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上征途
回來的路上,歐陽俊一直在思考容裳的那個問題。過完元宵,他還有好幾個人要面試,嘉陽的團隊正在迅速壯大,做廠商代理就更是雜事無數,他勢必要把本已有限的精力再分出一部分來投入任務分配和項目管理上——而監測中心可不是養閑人的地方,就算他不怕對不起那份工資,還怕對不起對他寄予厚望的一衆前輩領導呢。只是停薪留職何嘗容易,90年代下海潮泛濫,太多人從國家機關國營企業裏出來時都打着停薪留職的旗號,而随着時間推移,國家機關和國企逐漸回過神來,不願再給那些背叛自己的員工如許好處。那麽,難道真只有辭職一條路?
個人問題就這麽糾結着,手頭工作卻一點不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通過在澄夏的老同學搭上電子工業部的一個科長,再輾轉約到Miracle SME(中小企業事業部)一個總監的飯局,開始了申請代理商資格的漫漫長路。Miracle剛剛從北京辦事處升格成Miracle(中國)有限公司,內審極為嚴格,歐陽俊以前在工商稅務乃至衛生部門的打點功夫一概用不上,只得在飯局上說盡好話,将梁總監馬匹拍得山響。梁總監本名梁捷,和絕大部分剛進中國的外企港澳臺中層一樣用英文名行走江湖,英文名Tony Leung,跟港星梁朝偉同名,歐陽俊一想到東成西就裏的香腸嘴就想笑,叫了好幾回梁總才被糾正回來叫Tony,心說和外企打交道由內到外都是另一套體系,看來要好生從頭學起。
大約是看在官員介紹的面上,Tony對小作坊主似的歐陽俊十分客氣,公司年份短規模小員工少都不是問題,最顧慮的卻是歐陽俊的公務員身份。“歐陽,你知道,像Miracle,SBM、PSA這種公司,都有Global Policy的啦,跟政府官員打交道都很小心,一點點金錢往來都是好大的concern噢,我跟你講,你想做大嘉陽不如就辭職好了,全心全意跟我們Miracle做咯……”
我知道?我哪裏知道啊,我哪裏知道連你都跟我提辭職。歐陽俊陪着笑,嘴上含糊其辭,心裏暗暗叫苦。其實嘉陽是田曉嘉和他共同創辦,但他從沒想過讓田曉嘉辭職,仿佛一定要有人下海,默認就是他似的。他不得不承認,對嘉陽,他與田曉嘉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曉嘉憑着一股對編程的熱情撐着嘉陽技術的半邊天,但在管理團隊,拓展渠道,擴大規模上并沒有自己的想法,技術之外的部分全聽歐陽俊的。歐陽俊給Tony斟上酒,笑眯眯地說,“Tony肯帶我們入行,那我還有什麽顧慮,破釜沉舟也要跟你做,你就不要有顧慮了,Miracle什麽時候開始做代理商認證?需要我們準備哪些材料?”
“我們五月正式挂牌,那時候就會kickoff代理商program,需要的information我傳email給你,你有沒有email?”剛來大陸時Tony發現電子郵件還非常不普及,得到肯定回答他才繼續說,“我聽你介紹感覺你做的industry(行業)不少但都不夠deep,我建議你找你優勢的industry做deeper一點,打出知名度,這樣industry customer不管是做solution還是買license都先會想到你……”
“比如教育?”因為自己、田曉嘉和如郁的關系,他在教育行業的熟人是最多的。
“這是個很好的direction,不過從我們在國外的experience,不會有什麽big deal,何況我們的education pricemon price低得多,Miracle最重視的還是finance、manufacture,anyway,這是後話,你先做起來,以後再慢慢發展也OK了。”一通中英夾雜的解釋讓歐陽俊不得不飛速旋轉大腦才能跟上Tony。他本想說,什麽金融、制造,都是SBM這樣早就入華多時的企業把持着哪有Miracle的蛋糕,不過還是把話咽了回去,Miracle有理想,他也有,Tony讓他做成行業專家,他不但要做Miracle産品的行業專家,也要做SBM,PAS,JGW這些公司的行業專家。
回到家給如郁和曉嘉分別打了電話,如郁周末就回北京了,曉嘉卻多請了一周假,說是在老家被人拉着相親,介紹人面子極大,實在推脫不掉。曉嘉在電話裏一個勁道歉,歐陽俊只好說沒關系,安心相親吧,先成家後立業,有了穩定後方才能更好地為嘉陽沖鋒陷陣。放下電話他坐到曉嘉電腦前看一下這一周都有什麽項目需要他代曉嘉處理,這一看就一直到傍晚,中午喝了酒,顧着聊天也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兒竟然又餓又困,索性穿上羽絨服下樓去走走,順便買點飲料幹糧和香煙——在澄夏沒有幾個學生抽煙,他這習慣還是出來跑銷售時被動訓練出來的。
大院小賣部外,紫苑推着個小推車正往回走,車上放着一袋大米和幾樣雜貨。以前都是程許志扛米上樓,現在這重擔自然落在紫苑身上。小賣部過完年剛開張,人多得要命,店主忙不過來,單薄的女孩兒只能獨自面對五層樓的高度。
歐陽俊過去和紫苑并肩走,“待會兒我幫你把米提上去。”紫苑感激地笑笑,自己提着雜貨和小推車,跟在扛着大米疾步上樓的歐陽俊後面一路回到家。程家卧室門關着,靜谧無聲,歐陽徑自走到廚房放下大米,悄悄問,“你爸爸呢?”
“他剛從醫院回來,睡了。”紫苑寫道,“阿俊哥你晚飯沒應酬吧?我一會兒做蛋包飯,你留下來吃啊。”說着洗了手,拿出原料開始準備工作。
“好啊,我一個人吃也沒意思。”實際上一個人在家他經常有一頓沒一頓地,或者幹脆餅幹泡面完事,聽到蛋包飯三個字唾液腺立刻開始運作。“你等會,我回家拿個好東西給你。”說着飛快跑回家,從冰箱裏抓一把老家拿回來的香腸奔回來,獻寶似的交給紫苑,“這個放在蛋包飯裏最合适了,我正發愁怎麽消滅呢。”
紫苑眼睛一亮,手上動作更加麻利,快手快腳蒸上香腸,打散雞蛋,蔥花切得細密漂亮,不谙廚藝的歐陽俊只好接了個技術含量最低的活兒:搗碎剩米飯。他一邊戳一邊看紫苑忙乎,小小廚房不聞人語,只有鍋碗瓢盆相碰的叮咚聲,這是和如郁做飯時完全不同的場景:如郁會邊切肉邊催他趕緊剝蒜,或翻着鍋鏟大吼他快加水,總之是吵吵嚷嚷,一派熱鬧。歐陽俊忽然有種錯覺,程許志并不在睡覺,甚至并沒有生病,他只是出門了,很快會回來,而女兒在廚房準備着晚飯,面容平靜,神情安寧,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愁苦。他搗完米飯就站在一邊發呆,看紫苑靜靜凝視鍋的樣子,仿佛在追求一張完美圓形的蛋餅,那種專注有一種震撼他的力量。紫苑攤完蛋餅,接過他搗得粒粒分明的米飯,誇張地做了個哇的嘴型,歐陽俊順勢說,“我來炒吧,炒飯我還是會的,露一手給你看看。”
紫苑沒跟他搶。他便重新起油鍋,放蔥花黃瓜丁香腸丁米飯,滿那麽回事地掄着炒勺。待關了火,把炒好的飯倒進大碗,歐陽俊得意地轉向紫苑——就在她也露出笑容的剎那,他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悵惘——原來,她不過是用專注阻擋了一時的悲傷,畢竟是十三歲的女孩,并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堅強。
兩個人一起把飯包進蛋餅,還用番茄醬畫出漂亮花紋,色香味俱全的蛋包飯讓人食指大動。歐陽俊滿意地點點頭,“好啦,去叫你爸起床吧。”
紫苑看看鐘,轉身離開。就在她拉開廚房門的時候,他忽然說,“紫苑,你真的很棒。”
Advertisement
紫苑回身看着他,輕咬唇角,千般稚嫩中那一絲倔強眼神格外清亮,她低下頭寫了幾個字遞給他,“阿俊哥,其實想太多也是沒用的,不如不去想。”
紫苑出去了,廚房裏就剩下他一個,和濃濃的蛋包飯香。歐陽俊站在竈臺邊不斷回味小女孩的話。想太多也沒用,不如不去想。是這樣嗎?面對太過錯綜複雜的狀況,猶豫、無奈、彷徨,卻又不能退縮逃避時,索性蒙着眼往前闖,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只要跨出這一步以後,永不為今天的跌跌撞撞懊惱,後悔,怨天尤人就行。想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端起大碗也跟着出去了。
大學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除開打游戲和戀愛,便是參加社團活動了。入學沒多久,美院的社團招新活動陸續展開,路瑤瑤進了廣播臺,趙靜去了田徑俱樂部,羅蘭成了學生會外聯部的小妹,而紫苑則被陳染秋騙進了學生會宣傳部。美院人人都有美術功底,會寫字畫畫在這裏不算特長,身為學生會宣傳部部長的陳染秋,向大家介紹紫苑寫得一手好文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直把紫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她也無可辯解,就這麽稀裏糊塗成了陳染秋的小跟班。
期中考試過後,學生會辦了一場院級舞會。舞會在周五晚上八點開始,宣傳部的人一下課就忙着到活動中心布置會場,一直到快開始了,女孩子們才有時間回宿舍洗澡換衣服。紫苑頂着濕漉漉的頭發進門,路瑤瑤和趙靜早就走了,只有羅蘭還在屋裏,打扮好了站在鏡前左顧右盼,轉頭看到紫苑還一身牛仔褲運動服,急忙說,“還不趕緊的,沒幾分鐘了。”
紫苑指指身上衣服,做了個OK的手勢。羅蘭一看怒了,跳過來就要扒她衣服,“怎麽可以!我們宿舍的形象都給你敗光了!你知道瑤瑤穿什麽嗎?就連趙靜這個假小子都穿超短裙了!”
超短裙,開什麽玩笑,這可是11月,紫苑駭笑,擋不住羅蘭攻勢,只好乖乖打開櫥門。她衣櫥裏大部分都是棉麻材質的運動款,羅蘭眼尖地瞄見一片光滑亮白的布料,不由分說抽了出來,抖開一看,赫然是一條斜肩及踝的絲質長裙,裙面純白,胸前到一側肩膀,側腰到裙擺,都繡着綿卷精致的深藍雲紋,另一側露着肩,用一條同樣深藍的細帶柔弱而風情地吊着,羅蘭來不及翻商标便驚呼,“紫苑你還有這麽漂亮的裙子,居然敢不穿出來!快換上!有沒有高跟鞋?”
紫苑搖搖頭。這條裙子是過生日時聚雪姐陪她選的,歐陽俊掏錢買的,國貿地下一層那個貴死人不償命的裁縫店量身定做的,價格頂她在澄夏一年的夥食費,卻根本沒機會穿,入學前打點行李,聚雪姐一定要她帶着,說大學一定有用得着的時候,她沒放在心上,連其他衣服一起都塞進了櫃子裏,而高跟鞋太占箱子,她根本沒帶來。紫苑指指地上幾雙運動鞋和松糕鞋,沖羅蘭無奈地笑笑。
“沒事,在瑤瑤的鞋裏找一雙。”羅蘭往床下掃了一眼,從花花綠綠的女鞋裏拎出一雙乳白色細高跟,“雖然不是純白,舞池燈光一打也看不出來,瑤瑤就比你高一點,你應該能穿。”
紫苑遲疑着搖搖頭。
“別廢話,我要跟你差不多高我早把自己的鞋給你了,瑤瑤不會介意的,穿吧,你先換上裙子照照鏡子,保管你求着瑤瑤借鞋子……好了好了,一會兒到了會場咱跟她說一聲不就完了。”
于是紫苑便踩着小細高跟小心翼翼地來到活動中心。舞會已經開始,紫苑到的時候趙靜剛下場,瑤瑤坐在場外看東西。她一看到紫苑風衣下自己的那雙鞋子便嬉皮笑臉地說,“紫苑你終于開竅知道你那松糕鞋不能要了吧?”話音剛落,紫苑脫了風衣,露出那身白裙,瑤瑤的眼睛就直了,“我賽,你真人不露相啊!”一貫運動風和學生氣的程紫苑這一身造型,活脫脫變了個人。紫苑也不客氣,推了下瑤瑤肩膀,指指她衣服,促狹地笑——如果說紫苑引人注目,那瑤瑤顯然是全場焦點了,火辣的身材配上露背緊身裙,超高跟筒靴,像章魚吸盤一樣把附近男生的眼光一道不落地牢牢抓住。
羅蘭和瑤瑤讓紫苑先看着東西,自己搭着男生手下場了。紫苑剛喝了口水,便有男生過來邀舞,她指指室友們的外套手袋笑着婉拒,不想一個藍襯衣白西褲的男生直接在她旁邊坐下——不是陳染秋是誰?
“你一來就叫你看東西啊?”他笑道,“等這曲完了她們回來,我請你跳一支行不行?”
紫苑點點頭,心道難道我一進場就被你從旁觀察了?四眼兒師兄盯人還盯挺緊。因為音樂聲太大,陳染秋挪開女生們的東西坐過來,湊到她耳邊問她期中考試感覺如何,沒說幾句,就有個女生過來請他跳舞。陳染秋站起來跟她說了句話,女生帶着一絲悻悻然轉身走了。紫苑以疑惑的眼光詢問,陳染秋笑答,“這一曲不是馬上完了嗎?下一曲不咱倆跳麽?”
陳染秋和紫苑的舞技都平平,所幸這首舞會必放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來跳平四幾乎不需要技巧,陳染秋和紫苑本就相熟,配合默契,時不時還能玩些花式,連一式的白藍色調造型都協調悅目,兩人在舞池裏宛然金童玉女,分外吸引眼球。剛回到座位,就有男女生過來邀舞。紫苑懶得再跳,陳染秋卻跟剛才就來邀舞的女生下了場。
“哎,看到沒,跟你們家四眼跳的那個女生。”瑤瑤遙指陳染秋懷裏一身水手裙,兩根麻花辮的女孩,“那是外聯部的,羅蘭認識,好像是陳染秋他們班的。”
羅蘭也湊過來,“我們外聯部副部長,陶悠揚陶師姐啊,中國畫方向的,不是四眼他們系的,不過一個年級。”
“原來不是啊,瞧她老跟四眼在一起,還以為是同班同學呢。”瑤瑤嗤笑,“紫苑你可要看緊四眼,你不知道你跟他跳的時候,陶悠揚坐在旁邊盯得兩眼一眨不眨的,就差沒沖上去把你倆分開了,也太明顯了。”
舞池昏黑,紫苑也不便寫字,只好任由瑤瑤和羅蘭一人一句地說陶悠揚的八卦。原來就像大家公認陳染秋喜歡程紫苑一樣,陶悠揚喜歡陳染秋也是公開的秘密,只是陳染秋從來不向她提任何要求,連表白也沒有一句,讓她拒絕都無從下手,陶悠揚卻是明明白白地擺出了陣仗,不管陳染秋放在眼裏心尖的人是不是她。哎,四眼師兄啊,紫苑默默嘆氣,你知不知道你給了一片兩人之間的寧靜,卻讓彼此都枉擔了虛名?她看着舞池裏的陶悠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在陳染秋臂彎裏輕舞飛揚,這何嘗不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想到這裏她不禁笑了,每個人其實都可以和很多人般配。
又過了幾曲,紫苑手機響了,歐陽俊傳來短信,“我在你學校附近請客戶,一會兒完事去看看你,你在哪?”紫苑回道,“活動中心舞會呢,你到了給我短信。”2000年的大學校園手機還很不普及,拿着熒光閃閃的東西發短信還挺惹人注目的,紫苑收到他回答“好”之後便趕緊收起來,繼續看別人跳舞,直到十點半舞會結束,她又跟其他學生會的人留下來收拾會場,自然陳染秋和陶悠揚也在,一群人快十一點才離開。剛走到樓門口,就看到路邊樹下停着那輛熟悉的雅閣,歐陽俊靠在車門邊抽煙,因為聽到聲音而轉過來,眼光正好對上他們。
紫苑拉拉陳染秋的衣袖,微微指了下歐陽俊,陳染秋趕緊說,“你忙你的吧,我們先走了。”
紫苑一溜小跑奔到車邊,細高跟兒顫顫巍巍的,歐陽俊看得驚心動魄,不等她到跟前趕緊一步上去扶住她,“我的大小姐,您悠着點,您學校這路可是年久失修啊。”
紫苑才笑了一秒就拉下臉來,不由分說抽出他指縫裏的煙,在樹幹上摁滅了扔進垃圾箱。歐陽俊無可奈何地揉她腦袋,“以前管你爸抽煙,後來管我抽煙,現在一個月好容易見兩面,還管。”
紫苑做了個鬼臉,将風衣敞開,還左右扭扭腰,展示自己身上的白裙子,歐陽俊又好氣又好笑地趕緊把她風衣拉嚴實了往車門推,“快進車裏,一會兒着涼!也不看看都幾月了,下回不能讓聚雪給你買這種衣服,冬天穿也不是夏天穿也不是的。”
紫苑坐在副駕,揉揉沒穿習慣高跟而發疼的腳,翹着嘴角笑,雅閣發動起來,向着宿舍方向緩緩駛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