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沉舟側畔
“紫苑,你們家四眼兒師兄又來找你了。”羅蘭還沒走進宿舍就嚷得巴不得一個樓層都聽見。紫苑無奈地瞪了她一眼匆匆下樓去。寫過多少次“我和陳染秋互相沒意思,不要亂叫”,依然沒用,自從得知紫苑那個帥哥叔叔早已名花有主,大家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這雖沒那麽英俊,但勝在青春年輕的陳師兄身上,天天圍着紫苑問他八卦,有一回被逼得沒辦法,紫苑索性把陳染秋的電話寫給她們,“你們自己打電話問好了,我什麽也不知道!”
瑤瑤還真打了電話過去,直截了當問,“陳染秋,需不需要我們幫你追程紫苑?”
搞得陳染秋哭笑不得,“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們誤會了……”
可是瑤瑤不依不饒,“解釋等于掩飾,掩飾等于有事!”
于是每次他來找紫苑,都一如既往引人注目。
紫苑走到樓下,接過陳染秋手上的畫冊,這些集子系裏要求學生人手一冊,其實上完課就沒什麽用,同學多半從師兄師姐那裏淘舊貨,陳染秋堅決不要紫苑的錢,紫苑只好請他去食堂二樓的小廳喝茶吃點心。
“這些書大部分也不是我自己買的,哪能要你的錢?”陳染秋把書一本本攤開,“這本,這本,是我的師兄給我的,這本是一個老師送我的,這本我半價淘的,這本……”最下面是一本菲欽的素描集,陳染秋遲疑了一下才說,“這本是蕭岚送我的。”
紫苑端着茶杯的手極輕微地僵了一秒,蕭岚九七年就已離開北京,這書原來已在陳染秋手裏放了三年,書很新,比其他的書還新,要麽陳染秋沒怎麽翻閱過,要麽他呵護得極好。紫苑低着頭,手指輕輕撫過光潔的畫頁,許久沒應答。
“九七年暑假以後,我也沒見過蕭岚了。”陳染秋沉默了半天才開口,“我聽向老師說,他去港大讀工商管理了,……将來肯定是繼承家業的。”
紫苑緩緩擡起頭來,凝視陳染秋的臉,眼神卻遙遠得仿佛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人。原來蕭岚在香港,暑假的時候還陪他媽媽回了臺北,在紫荊花她連他父親都見到了——甚至因他被阿俊哥甩了一巴掌——真難想象蕭岚離開她都已經這麽久了呢……不不不,怎麽是蕭岚離開她,明明是她先離開了蕭岚。在向老師家上完課,她揮揮手和他道別,約好下周大家一起去吃燒烤,但她一走就是兩個月,是她離開太久,等她回來,那個有着長長劉海的少年已不在原地。她不怪他,一點都不怪他。在剛回來卻發現自己再也見不到蕭岚時,她不是不怨的,爸爸走了,曉嘉哥走了,顏老師也就是如郁姐走了,最後蕭岚也走了,一個個都棄她而去。後來她才明白,蕭岚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對她只有憐惜與不舍,可蕭岚怨她,也許比她怨蕭岚更多。
1995年的春節對歐陽俊來說短得好像不曾真實存在過,後來回想起來他都覺得将如郁一個人丢在老家面對所有親戚朋友何其殘忍,可一心挂念嘉陽的他實在無法在家安坐。盡管大過年的并沒什麽客戶上班,田曉嘉、楊小文和葛牧青也都不在北京,他仍有許多客戶要研究,許多文檔要編寫,許多項目要檢查,總之,有做不完的工作。
伏案未久,就聽到對門傳來陣陣喧嘩,似有不少人進出。程家一向人丁稀薄,就算學生上門拜年也不會全是河北口音,愛湊熱鬧的他打開條門縫,只見一個老頭帶着兩個中年男子從程家出來往樓下走,紫苑跟在後面,眼圈通紅,老頭走到樓梯口又轉身回來跟那倆中年男說,“你們先下去,我跟苑兒再說幾句話。”
歐陽俊本不欲聽人家家事,可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女孩兒讓他揪心,又忍不住趴到門邊。老頭摸着紫苑的頭不停嘆氣,抖抖索索從貼身衣兜摸出一個布包,“苑兒,這是爺爺奶奶的私房錢,你二叔三叔都不知道,你先拿着,給你爸治病,爺爺老了,幫不了你,你多照顧你爸,有什麽事就讓鄰居幫你給二叔家打電話。”
紫苑哭得更傷心,抱着爺爺不撒手。老頭使勁又嘆了口氣,終于狠下心,從小女孩兒手臂裏掙脫出來,步履沉重地離去。
歐陽俊連忙開門出去,半蹲在紫苑身邊,“好孩子,別哭別哭,怎麽了?你爸病了?”
紫苑掏出筆和紙,顫抖着寫,“我爸得了肝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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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俊差點坐在地上,早知道程老師身體不好,面色蠟黃,怎麽也想不到,竟然是這個病。他力圖保持平靜,“怎麽回事?上醫院确診了?醫生怎麽說?”
“我跟爸回鄉下,不知為什麽爸和二叔三叔就吵起來了,爸讓爺爺評理,爺爺不說話,爸生氣犯了肝疼,疼得特厲害,縣裏大夫讓回北京看,宣武的大夫說爸得的是肝癌……”
歐陽俊把紫苑抱在懷裏,小女孩伏在他肩上泣不成聲,他的衣服很快洇濕了。他輕拍她肩,一邊安慰她一邊帶她回到程家。程許志躺在床上,臉色又青又黃,罩着沉沉的暮氣,見到歐陽俊進來,他掙紮要起來,被歐陽俊一手按回去。
“剛才我爸他們出門吵到你了吧。”程許志人雖瘦弱,聲音倒還平穩。歐陽俊在他床邊坐下輕聲說,“我在門口聽到紫苑她爺爺說話來着,紫苑都跟我說了,看來您也沒瞞着她……”
“沒什麽好瞞的,左右不過是一年半載……”
紫苑拼命搖頭,仿佛要把這句話塞回父親嘴裏。程許志笑笑地,握着女兒一只手,“答應過爸爸的事兒又忘了?不是說好了嗎,咱爺倆要開開心心的過每一天。沒有一個人的父母可以永遠陪着他,爸就是比別人的爸爸,早走幾天罷了……”
紫苑劇烈的搖頭變成了微弱的點頭,她抹掉眼淚,還以笑容,慢慢在床邊跪下,将父親的手貼在自己頰邊,一動不動地望着父親。
“紫苑乖,幫爸爸把書桌右邊抽屜裏的房本拿來。”程許志忽然說。小女孩懂事地離開了,小小身影剛消失在門口,程許志眼裏的笑意還來不及退去,淚水剎那間已盈滿眼眶。他在歐陽俊的攙扶下坐起來,自己從衣兜裏拿出手帕,邊擦邊不好意思地說,“讓你見笑了。”
“這是哪的話,程老師不用顧忌什麽,您這裏有什麽需要,盡管告訴我,我、如郁、曉嘉,都會盡力幫忙。”
程許志嘆了口氣,“阿俊,咱們是鄰居,顏老師又是紫苑的班主任,這兩年你們已經幫了我們很多。”
“哪有,您這不是讓我慚愧麽,”歐陽俊忙說,“這兩年,盡是我們幾個給您添麻煩了,如郁在學校也是新人,多虧有您處處提攜。”
“提攜就不要說了,我當了半輩子老師,連年級長也沒有當過,呵呵。倒是從顏老師身上,我學了不少東西,她和學生相處,有她的一套,紫苑班上的孩子都喜歡她,她是個好老師。”程許志由衷地說,“紫苑這孩子命不好,才十幾歲就受這麽多苦,幸好遇到你們……”
就在這時,紫苑把房本拿來了,半舊的,上面只有程許志一個人的名字。程許志撫摸着硬皮,慢慢說道,“我家裏兄弟三個,我是老大,二弟三弟——想必你今天在門口也見到了——都在河北老家務農,他們經濟條件不好,孩子生了好幾個,都讓我父母照看。我跟紫苑她媽那邊早就斷了聯系,我不在了,按說紫苑就該回爺爺奶奶身邊……”
歐陽俊有點明白程許志的擔憂了。以程家老二老三的情況,紫苑投靠爺爺奶奶後境遇實在堪憂,別的不說,樂亭鄉下的學校就無法望師大附中項背,更何況紫苑還是聾啞人。他想了想說,“紫苑還是留在北京好一些。”
“是啊。這孩子很懂事,年紀不大,自理能力卻很強,她媽媽走後這幾年,她照顧我,倒比我照顧她多一些。所以我想,以後就讓她住校吧,這間屋子就租出去,租金加上一些補助,供她吃飽穿暖應該沒問題,這樣她就不用回鄉下,我父母也不用為難了……”
歐陽俊聽得心裏發疼。雖然早紫苑十年出生,可他父母雙全,家境小康,活了二十多歲從沒在衣食住行上吃過什麽苦頭,何曾見過程家這樣的人間慘劇。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程老師您放心,紫苑就安心在北京待着,我們會照顧她的。”
“這個房本,就由你替紫苑保管吧。”程許志鄭重其事地将紅色的小本子放進歐陽俊手裏。歐陽俊着實吓了一跳,他不過是個鄰居!程許志頓了頓,看着他攥緊房本,手指才離開,剎那間眼裏又有了瑩光,“有我那兩個弟弟在,我實在不敢把這東西放在父母那,……對我父母,實在是問心有愧啊……我是長子,沒能盡孝,反而讓他們和孫女劃清界限……”他轉過臉,動情地撫摸着女兒的頭發,“紫苑,我就把這房子交給你阿俊哥代管了,不要怪爺爺奶奶,他們很疼你的,只是他們也沒辦法,爸爸走了以後,他們就全靠二叔三叔了……”
紫苑垂下頭,淚水一顆顆掉下來。
歐陽俊覺得這十分不合情理,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安慰程許志那顆孤立無助的心,只得收了房本,凝神肅容說道,“程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絕不會有任何閃失。不過安全起見,咱們簽一個協議,這樣我代紫苑保管房本也有理有據,您說呢?”
回到家,歐陽俊把房本收好,拟完協議,在辦公桌前沉思。今天下午的事情太過突然,他怎麽就參與到程家家務事中去了?将來紫苑爺爺奶奶知道了,還不定怎麽傷心,而且說到底,他們才是程紫苑的監護人,真打起官司,協議能起什麽作用,頂多讓他不致于背上謀財的罪名罷了。別看他平時嬉皮笑臉,插科打诨,涉及利益和立場,隐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的作風卻冷硬強勢,攬這麽個麻煩上身真不像自己,他坐在那對着白牆想了又想,最終還是簽上名字,把協議送到程家去了。
從程家出來,他接到了本科畢業就投奔美帝的室友簡非凡打來的電話,非凡在華盛頓大學讀計算機工程,和他已多時沒有聯系,聽到對方聲音,歐陽俊十分意外,“你小子,多久沒和我聯系了?你那邊得半夜了吧?”
“我在北京呢!哈哈,今年春節在家裏過的,主要是容裳internal transfer成功了,過完年就去總部報道,我就回來探親,順便接她一起過去。”簡非凡的聲音很歡樂,把歐陽俊剛才的煩悶一掃而空,“有空嗎?出來坐坐?容裳也在。我們從北京出發,可惜是春節,好多同學都不在北京,就你在,你小子怎麽不在家好好呆着,這麽早就跑回來了?”
看來簡非凡在華大的獎學金不錯,容裳更是在著名的IT外企SBM職場得意,兩個人此番取道北京投奔美帝,就下榻在建國飯店,幹脆也在飯店中餐廳請歐陽俊吃晚飯。說起畢業兩年來同學們的情況,歐陽俊了如指掌,簡非凡不免驚訝,讀書時歐陽俊既不做學術也不考寄托,只跟田曉嘉兩個埋頭編程,顯得有點特立獨行,畢了業反倒成了路路通。歐陽俊笑道,“在嘉陽,曉嘉主內我主外,跑單子的人,關系是生命線啊,澄夏出去的在什麽單位都是重點培養對象,多好的人脈怎麽能不珍惜?”
“一開始我們都以為你在國家機關捧着鐵飯碗高枕無憂,弄個小公司純粹打發時間,沒想到現在到成了你主業。”容裳是比歐陽俊和簡非凡高一級的師姐,在SBM做行業解決方案産品經理,因為提了一些非常出色的創新建議而被總部賞識,趁機請調總部以便和男友會合。雖然SBM總部在中部,與華大距離不近,可至少不再黑白颠倒了,更重要的是,一腳踏進了美國IT業,尋機轉到西海岸也不是不可以。在IT外企浸淫兩年,容裳與歐陽俊的共同話題反而比簡非凡還多,她一邊啜着飲料一邊問,“阿俊有沒有想過做SBM的合作夥伴?”
“我倒是想呢!貴SBM的東西好是好,就是價碼太高,我現在的客戶水平還不到那個程度。再說你們方案行業性太強,我人是請了幾個,都只會寫代碼,對業務流程一竅不通——其實我自己也是,就算客戶敢給我做,我也做不來。你們方案實施大部分還靠你們自己的服務部對吧,或者BB,ASZ那樣的老牌外資咨詢公司,本土能入你們眼的有幾個?”
“你說得對,不過除了SBM,還有JGW啊,他們的東西也不錯。”容裳想了想,又道,“其實外資IT公司正在大舉進軍中國,PSA,Miracle,今年都要在北京成立全資公司……”
“是麽?我倒不知道,全靠我們這種小公司根本無法應付複雜和大規模應用要求,依托這些企業的産品推自己的實施和服務才是比較可行的方向。我注意SBM和JGW有段時間了,只是目前實力還是差太遠。”歐陽俊覺得容裳給了自己一個很重要的情報,“PSA和Miracle進入中國,說明世界前沿水平的IT應用看好中國市場,機會來了,只可惜我現在資訊狹窄,很多消息都不能第一時間拿到,我為此苦惱很久了,容裳你到了那邊可一定要幫我。”
“那當然,不過我也是底層,決策消息只能跟美國人民同一時間知道哈。”
“那已經比我們早很多了。你看看中國人民還在靠口耳相傳散播信息呢。一臺大哥大要多少錢?要不是為了跑客戶,我肯定不會用,平時在單位都不敢拿出來,太惹眼。八十年代中國就發出了第一封電子郵件,可到現在主幹網還沒建成。我還特意請師弟幫忙在實驗室注冊了個電子郵箱,十天半個月也沒有人給我發郵件。”歐陽俊苦道。
“我給你發過!你沒理我!”簡非凡終于有說話機會了,嚷嚷起來,可歐陽俊只啐了他一句,“你就說了句新年快樂!”就不再理他,只顧着繼續和容裳讨論,“我有想過,一時做不了Solution Partner(解決方案合作夥伴),至少先當代理走貨,也是一條上升道路,只是SBM在中國好些年,對代理商要求也很嚴格,惱人啊。”
“所以Miracle進來是你的一個大機會,而且他們做的是個人電腦,門檻低,你第一時間貼上去,應該有戲。”容裳笑吟吟地說,“但是阿俊啊,你真的一條道走到黑嗎?這麽做下去,你在無線電監測中心的工作還保不保得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