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柔軟幹淨的床輔上,面前是最最熟悉的溫柔笑顏。
「大哥」他嗓子啞得厲害,心情卻極激動。「真的是你你一直在地府裏等我爹在哪裏?我幹了這麽多蠢事,還以為你們不要我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下去,又哭又笑,結果額頭上很快就被扇柄敲了一記。
擡頭,只見李鳳來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懶洋洋地說:「笨小子,好好的嚷什麽囔你還沒死呢。」
咦?
林躍呆了呆,伸手去摸他大哥林沉的掌心,果然是溫熱的。
大哥活生生地坐在面前,沒有死?
他一時激動,掙紮着想坐起來,結果牽扯到胸口的刀傷,馬上又倒了回去。
「你們都沒死?」林躍眨了眨眼睛,表情甚是茫然。「地牢明明被燒掉了,怎麽會……」
林沉笑着替地蓋好被子,柔聲道:「其實,我們當天夜裏就已經逃出魔教了。只不過你當時昏了過去,又被那教主抱着,實在救不出來。我為了顧全大局,只好帶着大家先走了。後來雖然一直想辦法救人,但魔教守備森嚴,根本闖不進去。」
「沒錯。」李鳳來點了點頭,在旁附和道:「你大哥在外頭守了半個多月,整日茶不思、飯不想,連床也不給我上……」
「咳咳。」林沉轉頭瞪他。
李鳳來嘻嘻一笑,立刻改口道:「幸好我機靈卓絕,人又聰明,最後終于想法子救你出來了。」
林躍聽得一愣一愣的,始終有些迷茫:「可是我明明剌了自己一刀,怎麽會沒有死」
李鳳來朝林沉使個眼色,笑說:「忘了我有個神醫朋友嗎多虧他妙手回春把你治活了。我廢了還麽多心思救人,總該叫一聲好哥哥了吧」
林沉則伸手摸了摸林躍的臉頰,目光盈盈地注視着他,輕嘆道:「都是大哥的錯,害你受了這麽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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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躍心頭一蕩,溫溫軟軟的情緒擴散開來,忙道:「錯的人是我!我幹了這麽多蠢事,害你跟爹擔心了。我以後定會乖乖聽話,再也不惹你們生氣。」
說到動情處,眼眶又紅了起來。
聞言,林沉眸底閃過一抹異色,試探着問:「包括……忘了那個人」
林躍怔了怔,不說話。
胸口隐隐作痛。
是因為受傷的關系,還是因為徐情
他閉一閉眼睛,深吸幾口氣,低低地應:「正邪不兩立,何況那個人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以後再也不會想他了。」
話剛說完,心底的那個聲音便又響起來,叫嚣着說:喜歡他!
林躍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把徐情的身影趕出腦海。
就算喜歡又怎麽樣這份心意永遠無法傳達過去,而且,還有這麽多阻礙擋在眼前。
喜歡他。
忘了他。
在林沉的細心照料下,林躍的傷勢很快就好轉了起來。
他雖然經歷了這一場磨難,性情倒沒什麽變化,身體一痊愈,便又蹦蹦跳跳地四處亂跑,眼眸亮晶晶的,笑顏燦爛。
這段時間,那個相貌俊美的秋水莊少莊主一直待在揚州。林躍不可避免地跟他見了幾次面,後來曉得那人名喚沈若水,雖然瞧起來傲氣十足,功夫卻同他半斤八兩。
兩個年輕人歲數相仿,武功相若,而且又志同道合——都很讨厭李鳳來那個無賴,時常湊在一塊大罵。罵着罵着,竟然就此成了至交好友,有空時便一起在揚州城閑逛,美其名日「行俠仗義」。
這日春光大好,沈若水又來找林躍玩。
林躍正閑着無聊,自然高高興興地同他出了門,一路東走西逛,玩得甚是開心。只是想到他爹正為了大哥跟李鳳來的事大發雷霆,總難免有些擔心。
不料沈若水竟也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嘆上幾口氣。
林躍知他心思,忍不住問一句:「還沒跟你師兄和好」
「哼,」沈若水不耐煩地撇了撇嘴,道:「那家夥竟然跑去教張家小姐功夫,打死也不理他了。」
「咳咳,」林躍摸摸鼻子,忍不住提醒道:「張家小姐今年只有十歲。」
這醋吃得也太沒道理了吧
誰知沈若水竟眼睛一瞪,認認真真地說:「現在雖然只有十歲,可包不準将來會不會喜歡上他。我認識師兄的時候還不過七歲呢,結果還不是給他騙上手了」
「……」林躍窒了窒,一時無語。
沈若水也不願多提這事,只幹脆挽了林躍的胳膊,繼續前行。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走着走着,林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盡管走在熱鬧的人群裏,卻總感覺有一道視線纏在自己身上,極不舒服。
他于是頻頻轉頭張望。
怎知不看還好,一看就出了事情。
……又瞧見一道酷似徐情的身影。
這幾個月裏,他動不動就會眼花,時常以為自己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沒錯,雖然沒有說出口來,但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徐情。
然而那個人遠在西域,怎麽可能出現在揚州
心裏這樣想着,卻還是掙脫了沈若水的手,轉身追上那道身影。
明知只是太過想他,明知只是自己眼花,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像從前的許多次那般,一直一直地追上去。
「徐情!」
他大叫,但是環顧四周之後,全部都只是陌生人。
果然,又是錯覺。
林躍喘了喘氣,一時只覺體力盡失,幾乎便要軟倒下去。好不容易才勉強撐住了,垂着頭往回走。
他答應過爹和大哥乖乖聽話的。
他說過要忘記那個人的。
不該想!
不要想!
不能想!
他一遍遍地在心底對自己說,手腳卻不聽使喚,失魂落魄地走了一陣之後,突然改變方向,猛地朝河邊沖過去,雙手在橋欄上一撐,作勢便要往下跳。結果什麽都還沒幹成,就見旁邊斜斜地沖出道人影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那人輕功卓絕,只幾個起落,就輕輕巧巧地将林躍帶離了河邊,然後袖子一甩,轉身就走。
林躍早有準備,連忙死死扯住那人的胳膊,一下繞到他身前去,睜大眼睛瞪着他的臉孔,咬牙道:「果然是你。」
果然正是徐情。
幾個月不見,他的氣色仍然沒有好轉,面容慘白慘白的,神情寥落、黑眸幽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也顯得鬼氣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但林躍卻覺得他實在漂亮得很。
滿滿的柔情從胸中溢出來,怎麽看怎麽喜歡。
喜歡他。
即使被傷得這麽深這麽重,即使找盡借口想盡法子,也還是忘不了他。
林躍一邊嘆氣,一邊與徐情靜靜對視,隔了許久,方才開口問道:「你怎麽會來揚州的?」
「沒什麽,就是想來看看。」
「為何故意躲着我?」從前模模糊糊瞧見的那些背影,果然都是徐情吧?
徐情卻不答話,目光極輕柔地望向林躍,嗓子啞得厲害:「你現在過得很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不知為何,竟似帶了幾分苦味。
林躍怔了怔,點頭微笑:「是啊,我最近很聽爹跟大哥的話,再沒有闖出什麽禍來。而且每天都乖乖練武,功夫可比以前強多啦。昨天剛學了一套新劍法……」
說着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眼直直地盯着徐情看,問:「你怎麽樣?」
徐情仍舊不答話,只緩緩擡起手來,似乎想觸一觸林躍的臉頰。但只伸到一半,就又飛快地收了回去,很輕很輕地說:「對不起。」
分明有千言萬語的,最後說出口來的,卻偏偏是這一句。
林躍立刻覺得胸口泛起悶來,搖了搖頭,又笑:「從前的事,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我現在好得很,希望你也能好好的,別再整日皺着眉頭了。」
頓了頓,重重咬一下唇,伸手在徐情眉間一點,道:「不管你相不相信,這世上總有人是真心待你的,那位程公子……就極喜歡你。」
徐情神色一凜,忽然抓住了林躍的那只手,牢牢望着他看,一字一頓地說:「真心喜歡我的人,确實有過。」
他黑眸中光芒流轉,眼角眉梢染了妖嬈風情,甚是動人。
林躍瞧得呆了呆,一時無語。
僅僅分別了數月而已,怎麽竟似隔了一輩子那麽長久?光是這麽望上一眼,就好像會一直沉溺進去,再逃不出來。
恍惚間,卻見徐情緩緩松開了手,低聲嘆道:「可惜,已經被我親手推開了。」
林躍心頭一窒,張口欲言,卻又說不出話來。
徐情則轉了頭望向別處,臉上神情稍微扭曲了一下,但随即恢複如常,平平靜靜地說:「他來找你了。」
啊?誰?
林躍眨了眨眼睛,回頭一看,才知是沈若水找了過來。
「啊,我差不多該走了。」他低了低頭,嘴裏雖這樣說着,雙腳卻似黏在地上一般,怎麽也不肯動。
徐情更是沉默至極,就這麽靜靜望着他,眼眸又深又沉,真正柔情如水。
林躍簡直不敢正眼瞧他,深吸一口氣後,終于轉了身朝沈若水的方向走去。
一步又一步。
從來沒有走得這樣艱難過。
明明是喜歡他的,為何竟要轉身離開?
回頭吧。回頭吧。
不管是愛是恨,不管會不會受傷害,不問前因不問後果,就這麽轉回頭去,為了心愛之人……再奮不顧身地賭上一回!
林躍手指抖得厲害,幾乎就要停下腳步,卻忽聽徐情在後面喚:「小躍。」
他心頭狂跳不已,立刻就回了頭,臉上揚起笑來。
徐情也跟着笑笑,輕輕咳嗽幾聲,道:「我很快就會離開揚州了。」
林躍心下一沉,有些呆怔。
徐情接着說道:「所以,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在揚州城裏逛一圈?」
「欸?」林躍仍是愣愣的。
徐情以為他不願意,強裝出來的笑容便斂了下去,眼中霧氣蒙蒙的,柔聲道:「你從前答應我的。」
語氣又輕又軟,竟似委屈至極。
聞言,林躍頓時「啊」地叫出了聲。
他想起來了。
當初纏住徐情不放的時候,他曾興高采烈地描述過揚州城的美景,白天人來人往,夜裏華燈齊放。他還說要牽着徐情的手去游湖,兩人一起放煙火吃糖葫蘆。
那時多麽甜蜜,誤以為他們是兩情相悅,誤以為……能夠就此地老天荒。
哪裏料得到,他與他,竟只有這麽一日的緣分。
想着,林躍的胸口又隐隐刺痛起來。他連忙擡手按了按,低聲對自己說:只是舊傷發作了而已,不疼。
然後偏了頭望向徐情,微微地笑,道:「好啊,明日一早,你在城外的竹林等我。」
徐情一聽,眼中立刻又燃起了光芒,那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樣,簡直叫人不敢逼視。
若非沈若水越走越近,林躍根本舍不得離開。即便勉強轉了身,也忍不住頻頻回頭,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徐情的視線。
徐情始終靜立原地,直到林躍的身影消失不見,才輕輕嘆了嘆氣,臉色重新灰敗下來,甚至比方才更蒼白幾分,整個人搖搖欲墜。
手上傳來微微的刺痛,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指甲深陷在掌心裏,早已染了血。
是因為太過緊張的關系吧?
他害怕又瞧見林躍眼底深沉的恨意。
數月前的那一天,他被李鳳來一掌擊倒在地上,昏迷了好幾日才清醒過來。然後也不管傷勢有沒有痊愈,一路趕來了揚州,遠遠地……瞧着林躍。
沒錯,分明近在咫尺,他卻連面對面跟林躍說一句話的膽量也沒有。只能悄悄待在一旁,眼看着林躍逐漸康複起來,又笑又跳,高高興興地挽了別人的手出門玩樂。
林躍若不曾遇見他,應該能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吧?
所幸,現在也還不遲。
從頭到尾,錯過的就只有他自己。
徐情于是獨自一人逛遍了揚州城,瘦西湖、二十四橋……凡是林躍曾經描述過的地方,他都一處一處地走過去,想像兩人手牽着手,一人一口糖葫蘆。
那些幸福,幾乎唾手可得。
卻偏偏被他親手毀了去,到頭來,只剩下一日的緣分。
這樣想着,胸口猛地抽痛起來。
但徐情似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竟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只低低咳嗽幾聲,轉身,一步步朝城外走去。
他跟蹤林躍的這段時間裏,見林躍去過那竹林幾次,知道那地方有一間小小的竹屋,便幹脆走進去坐下來,靜靜等待。
約好了明天一早見面的。
徐情卻連覺也不願意睡了,就這麽默默坐着,手指一下下敲擊桌面,瞧着窗外的天色由亮轉黑,又由黑轉亮。
很快就能見着林躍了。
但是見了面後又能怎樣?兩個人相對無言地逛完這一圈、過完這一天,然後天涯海角,再不相見?或者,他仍舊像個影子死死地跟在林躍身邊?
應該放手的。
早在林躍将刀子紮進自己胸口的那一刻,所有愛恨便都已煙消雲散了,他怎麽還是執迷不悟?
早已見過林躍跟那秋水莊少莊主的親昵模樣了,怎麽見了他的面,還是心跳得厲害,藏也藏不住那滿腔情意?
徐情想得太過專注,竟連天亮了也不知道,直到外頭想起了散亂的腳步聲,才猛然回神。他耳力極好,一下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來的絕對不只一人,而且個個武藝不弱。
大清早的,應該不會有這麽多武林人士跑來這偏僻的地方閑逛吧?
除非……
徐情手一抖,感覺體內氣血翻騰,勉強支撐着站起身來,走到窗口向外張望。
一眼就瞧見個錦衣華服的俊美青年,腰佩長劍、眉目宛然,既神氣又漂亮,正是那秋水莊的少莊主。其餘的人則不怎麽認得,大抵都是江湖上所謂的俠義人士。
徐情目光一掃,一張臉孔一張臉孔地看過去,最後卻并未發現林躍的蹤影。
呀,他竟不來。
就連見自己最後一面,也不肯嗎?
徐情扯動嘴角,有些失望地嘆口氣,而後推開房門,負着雙手走了出去。他一身黑衣,面容蒼白,瞧起來真有幾分弱不禁風的味道。但那精致的眉眼間透着妖嬈之色,黑眸沉沉暗暗的,竟是滿臉肅殺,氣勢逼人。
沈若水看得呆了呆,率先上前一步,朗聲喝道:「魔教妖人!你從前欺負小躍不夠,如今竟然還敢纏着他不放?我今天定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徐情神色平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輕輕地問:「是他找你來殺我的?」
「沒錯。」
「他今日不會來了嗎?」
「當然,小躍才不願再見你這大魔頭。」
「好,」徐情深吸一口氣,眸底始終無波無瀾,甚至還勾唇淺笑了一下,道:「你動手吧。」
語氣淡然,神情自若。
一群江湖人士見了他這漫不經心的态度,不禁懷疑有什麽陷阱在後頭等着,反而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
沈若水暗罵一聲沒出息,腰間長劍出鞘,頭一個沖了上去。
徐情不躲不閃,甚至連個招式也不擺,只這麽定定站着。他目光飄飄忽忽的,好像穿過眼前這一群人,望向了心心念念的某處。
就在這危機關頭,衆人忽聽得一聲清嘯,一個黑衣青年不知從哪裏飛奔過來,幾個起落之後,直直擋在了徐情身前。輕功之高,實在匪夷所思。
「教主,此地不宜久留,您還是速速離開為好。」那黑衣青年臉上毫無表情,手中長劍抖了抖,殺意凜然。「屬下替您斷後。」
「趙悠,你先回客棧吧,不必理會這邊的事情了。」徐情擡手揉了揉眉心,一副倦怠之至極的模樣。
「教主!?」趙悠當然知道他家教主神功蓋世,但前段時間舊傷未愈就跑來了揚州,根本不能随意動用真氣。而且,他這影衛哪裏有丢下主子先走的道理?
但徐情雖然表情淡漠,态度卻極堅決:「回去。」
「可是……」
「你不聽我的話了?」徐情臉色又白了幾分,眼神淩厲,表情駭人。「還不快走。」
趙悠立刻跪了下去,咬牙道:「屬下遵命。」
随後身形陡然拔高,就像出現時一樣,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那群江湖人士被這場鬧劇弄得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徐情卻閉了閉眼睛,慢慢微笑起來,在心中默念一遍林躍的名字,眸底情意流轉,甚是動人。
那個人若是要取他性命,他自然……甘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