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眼皮跳個不停。
林躍來來回回地在屋裏走了幾遍,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心神不寧。
是因為沒有去竹林赴約的關系嗎?
昨日明明答應了徐情的,但今天卻偏偏去不了。
怪只怪他什麽心事都寫在臉上,昨天傍晚一回家,就被他大哥瞧出了端倪。他将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大哥并不出言阻止,只那麽幽幽地望着他,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即使沒有說出口來,林躍也曉得他大哥心中是怎麽想的。正邪不兩立,更何況徐情從前這樣傷害過自己,他怎麽好執迷不悟,再去見那個人?
一想到大哥溫柔沉靜的目光,林躍的心便軟了下來,縱使再怎麽心煩意亂,也沒那個本事跨出門去。
眼看着日頭逐漸偏西,離約定的時辰越來越遠了,論與惡忍不住咬了咬牙,軟軟地趴倒在桌子上。
徐情若等不着他,明日就會離開揚州了吧?
從此以後,再不相見。
既然明知道前頭沒有路,見了也只是徒增相思,倒還是不見為好。
這樣想着,林躍的指尖卻抖個不停,擡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喚出那個人的名字來。
徐情。
徐情……
「砰!」
耳旁突然傳來一聲怪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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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躍吓了一跳,擡頭看時,卻發現一個黑衣人竟然破窗而入,直直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那黑衣人面容俊秀,瞧起來年紀尚輕,眼神卻冰冰涼涼的,手中長劍寒芒凜冽。
刺客!?
林躍自知武功不濟,連忙一邊後退,一邊結結巴巴地問:「你是什麽人?」
那黑衣人靜立原地,拱了拱手,面無表情地應:「屬下是教主身邊的貼身侍衛。」
「啊,」林躍呆了呆,立刻脫口道:「你就是趙悠!」
徐情當日放火燒那空地牢的時候,叫的就是這個人的名字。可他既然身為侍衛,為何不好好待在徐情身邊,反而出現在這個地方?
難道……
「徐情是不是出事了?」
「林公子今日沒去赴約。」
「啊,我……」
「教主一直在竹林等着,然後就被一群正道人士圍攻了。」
「什麽!?」林躍大吃一驚,想也不想地扯住了趙悠的衣領。
趙悠眸中掠過異色,臉上卻仍是那冷若冰霜的表情:「果然不是林公子的主意嗎?」
「當然!我怎麽可能……」頓了頓,猛然叫出聲來:「莫非徐情以為我想殺他?」
「屬下不敢随便揣測教主的心思。不過,屬下原本是可以護着教主先走的,教主卻堅持要留在竹林。」趙悠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手中的劍,手指關節隐約泛白。「教主神功蓋世,旁人根本傷他不着。但他若是一心求死的話,就只有林公子你一人能夠救他了。」
話落,直勾勾地盯着林躍看。
原來他根本不相信林躍會找人圍攻徐情,一路尋來此處,為的就是找林躍出面救人。
然而林躍此刻神情恍惚,根本聽不清趙悠說了些什麽,只慘白着一張臉,自言自語地低喃道:「他在等我。」
徐情一直在等着他。
當初在火海裏,徐情等他到最後一刻。
如今被正道圍攻,徐情卻仍舊在等他。
怎麽自己總是搖擺不定?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叫那個人失望?
正因為他這樣拖泥帶水、優柔寡斷,從前才會跟徐情擦肩而過吧?
想着,呼吸逐漸困難起來,雙手雙腳卻完全不聽使喚,就這麽一頭沖出了門去。
視線一片模糊。
林躍一心一意地往前跑,只想盡快趕到徐情的身邊去,甚至沒功夫理會趙悠有沒有跟上來。可惜還未出大門,就迎面撞上了他大哥林沉。
「小躍,你上哪兒去?」
「……」林躍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低下頭去,很輕很輕地說一句:「大哥,對不起。」
然後什麽話也不解釋,繼續往前沖。
豈料剛跨出門去,就又遇見了一個熟人。
沈若水今日仍是一身錦衣華服,容顏秀麗,傲氣十足,笑盈盈地喚:「小躍。」
林躍額角抽痛,一邊走一邊說:「若水,我今日有要事在身,沒功夫陪你玩。」
「我可不是天天來找你玩的。」沈若水擺了擺手,眨着眼睛說:「我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門,剛替林盟主半成一件大事,你猜猜是什麽?」
林躍一心記挂徐情,實在懶得多管閑事,「嗯嗯啊啊」地敷衍了幾句,越行越遠,卻忽聽沈若水在後頭得意洋洋地說道:「我今早帶人去了城外那片竹林,抓住了魔教的那個大魔頭。」
聞言,林躍倏地頓住腳步,愕然回頭。
「你說什麽?」
「就是從前欺負過你的魔教教主啊,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給生擒了。本來我是想殺了他替你報仇的,可惜林盟主說一定要抓活的才行。」
林躍聽得渾身發冷,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顫聲問:「他現在在哪裏?」
「早已送進你家水牢了。」沈若水勾了勾唇,笑道,「我讓手底下的人先來覆命,自己則去街上逛了圈,買了些吃的東西,你要不要一起……」
話還沒說完,林躍就已一陣風似地跑回了宅子裏。
竟然是他大哥找人去圍攻徐情的!
沒錯,徐情在竹林等他的事情,他只告訴了大哥一人,除此之外還能有誰?
這一回……又是他害了徐情。
恍惚間,已經行到了水牢門口。
林躍極少踏足這種地方,光聞到那一股陰暗潮濕的味道,就已舉得身體僵硬了。待他一步步走進去,見着了被關在牢裏的那個人後,更是胸口劇痛,遍體生寒。
徐情的大半個身體都浸在水中,雙手被粗長的鐵鏈吊着,淩亂的黑發幾乎遮住了臉頰。他身上的黑衣早已破敗不堪,除了各種刀痕劍痕之外,還染有點點暗紅的血跡。那面容更是蒼白如紙,眸子微微垂着,根本瞧不出是生是死。
林躍手腳冰涼,好不容易才向前邁了一步,輕輕地嘆:「徐情?」
原本一動不動的男子緩緩擡起頭來,視線相遇的那一刻,眼中立刻閃現光芒,虛弱地微笑:「小躍。」
林躍指尖發顫,慢慢伸出手去,一點點撫上了徐情的臉孔。
那臉頰冰涼冰涼的,嘴角處還有幾道傷痕,瞧起來甚是狼狽,徐情卻仍舊沖他笑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林躍渾身一震,終于叫出聲來:「不是我找人去殺你的!我只是沒有赴約而已,我……」
「我明白。」徐情偏了偏頭,張嘴在林躍手指上咬一口,微微喘氣。「你若是想殺我的話,當初就可以動手了,根本不必等到現在。」
「咦?那你為什麽不跟趙悠一起逃走,反而要留在竹林等死?」
徐情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躍看,唇邊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軟聲道:「我想再見你一面。」
他臉上毫無血色,整個人瞧起來病恹恹的,眉眼間卻蘊了幾分妖冶風情,實在動人至極。
……一如初見。
林躍呼吸窒了窒,恨不得沖過去将人牢牢抱住,奈何被鐵栅欄擋着,只能僵硬地伸直手,一遍遍地喚:「徐情、徐情……」
眼底霧氣蒙蒙的,嗓子啞得厲害。
他從來只當自己笨得緊,不料徐情竟然也是一樣,甚至比他還要癡上幾分。
怎麽舍得不愛?
怎麽舍得……不再相見?
林躍吸了吸鼻子,努力伸手輕觸徐情臉上的傷,問:「痛不痛?」
「一點小傷。」
「這牢裏可陰冷得很。」
「忘記我從前常常浸在寒潭中嗎?區區水牢,根本算不了什麽。」
林躍聽他提起從前,不由得浮想聯翩,有些怔怔地說:「若能回到從前就好了。」
那時完全不曉得徐情的身分。
那時誤以為他們兩情相悅,可以白首偕老。
那會死甜甜蜜蜜,根本沒有這麽多痛苦。
見了林躍這神色,徐情心頭亦是一陣激蕩,忍不住又偏頭親吻他的手指,低聲道:「你喜歡的話,倒也容易得很。我以後便乖乖當你的男寵,好不好?」
林躍心頭跳了跳,一時哭笑不得。隔了半晌,方才戀戀不舍地抽回手,道:「你等着,我這就想辦法救你出去。」
「嗯。」徐情半阖着眼睛,一副吃力至極的模樣,卻還是竭力沖他微笑。
林躍胸口一緊,再不敢多看下去,立刻轉身就走。
徐情是被他大哥找人抓回來的,所以林躍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向大哥求情。如果不成功的話,再去尋一柄利劍來,毀了牢房硬闖出去。
他腦海裏一片混亂,雖然模模糊糊地閃過許多主意,但無論走哪一條路,都可能跟他大哥決裂。
不過此時此刻,林躍根本顧不了這些,除了徐情之外,其他什麽也沒功夫去想。
他一個勁地往前跑,結果一不小心,在拐角處與迎面而來的某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好痛。」那人搖了搖扇子,連聲哀叫。
「李鳳來!」林躍呆了呆,脫口就叫。
「怎麽?原來是小弟你呀。」李鳳來永遠是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笑說:「幹嘛跑得這麽急?」
不待林躍回答,又自顧自地擊了擊掌,恍然大悟地說:「喔,對了,聽說你的老相好被沈若水抓住了?你一定是趕着求救人吧?」
若在平日,林躍定會被他這輕薄的态度氣個半死,這會兒卻像見着了救星般,一把扯過李鳳來的衣領,道:「你武功好得很,一定能把人從水牢裏救出來!」
「啊?」
「幫我去救人!」
「這……」李鳳來摺扇一展,緩緩遮住半邊臉頰,黑眸轉了又轉,似乎非常驚訝。
林躍亦回過了神來,悶悶地說:「你本來就是站在我大哥那邊的,怎麽可能幫我?」
一邊說,一邊松開了手,打算繼續往前走。
不料李鳳來竟低低笑起來,道:「要我出手相助也不是不成。」
「什麽?」
「只要你肯叫一聲好哥哥給我聽……」
話音未落,林躍已咬了咬牙,張口叫道:「李大哥。」
然後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頭,目光灼灼地說:「救他。」
李鳳來一臉錯愕。
隔了許久才道:「他當初求我救你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幅神情。你們兩個雖然笨了些,倒真是天生一對。」
林躍聽得一頭霧水。
李鳳來也不多言,只扯了他的胳膊重回水牢。
他們倆人這一來一去,并未耽擱多少時間,哪曉得回到地牢一看,卻發現徐情已被人從水裏放了出來,正軟軟地倒在地上,一條胳膊滿是鮮血。
而林沉則握了劍立在一旁,臉上神色平靜,正欲再揮出第二劍。
林躍吓得肝膽俱裂,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死死保住了林沉的手臂,連聲問:「大哥,你做什麽?」
「廢了這魔教妖人的武功,省得他日後再為禍武林。」
「廢他……武功……?」
林沉點點頭,又道:「我已打算半個月後召開武林大會公審這魔頭了。」
說話間,再次舉劍朝徐情的左手揮去。
林躍神色一凜,想也不想地上前幾步,毫不猶豫地護在了徐情身前。
「大哥,手下留情。」
「小躍,你這是做什麽?」
「大哥,」林躍的手微微發抖,表情卻是前所未有地堅定,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他。」
喜歡到可以忘了前塵往事。
喜歡到可以不顧正邪之分。
喜歡到即使救不了他,也願意陪他同生共死。
聞言,林沉眼底閃過一抹暗色,手中長劍抖了抖,道:「正邪不兩立,這個人可是魔教教主。」
「我知道。」
「你忘記他從前是如何傷害你的了?」
「我記得。」
「那你還要喜歡他?」
「沒錯。」林躍點點頭,仍是那堅定不移的語氣,又重複一遍:「我喜歡他。」
不會再猶豫不決,也不會再搖擺不定了,無論前方有多少難關,他都會陪徐情并肩走下去。
……喜歡。
為了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不管要奮不顧身多少回,他都無所謂。
「執迷不悟。」林沉嘆了嘆氣,一貫溫文沉靜的表情消失不見,揚聲問:「信不信我連你一塊殺了?」
林躍一動不動,仍是這麽護在徐情面前,嘴上雖然沒有應話,眼神無比堅決。
林沉于是眯了眯眼睛,手腕一翻,手中長劍直刺他肩頭穴道。
林躍不閃不避,閉目等死。
嗤!
淩厲的劍氣撲面而來,但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
林躍睜眼一看,這才發現面前竟然橫着一直血淋淋的手,正牢牢握住那鋒利的劍刃,硬生生擋下了這一劍。
他瞧得呆了呆,回頭,正對上徐情溫柔含情的黑眸。
原來徐情不知何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正搖搖欲墜地立在林躍背後,一只鮮血淋漓的右手垂在身側,另一只原本完好的左手則替他擋了劍。
林躍驚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又泛起那劇烈的痛楚,脫口叫道:「徐情!」
徐情整個人幾乎軟倒在他身上,卻仍是虛弱地笑笑,努力舉起那受傷的右手來。可惜試了幾次都不成功,最後只好幹脆放棄,以唇代手,在林躍頰邊親了親,問:「有沒有受傷?」
笨蛋!
流血的人明明是他自己,怎麽竟反過來問他?
林躍張了張嘴,聲音卻完全哽在了喉嚨裏,只能一個勁地搖頭。
徐情大口喘氣,又在林躍身邊湊近幾分,啞聲道:「小躍,還記不記得我從前說過的話?你若是想殺我的話,只需朝我胸口刺一刺,就能結束所有痛苦了。」
「我怎麽可能取你性命?」
「我明白。」徐情眨了眨眼睛,繼續親吻他的臉。「我那時覺得生無可戀,無論死在誰手裏都不在乎,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除非你要我死,否則……我定會陪你一起活下去。」
他雖然面容蒼白、氣息奄奄,眼底卻有光芒流轉,動人至極。
林躍只覺耳邊轟地響了響,心頭大跳。
他指尖微微發抖,一點點握住了徐情垂在身側的那只右手。胸口疼得厲害,呼吸間盡是刺鼻的血腥味,但卻從來沒有這樣甜蜜幸福的時刻。
只要情意相通、兩心如一,還有什麽樣的坎兒過不去?
林躍扯動薄唇,幾乎要笑出聲來,眼角卻是一片濕潤。
徐情也跟着笑,下一瞬,眸中突然光芒大盛,用內力震斷了林沉手中的長劍。
林沉剛才只顧着聽他們說話,料不到有此一招,連忙後退數步,擺好了應戰的架勢。
徐情則用受傷的右手攬緊林躍的腰,僅憑一只左手與林沉過招。他身受重傷,渾身上下都是血跡,模樣實在狼狽不堪,眉眼間卻偏有一股妖嬈之色,目光灼灼,氣勢逼人。
數招過後,林沉已然瞧出了端倪,沉聲道:「你靠着僅存的內力逼出這一股勁道來,恐怕很快就會油盡燈枯,性命不保了。」
「誰說的?」徐情長笑一聲,神色溫柔地望了望懷中之人,道:「我今日定會帶小躍離開這裏,陪他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白頭偕老。」
林沉聽得皺了皺眉頭,眸中波瀾起伏。
一直晾在旁邊看熱鬧的李鳳來見狀,不由得展顏而笑,搖着扇子插進了他們當中。
「哎呀,林大盟主,你是廢人武功廢上瘾了嗎?差不多也該收手了吧?」說着,故意沖林沉眨了眨眼見,摺扇一揮,輕輕巧巧地扯住他的胳膊,順勢将人抱了個滿懷。
「李鳳來,你……唔……」林沉話還沒說完,已被他的唇堵住了嘴巴。
李鳳來一邊努力地親下去,一邊朝待在原地的徐情搖了搖扇子,示意他們快些逃跑。
徐情與林躍對視一眼,連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便攜手逃出了地牢。
李鳳來則牢牢将林沉摟在懷裏,直吻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才戀戀不舍地退了開去。
林沉深吸幾口氣,張嘴就說:「小躍……」
「已經逃了。」李鳳來伸手在他頰邊捏一把,問:「怎麽?舍不得?」
林沉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那兩人是真心相愛的,無論将來遇上什麽事,肯定也難不倒他們。」
李鳳來扇子一展,哀嘆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小弟從魔教救出來,結果你又簡簡單單地把人送了回去。」
「小躍的人雖然回到了這裏,心卻不在此處。」林沉又恢複那溫和平靜的表情,幽幽地說:「我這個當大哥的,中呢麽舍得見他難過?」
「可是你剛才那出戲演得這麽逼真,萬一小弟不肯再見你了怎麽辦?」
「這個嘛……」薄唇一抿,笑:「我自然多的是辦法。」
「是是是,你想做的事情哪一樣辦不成?」嗚嗚,只可憐了他這個跑腿的。
林沉與李鳳來邊說邊走出了牢房,遠遠望見沈若水一頭撲進了某個白衣男子懷中,仰起頭來笑道:「師兄,這回林盟主交代的事,我全都照辦了,是不是很厲害?」
「嗯,」白衣男子拍拍他的頭,笑容中滿是寵溺。「師弟好乖。」
「那你以後不會再教張家小姐武功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