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終是訣別
1995年5月,Miracle(中國)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只有兩個正式員工和十來個外包員工的嘉陽科技成為第一批加入合作夥伴計劃的IT公司之一。除了提交各種材料,嘉陽還必須參加各項培訓,Miracle産品、平臺架構、商務模式……這些培訓幾乎都在工作日進行,如郁對歐陽俊請假參加頗有微詞,卻拗不過他的堅持,更不用說攔不住他晝夜研讀那些堆積如山的英文資料了。Miracle為代理商發來了産品說明書,銷售手冊,銷售方法論、競品對比、市場分析、成功案例、合同樣本、售後協議、返點結構、代理協議、甚至還有政府關系和公衆關系指導!鑽進這些材料,歐陽俊才知道之前嘉陽和客戶那三兩張紙的合同有多麽簡陋,蘊含着多少漏洞和風險,也才知道做IT跨國外企的代理商要從哪裏入手。由此,他又開始了申請成為SBM合作夥伴的努力。然而SBM和Miracle豈能同日而語,不提在華的深厚背景或産品的複雜昂貴,就說SBM開出的客戶名單,都是小小嘉陽四腳着地伸長脖子也爬不進門檻的豪門。為了整理行業成功經驗,歐陽俊不得不硬着頭皮敲開每一個簽約客戶的辦公室,請他們為自己誇張美化得近乎天花亂墜的案例描述背書。公司內部事務他幾乎都扔給本來只分管技術的田曉嘉,就連周末和如郁待在一起的時間都少而又少,有好幾次,甚至是在程許志的病房裏偶遇。
紫苑期終考試結束時,程許志已近油盡燈枯。肝癌末期的疼痛讓他徹夜無眠甚至疼得昏厥過去,即便如此,他還是逼着醫生把進口止疼藥的劑量降到最低。他不止一次對歐陽俊和如郁說,如果中國可以安樂死,他早就死了,還能替紫苑多留點錢。太過濃烈的絕望和壓抑讓如郁幾度無法在病房裏呆下去,他們就更不敢讓紫苑頻繁探視形如鬼魅的父親,每每在程許志強作笑顏一會兒後如郁就拉走紫苑,免得她看到程許志堅持不住而扭曲的臉。
北京的七月,午後一片炎熱,宣武醫院住院部一樓卻在森森樹影後浸着淡淡涼意,病人們都還蓋着薄被。程許志今天精神尚好,難得的是疼痛也沒那麽強烈了,紫苑和如郁坐在床邊,歐陽俊站在她們身後,看着程許志從床頭小包裏摸出一本存折。
“紫苑,之前的房本已經讓你阿俊哥替你保管了,這本存折裏有八萬塊的定期,拿你名字存的,密碼我告訴過你了,你好好的記住。”程許志瘦骨嶙峋的手指撚着存折,慢慢遞給歐陽俊,“阿俊啊,這本存折,就跟房本放在一起吧,你幫紫苑收着,等她到了十八歲正好高中畢業,這錢給她上大學……”
歐陽俊緊緊攥着存折,用力點頭,“程老師您放心,我會好好的管着,不會讓任何人打它主意。”他知道程許志終究不放心自己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弟,最怕看到他們欺負孤苦無依卻手握房産和存款的紫苑。
紫苑寫了字條問父親,“爸,咱家為什麽還有這麽多錢?有這麽多錢為什麽你不讓醫生用藥?”
程許志撫摸着女兒的字條,慢慢說道,“用不用藥也就幾天的差別,爸不想浪費。這錢是當年你媽……你媽去美國前留下來的,我原本就不打算動用,本來想給你做嫁妝……現在不行了,你讀大學的學費……就靠它了……”
紫苑已經多年不聞父親提起母親了,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掉下。如郁忙把她摟進懷裏替她擦臉。歐陽俊有句話在心裏盤繞了幾圈,還是沒說出口,他只勸紫苑跟如郁回家,好讓程許志早點休息。等二人走了,他才在程許志床邊坐下,輕輕問道,“程老師,要不,咱讓紫苑媽媽來一趟?”
程許志搖頭,“紫苑的媽媽……早就再婚了,她來能怎樣?”
“你們……後來還有聯系?”要不怎麽知道再婚了?
“沒有,她媽媽和一個美籍華人結婚了,才出去的。”
歐陽俊垂首不語,前妻離婚後迅速再婚,這對一個男人是多大的打擊和羞辱。程許志也沉默了一會兒,淡淡說道,“紫苑姥姥是解放前江南大戶人家的小姐,四九年離開大陸時和家人失散了,最後流落到河北一戶農家,當時才十來歲吧,舉目無親,緊接着又一輪一輪運動,就慢慢斷了尋親的念頭,跟那戶人家的兒子結了婚,六零年生的紫苑媽媽。所以紫苑媽媽雖然出身農家,卻一直受着書香門第的教育。她跟我說,自小她就聽母親抱怨環境和命運,實際上,她母親後半輩子都無法面對生活的落差和殘酷的現實,也因為這種心态而再也不願生孩子,她父親也為此幾乎不着家……77年恢複高考,我是十裏八鄉僅有幾個考上的,她當時還是個中學生,輾轉找到我,讓我幫她補習,她也要考大學,做城裏人……後來,她到底沒能考上,不過我們還是結了婚,想方設法把她轉成了城市戶口,第二年紫苑就出生了。”
歐陽俊還是不發一語,紫苑的母親在這樣畸形的家庭關系中長大,很難不受到影響,只是這些也不必再在病人跟前提了。程許志休息了片刻,繼續說道,“紫苑出事以後,我也病了,她一邊帶紫苑求醫,一邊照顧我,又趕上她母親在河北老家也病重,那一年對她來說确實是煎熬……她母親去世後,有一個美籍華人找到她,說是她舅舅世交的兒子……不久以後,我們就離婚了……”
縱使平時再溫和淡定,說到此處,程許志也難免聲音微微發顫。歐陽俊握住他手,低聲說,“程老師,我明白,我都明白……您放心,紫苑有我們,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程許志反過來握住他的手,混濁蒼黃的眼中,慢慢淌下淚來。
1995年8月2日,在被病痛折磨了大半年後,程許志終于去世。
Advertisement
程許志是師大附中教師,又是黨員,在北京除了未成年的女兒再無親屬,葬禮便由校領導和校黨委出面辦了,只在追悼會那天将程許志的父母請了過來,一同來的還有程家二弟,三弟和各自的老婆孩子,出殡後十來人回到程家,小小屋子都快坐不下了。天色漸暗,來不及趕回河北,老頭老太舍不得住賓館,堅持要在程家打地鋪克服一晚,總共兩間卧室,二弟一家一間,三弟一家一間,老頭老太帶着紫苑睡客廳。一路陪着紫苑到現在的如郁看不下去了,拉過老太太,“奶奶,紫苑十幾歲的大姑娘了,還讓她睡客廳,弟弟們進來出去的,又是大夏天,多不合适,讓紫苑上我那住吧,我那宿舍離這也很近,明天一早我送她過來,您看行嗎?”
老太太看向老伴,老頭兒想想也在理,便要答應。這時程老二過來攔道,“過去住也不是不行,不過得先把今晚的事兒處理完才好過去,要不我們明天一早趕車,哪有時間等她?”
“還有什麽事情?”如郁直覺地排斥程家兄弟。葬禮上兩個人帶着老婆孩子哭得昏天黑地,比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程家二老還悲痛欲絕,可此前程許志患病的半年,何曾見到他們來探望過一次?
“當然是我們程家自個兒的事。顏老師您要堅持讓紫苑上您那住,那就在外頭等等?我們跟紫苑把事情合計清楚了您再帶她走。”
如郁無奈,只得回對門待着。歐陽俊和田曉嘉都還沒回來,她一個人在客廳坐立不安,越想越擔心,看程家兄弟的意思,肯定和財産有關。豎着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程家一直沒傳出大動靜,可紫苑不能說話,吵架自然不行,只有被人欺負的份,思慮及此如郁忍不住給歐陽俊打了個電話催他趕快回家,程許志房本、存折和兩份協議可都在他手上。
歐陽俊敲開程家大門時,屋裏氛圍怪異。程家二老坐在沙發上,兄弟倆一左一右,嬸嬸們圍着紫苑坐在飯桌邊,孩子們在屋裏自己玩着,表面看十分平靜,紫苑臉上卻淚痕猶在,看到他馬上站起來,卻又不敢挪窩兒。程老頭程老太則一臉糾結地看着程家兄弟和他們手上的文件——歐陽俊知道,那是程許志去世前準備好的遺囑。他先客氣地打了招呼,爾後單刀直入地問,“大爺,大媽,程老師的遺囑寫得很清楚了,還有什麽問題嗎?”
“原來你就是歐陽俊,我們家的房本和存款都在你手上?”程老三皺眉道。
“我只是替紫苑保管。遺囑不是很清楚嗎,紫苑媽媽留下的八萬塊錢和這套房子都是紫苑一個人的,其他存款首飾之類給大爺大媽。房本寫着紫苑的名字,我動不了,存折密碼只有紫苑知道,我也動不了。不單是我,除了紫苑,誰也動不了。”
“除了那八萬和房子,哪還有什麽存款?也就個零頭!”程老三拉長了臉,“我家兄弟三個,大哥這一走,爹媽的養老都落在我們倆頭上,這下倒好,什麽都是紫苑的,紫苑該不該替她爹盡義務?”
歐陽俊冷笑一聲,“您也知道程家除了那八萬沒什麽存款啊,程老師參加工作到現在十幾年,往老家寄了多少錢?給您二位在鎮上找了工作,蓋了房子,付了彩禮,娶了老婆,養了兒子,沒有程老師輸血一樣的貢獻家裏,您二位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打着光棍呢!”他轉頭看向程老頭程老太,“大爺大媽,我說話不好聽,您老多擔待,可我說的是實話,程老師是您兒子,平素對父母孝順不孝順,對弟弟照顧不照顧,您心裏肯定比我清楚多了,這些年要是沒有這麽大負擔,紫苑媽媽不一定會走,程老師也不一定會病倒,他一個人背着這麽大一家子,現在撐不住解脫了,您還想讓紫苑把這包袱接過來接着背下去?”
程老太再也忍不住,嗚咽痛哭起來,也不知是哭早逝的兒子,還是哭可憐的孫女,還是哭自己這些年來夾縫中的艱難生存。
“話是這麽說,我們也不想要那錢和房子……”程老頭嗫嚅,“我主要是跟紫苑商量,她一個小姑娘在北京一個親人也沒有,不如跟我們回樂亭去住,這房子賣了算了,折成錢給她做嫁妝,我們也不動……”
“大爺,您這話說的,紫苑在北京讀書成績那麽好,前途一片光明,去了樂亭,連願意接收她的中學都找不到,您是希望她十六七歲就嫁人,生孩子,然後給人一輩子洗衣做飯當老媽子?”歐陽俊怎麽不知道程家兄弟的算盤?紫苑已經快滿十四歲,再養兩三年就可以開始找婆家,狠狠收一筆彩禮,加上房款和存款,偌大一筆財富豈不落入兄弟倆之手?可憐靠着兩個兒子養老的程家二老,在這件事上,就算心疼孫女,也是有心無力。
“歐陽俊,你不要多管閑事,這屋子裏就只有你們倆不姓程,就算我大哥把房本存折給你保管,你有什麽資格不讓我們帶紫苑走?”程老二不耐煩地嚷道。
“紫苑十四歲了,想在哪裏讀書,由她自己決定。”歐陽俊走到還站在飯桌邊的紫苑身旁,握着她單薄瘦削的肩,“紫苑,你想留在北京,還是搬到老家去?”
紫苑擡起淚眼望着他,緊緊咬着嘴唇,唇色與臉色一樣蒼白。歐陽俊俯下身,把紙和筆輕輕放進她手心,“不要怕,顏老師和阿俊哥都在這,你做什麽決定我們都會支持你。”
“我想留在北京。”紫苑一筆一劃地寫道。
“紫苑,你……”程老二臉色一黑,紫苑下意識地縮到歐陽俊身邊去,歐陽俊馬上攬住了她。“她想留在北京,你們就不要勉強她了,這裏是她的家,她打小在這裏長大,你們要還當她是你們親人,就讓她安心在這裏繼續讀書吧,再者……”他頓了一頓,環視一圈,和站在房間另一頭的如郁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程老師是師大附老師,紫苑是師大附學生,她所有檔案都在師大附,學校不放行,你們要帶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終于夜深人靜。
把紫苑在自己卧室裏安頓好,如郁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長長出了口氣。“阿俊,你今天嘴巴可真厲害,我這個做老師的都自愧不如。”她走到歐陽俊身邊,悄聲說道。
“呵,好歹跑了幾年客戶。”歐陽俊擁住她,兩個人站在窗前看着墨藍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他并不想告訴她,作為合法監護人,如果程老頭程老太堅持要帶走紫苑,他也無法阻止。只是從那兩雙老邁渾濁的眼中,他還是讀到了一絲對小孫女的心疼和無奈。歐陽俊清楚,今天的一番話,意味着從此紫苑成了他的責任,“如郁,你不會怪我攬麻煩上身吧?”
“怎麽會?紫苑是我的學生,她沒了爸爸媽媽,我們照顧她是應該的。”如郁将頭靠在他胳膊上,柔聲說,“而且,這也是我們答應了程老師要做的事。”
歐陽俊別過臉望着如郁溫柔如水的面容,心中平靜愉悅,程許志去世帶來的陰霾随着俗務雜事的塵埃落定而漸漸散去。有如郁的同心協力,他對紫苑的未來充滿信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