦,屏幕幽幽的白光投在臉上勾出近乎猙獰的線條。紫苑低頭撿起後蓋、電池都摔飛了的手機,默默裝上,開機,還行,諾基亞就是皮實。她蹑手蹑腳把手機放到他桌上,歐陽俊似是才發現她,眸光一閃,“什麽時候來的,沒吓着你吧?”
紫苑搖頭,指了指桌上的臺鐘,伸開五指又指指自己,歐陽俊合上電腦揉揉鼻梁,嘆道,“什麽事,慢慢說吧,我也得休息休息。”
紫苑只給自己争取了五分鐘,她可不打算現在就說交換到港大的事情。她把手上卷着的一份打印成績單拿給歐陽俊,然後走到他桌後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像是帶着聲音一樣刷地透進來,她這才發現他眼睛下面淡淡的青影。
“服裝工藝,中國美術史,平面裁剪,紡織材料,工程學……分數還都不錯……”他又抽出畫筒裏的大幅畫卷,時裝畫技法的大作業,平面裁剪和立體裁剪的大作業,還有服裝造型綜合訓練的作業……他現在沒有心思去欣賞那些花花綠綠的圖案,只是瞄了下分數和評語,一直皺着的眉舒展些許,“成績不錯,能拿獎學金了吧,不過怎麽上這麽多課?”他是過來人,澄夏一學期必修課和專業限選課有多少學分他心裏還是有數的,“你是不是把別的年級課也選了啊?”
紫苑陪着笑,寫道,“是啊,反正也沒事,多上點課,下學期輕松一點,說不定還能接活賺錢。”
歐陽俊把畫卷好塞回畫筒,“賺什麽錢,好好讀書,我還能讓你缺吃少穿?”說到錢,又是一陣心煩。
紫苑見他眉頭又微微一皺,猜到他想到賠償金了,便寫道,“我都二十歲了,應該自力更生,不想當米蟲了嘛。”
歐陽俊看着字條,不由嘆道,“丫頭都二十歲了啊,前段時間忙,好像都忘了給你過生日了,二十也是個大生日……”
其實禮物是送了的,只不過又是把銀行卡給她讓她自己買罷了。紫苑走到他身後替他揉肩膀,力氣不大,也沒技術含量可言,歐陽俊卻很是受用地半眯起眼睛,“真是一轉眼,一轉眼就九年了,那時候你還那麽小,十一歲的小朋友,站着比竈臺高不到哪兒去,還手忙腳亂地給我們煲湯喝……”他緩緩吐出口長氣,“好像也沒過幾天,怎麽就二十了呢?看來我是老了……”
起初的回憶還溫情脈脈,說到最後一句,竟轉成了掩不住的疲憊。紫苑心裏一疼,低下頭端詳他已合上眼睛的倦容。她印象中的阿俊哥,從來都面帶笑意,神采飛揚,遇到任何難題都擺出一副一切有我,丫頭你別擔心的态勢,可今天,這麽切近這麽細密的視角,終于讓她看到他眼睛下面也有了隐約的紋路——九年了,她都從黃毛丫頭變成了妙齡女郎,他又怎麽能不留下一點時間的背影,歲月的痕跡?
她不由自主伸出食指輕輕撫上那道還算淺淡,卻刺得她眼睛生疼的紋路,那當然是撫不平的,她卻分明地從他唇角微微揚起的弧度,看到了表情逐漸放松,神态慢慢寧靜的趨向。歐陽俊拍拍流連在自己臉上的小手,睜開眼笑道,“別擔心,你阿俊哥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才是她熟悉的,記憶中的笑容。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在聚雪姐面前究竟是一副什麽樣子,他是不是不敢讓女友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刻意的疏遠,隔絕,而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這樣毫不防備心力交瘁地閉上眼,這福至心靈的發現讓她既心暖又心痛,像個還沒成熟的柚子,酸中帶苦,苦中卻甜。
紫苑給歐陽俊秀了下成績單,見他還有大把事情要處理便走了。林聚雪留她吃飯未果,只得拽了歐陽俊兩個人出去覓食——她是不會做飯的,歐陽俊做的她更看不上。歐陽俊卻懶得出門,她只好叫了必勝宅急送,兩個人草草吃了晚飯,洗漱後又各幹各的,歐陽俊繼續處理郵件,林聚雪接着看小說。九點來鐘歐陽俊便合上電腦,走到廚房盛了一碗西米露端給林聚雪。
“今天這麽早就收攤了?”林聚雪就着他手喝了一口,“你喝吧,下午我喝了一大碗。”
“也沒什麽急事了,有什麽事周一再說,現在要找也找不到人。”歐陽俊在她身邊坐下,往嘴裏丢了一大湯匙西米,“沒味兒,你沒放糖?”
“放了,紫苑都說剛好。”林聚雪笑,“你一南方人怎麽比我們兩個北京土著口還重?”
歐陽俊嘆了口氣,“日子太苦,得多吃點甜的,要不多難受?”
林聚雪眉頭便皺了起來,“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最壞的情況是什麽?”
“最壞?”歐陽俊一邊喝着甜品,一邊搖頭,“破産清算咯。不過,應該不會那麽壞,別擔心。”
林聚雪看着胃口很好的歐陽俊,也不欲多提嘉陽的事,“你作困獸狀好多天,今天好像活過來了?見到紫苑心情很好?”
歐陽俊放下碗,走到桌邊拿起一疊畫稿遞給林聚雪,“心情很好是不敢奢望了,不過這丫頭把她這學期的作品都送給我了,讓我解悶,沖着她這麽孝順,我也得振作點兒不是。”
“你還真拿人家當晚輩啊。”林聚雪翻閱一張張靜物素描,人像素描,造型設計稿,裏頭竟還有一件婚紗,她揀出來仔細端詳,“畫得挺那麽回事兒的,小丫頭要保持這水準下去,以後咱們的婚紗可以讓她設計了。”
歐陽俊看了一眼,目光轉回林聚雪燈下散着黃色暈光的臉,“不過大二的小孩子,要獨當一面還很久呢……”
林聚雪聽出他的意味深長,不禁擡頭看着他,背朝着壁燈的他輪廓幽深,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眼中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在看她,又不在看她,目光盡處竟不知到底是何人何事。她忽地不安,想了想才勉強笑道,“二十歲不小了,你當年創辦嘉陽不也才二十二,一晃也八年了,小孩子長大很快的。”
歐陽俊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望向林聚雪手中的畫稿,“是啊,咱們在一起也三年了。”
林聚雪心中的恐懼如一滴墨汁滴上雪白的宣紙,陰影飛快地洇開擴大,她扔下畫稿走到他跟前,緊緊環住他的腰,“怎麽了阿俊,到底有什麽心事?”
歐陽俊伸手攬住她,臉頰貼在她額角,聲音低沉而落寞,“聚雪,我知道你對我期望值很高……要是有一天……我打回原形,一窮二白,你會不會很失望?”
林聚雪稍稍放了點心,如果他耿耿于懷的是這件事,那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困境,“多大點事啊阿俊,不就是欠人錢嗎,就算你走投無路至少我爸也會幫你的,嘉陽不會倒的。”
歐陽俊不再說話,低下頭吻住她的唇。自德實發律師函,他心裏的弦一直繃得死緊,連跟林聚雪說話都覺得累,遑論做某些事了,此刻夜色如墨,嘉陽也走到最後關頭,一切盡在谷底而漫天星光遙不可及的時候,他反而平靜下來,公司,官司,賠款,統統抛卻,仿佛回到那一年從束河出發的旅程,跳動的黑色火焰,目不視物卻被彼此肌膚灼傷的痛覺,回憶蒸騰起久違的欲念。林聚雪忽然一陣暈眩,整個人被抱到沙發上,結實的身子緊接着壓了上來。今夜的他格外沖動兇猛,她抱着他的頭,想要說些什麽,卻被他以吻封緘,唇舌交纏,半字吐露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