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到那個殺字的時候,徐情的目光直直落在前方某處,拳頭緊緊握着,全身抖個不停。而後終于低頭咳嗽起來,雙眸卻仍是大睜着,神情恍惚,面容猙獰。
林躍被他這模樣吓了一跳,連忙沖上前去,伸手撫了撫他的背,柔聲勸道:「你身體不好,千萬別随便動怒。」
可惜徐情絲毫也不領情,狠狠瞪了蹬眼睛,一下甩開了他的手。
林躍便嘆一口氣,苦笑幾聲,繼續輕言軟語地哄慰道:「都是我的錯。早知你會這麽生氣,我就不該提起那個無惡不作的混蛋教主!」
「無惡不作?你曉得教主幹過哪些惡事?」
「當然!」林躍原本想說自家老爹就是被魔教之人抓走的,但最後卻還是改了口,道:「我就算再笨,也看得出你被他害得很慘。」
「是啊,」徐情慘然一笑,聲音低低啞啞的,有氣無力地念:「我這一輩子,全都毀在他手裏了。」
見狀,林躍頓覺胸口窒了窒,實在是心疼得緊,忍不住又去扯他的袖子,義憤填膺地嚷:「那個色老頭真是太可惡了!就算再怎麽喜歡你,也不該強搶民男,硬是将你關在這裏啊!若非我武功不濟,這會兒早已經跑去跟他拼命了……」
林躍越說越起勁,徐情則是聽得錯愕不已,慢慢瞪大了眼睛,滿臉驚訝之色,脫口就問:「你怎麽知道……教主是個老頭子?」
「啊?呃,我聽說教主武功高強,十多年前一手創下了這魔教,想必年紀已經很大了吧?」
「……」徐情瞬也不瞬地盯着林躍看,臉上的表情甚是奇特,隔了許久才收斂情緒,淡淡地開口說道:「教主生肖屬虎,今年不過三十二歲,一點也不老。」
「欸?這還不算老啊?」聞言,林躍想也不想地反問了一句。
徐情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陰陰沉沉的,極為古怪。片刻後,卻突然嘴角一彎,嗤地笑出了聲來,斷斷續續地喃:「對你而言……倒的确是老得很了……」
一面說,一面擡手遮住了半張臉孔,直笑得再次咳嗽起來,也不肯停下。
他本就是一副弱不禁風、搖搖欲墜的模樣,此刻邊笑邊咳嗽,更顯得形容狼狽,十分駭人。
林躍呆呆在旁立着,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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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跟徐情相處了半個多月,卻絲毫也不了解對方的心思,分明前一刻還冷若冰霜、恨意滿滿,怎麽下一瞬就大笑不止了?
他究竟……在笑什麽?
林躍連問幾遍,也不見徐情回答,最後只得閉了嘴,一聲不響地盯着他瞧。
等了好一會兒,徐情才終于止住笑聲,微微喘了喘氣,似笑非笑地睨林躍一眼,道:「你若是掃完了地,就快點離開這裏吧。教主雖然是個老頭子,脾氣卻大得很,若是見了你的面,可絕對不會饒你性命。」
說着說着,又莞爾微笑起來,轉身走回了屋裏。
林躍情不自禁地跟了兩步,定定地望着那背影看,雖不知道徐情為什麽要笑,卻忍不住心跳加速、呼吸紊亂。
自己究竟得了什麽毛病?
下落不明的老爹尚未尋到,就先在這兒大發花癡,實在該打。
想着,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扛着掃帚走出了樹林。一路上,邊走邊琢磨他爹究竟會被關在哪裏,正出神間,忽聽背後有人喚了一聲:「小躍。」
「咦?啊啊!」林躍吃了一驚,連忙握緊掃帚亂揮,嘴裏大喊道:「我一直在這裏掃地,什麽壞事也沒幹!」
喊到一半的時候,猛然想起剛才那聲音耳熟得很,回頭一看,不由得大喜過望。原來身後立着的年輕男子相貌清秀、淺笑盈盈——正是他哥哥林沉。
「大哥,」林躍想也不想地撲了過去,一把抱住林沉的胳膊,叫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林沉四下裏望了望,确定附近并無旁人之後,方才笑道:「爹一直下落不明,你這臭小子又離家出走,我當然得來這邊找人啊。」
那語氣輕輕軟軟的,含了萬般寵溺。
林躍不覺往他身邊靠了靠,問:「大哥你是怎麽混進魔教中來的?他們該不會也讓你掃地吧?」
「當然不會,我是負責挑水砍柴的。」
「啊?那豈不是比我還辛苦?竟然讓堂堂的武林盟主幹這種事,簡直……」林躍越想越氣,當場破口大罵起來。
林沉卻只是笑笑,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而後伸手摸了摸林躍的頭發,問:「你在魔教中待了這麽久,有沒有發現爹的下落?」
「沒有啊,這魔教像個迷宮似的,我四處都跑遍了,卻連地牢在哪裏也不曉得。」
「喔?」林沉皺了皺眉,眯着眼睛問:「你整天跑來跑去的,從來沒有惹人懷疑?」
「當然,你弟弟我機靈得很,怎麽可能被人識破?」
「也沒有遇上什麽怪事?」
林躍心頭一跳,立刻想起了徐情蒼白的臉孔,但他猶豫片刻後,卻只幹笑道:「……沒有。」
「是嗎?那可真是古怪。」
「欸?什麽意思?」
林沉垂了垂眸子,幽幽地說:「我們從前始終尋不到魔教的蹤跡,如今卻這麽容易就混了進來,而且教中戒備松散,連你一個掃地的都可以四處亂跑,難道不奇怪嗎?」
「可能是因為教主正閉關練功,所以才沒什麽守衛吧?」
「但願如此。」林沉輕輕嘆了嘆,道:「怕只怕,其中有什麽陰謀……」
「大哥?」
「呵,」林沉望了林躍一眼,忽地微笑起來,眼角眉梢帶幾分羞澀腼腆的味道,眼神卻是極堅決的。「沒關系,就算當真是個陷阱,我也多的是法子……将計就計。」
林躍全身一震,背後猛然竄起寒意。
他這個大哥雖然武功高強,性情卻溫順得很,永遠都是一副溫柔沉靜的模樣。但最近也不知怎麽回事,越是笑顏燦爛,就越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一定是那個姓李的無賴害的!
林躍想來想去,最終把所有過錯都歸罪到了某人身上,若非那家夥死纏住他大哥不放,也不至于惹出這麽多事來。
所以,唯有盡快找到他家下落不明的老爹,才有辦法甩開那個無賴。
因為這個緣故,林躍接下來的幾天倒是安分了不少,乖乖跟着他大哥打探消息,再沒有跑去徐情那邊。
但不過數日功夫,便受不住相思之苦,又偷偷溜進了那片樹林。
放眼望去,只見徐情仍像平常那般浸在水裏,眉頭微蹙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樣。縱使見了林躍,也只翻一翻白眼,完全懶得搭理。
可偏偏林躍一見着他就覺得歡喜,忍不住走過去纏住他閑聊,廢話說了一堆又一堆,還動不動就臉紅幾下,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
徐情則始終板着臉孔,唯獨提起那十惡不赦的教主時,才會有些反應——要嘛咬牙切齒,要嘛縱聲大笑,實在古怪至極。
林躍被他弄得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地深怕說錯了話,正茫然間,忽見徐情神色一凜,瞪大了眼睛盯住前方某處。他連忙調轉視線望過去,耳邊卻傳來一聲異響,緊接着就見一個黑衣人從樹林裏跳了出來,手中長劍揮舞,直直朝徐情襲去。
刺客!?
為什麽要殺徐情?
林躍怔了怔,雖然覺得困惑,身體卻先動了起來,急急沖上去救人。
但他的武功明顯不及那黑衣人,手邊又只有一把大掃帚,打鬥片刻之後,很快就落了下風,節節敗退。
林躍沒有辦法,只得轉了頭朝徐情大喊:「快逃!」
哪知徐情竟似聽而不聞,依然這麽靜靜地立在水中,黑眸幽幽暗暗的,眼底無悲亦無喜。
林躍被他氣得要命,益發招架不住那黑衣人的攻勢,只稍一分神,手臂上就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痛得哇哇大叫。
徐情卻始終毫無反應。
即使眼看着利劍朝自己刺過來,他也只冷冷地瞪大了眸子,不躲不閃。
林躍遠遠瞧見了,吓得心跳都差點停住,一時間急中生智,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抱住了那黑衣人的腰。
饒是如此,徐情的臉頰還是被劍尖擦了一下,鮮血直流。
而那黑衣人則輕輕哼了哼,猛然出掌推開林躍,随後足下輕點、收劍回身,幾個起落之後,已然消失在樹林之中。
林躍喘了喘氣,驚魂未定地軟倒在地上,完全不明白那個黑衣人是來幹什麽的。刺殺弱不禁風的徐情?還是……
他回想起那人的武功路數,隐約猜到了些什麽,但尚未來得及深思,就被徐情頰邊的血漬吸引了注意力。
「痛不痛?」林躍平常是不敢接近徐情的,這會兒卻大着膽子摸向他的臉頰,問:「你剛才為什麽不躲?故意找死嗎?」
徐情閉了閉眼睛,嘩啦一聲從水裏站起來,擡手梳理那濕漉漉的長發,涼涼地應:「是啊,死了反倒更好些。」
「你……」林躍一動怒,手上的傷口便痛起來,哎喲叫喚幾聲之後,苦笑道:「這麽說來,豈不是我多管閑事了?」
徐情淡淡掃他一眼,竟當真點了點頭,冷聲道:「我可從來沒讓你救我。」
一邊說,一邊取過衣裳來穿上,低低咳嗽。
林躍又是惱怒又是心疼,氣呼呼地嚷:「你讨厭我不要緊,但至少應該愛惜自己的性命啊!下回再遇上這種事,應該馬上逃跑才對。還有,你究竟有沒有好好吃藥?怎麽在寒潭裏泡了這麽久,反而越咳越厲害了?」
徐情不應話,只繼續低着頭咳嗽,咳着咳着,嘴角甚至還淌下了血來。他卻只滿不在乎地擡手一抹,雙眼茫茫然然地瞪視前方,氣若游絲地念:「這條命……有什麽值得愛惜的?重要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我這個真正該死的卻還活着,多麽可笑。」
說話間,蒼白的面容逐漸扭曲起來,黑眸幽深似水,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實在是恐怖萬分。
林躍當然是覺得害怕的。
但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上前幾步,伸手揮了一拳過去。
徐情冷不防被他打了,登時錯愕至極,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林躍亦知道自己有些沖動,但絲毫也不後侮,僅是直直與徐情對望着,一字一頓地說:「尋死覓活可簡單得很,随便一劍就能了結性命。但你自個兒倒是逍遙快活了,那些喜歡你的人卻怎麽辦?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只一心求死的家夥,不過是懦弱無能的膽小鬼罷了。」
他說得大義凜然、頭頭是道,徐情則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時竟啞口無言。隔了許久,方才扯動嘴角,近乎嘲諷地笑笑,啞聲說:「沒錯,我從來都是個膽小鬼。更何況,這世上早已沒有喜歡我的人了。」
他五官原是生得極俊俏的,但因為重病纏身的關系,整張臉瘦削得吓人,雙眸更是空洞無神,模樣與鬼怪無異。
但林躍也不知中了什麽邪,越看越是着迷,一顆心怦怦亂跳着,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徐情冰涼的手,脫口道:「誰說沒有的?我……我喜歡你。」
話落,兩個人皆是一愣。
徐情直勾勾地盯着林躍看,眼底暗光流轉,神色極為複雜。
林躍則立刻紅了臉,望也不敢望他一眼,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地還沒有掃完,先走一步了。」
一邊說,一邊轉身欲走,但那只手卻不聽使喚,仍舊死死抓住徐情不放。
他于是臉紅得益發厲害,動手将指頭一根一根地扳下來,然後低了頭,逃也似地往樹林外跑。走出幾步之後,又回頭朝徐情望了望,特意叮囑道:「你身體不好,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話還沒說完,就先被石頭絆了絆,砰地摔倒在地上。
背後傳來徐情壓抑的低笑聲。
林躍掙紮着爬起身,可再沒膽子回頭看他了,只苦笑着敲敲自己的頭,迳自往前走。行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受傷的手臂隐隐作痛,連忙扯下衣袖來包紮傷口。
結果剛叫了幾聲痛,耳旁就響起一聲輕笑。
林躍神色一凜,連忙扭了頭四處查看,壓低聲音道:「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附近!快點給我滾出來。」
「哎呀呀,小弟你的耳力真是不錯。」說話間,只見樹影晃了晃,一身黑色勁裝的俊美男子慢悠悠地轉出來,笑道:「好久不見。」
「剛才的黑衣人果然是你。」林躍非但不跟他打招呼,反而沖過去擡腳就踢,惡狠狠地嚷道:「李鳳來,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李鳳來眯着眼睛笑笑,手中的折扇搖啊搖的,偏頭應道:「沒有啊,我不過是想見識見識英雄救美的好戲罷了。」
「你胡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小弟你嘴上吵着要救人,其實卻天天跑去見美人,剛才還奮不顧身地和我打架。啧啧,你大哥若知道了,不知會怎麽想?」
「不許告訴我大哥!」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眸子,道:「我跟樹林裏那個人沒什麽關系。我、我只是第一眼見着他就覺得喜歡,忍不住常常跑去見他……」
「喔,原來是一見鐘情。」李鳳來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笑嘻嘻地說:「就像你大哥當初那樣,只一眼就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胡說八道。」林躍瞪了瞪眼睛,又踢他一腳,氣呼呼地問:「你跑來這邊幹嘛?剛才為什麽裝刺客吓人?」
「當然是為了救人啊!你大哥急着打探你爹的下落,我怎麽好袖手旁觀?」
「救人和裝刺客有什麽關系?」
李鳳來嘿嘿笑一笑,手中折扇幾乎遮住半邊臉頰,嗓音又低又軟,甚是惑人:「林中那人既是教主的男寵,想必對教中的事務熟悉得很吧?你只要能騙得他的信任,還怕尋不到你爹的下落?聽說教主最近正閉關練功,你恰好可以趁虛而入。何況你剛才救人時表現得這麽英勇,肯定沒有問題。」
林躍呆呆地眨了眨眼睛,隔了許久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不覺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的,煞是好看。
「我們正道中人,怎麽能幹這麽無恥的事情?」
「不幹?你這正道中人,還不是假裝掃地的混進來了?」
「我……」
「而且,你既然是真心喜歡對方的,就不能算是欺騙人家的感情啦。」李鳳來一個勁地搖晃扇子,眉目潇灑、态度風流。「你演了這一場戲之後,既能救回你爹,又能抱得美人歸,何樂而不為?」
「……」林躍實在極痛恨李鳳來這副模樣,卻偏偏說不出話來反駁,只得死死瞪着他看。
李鳳來則依舊笑顏燦爛,輕輕轉動手中的折扇,道:「如何?我說的很有道理吧?雖然我今天幫了你一個大忙,不過你不用道謝了,叫聲『好哥哥』給我聽聽就成了。」
說着,伸手去挑林躍的下巴,語氣輕薄至極。
林躍氣得臉都白了,重重踩他一腳,咬牙切齒地罵:「無賴!」
然後甩了甩袖子,轉身又跑回了樹林。
李鳳來的那番話當然是極有道理的。
不過……
不過,他無論如何也幹不出那種事來。
一見鐘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反正他就是喜歡徐情。既然喜歡那個人,哪裏有聯合別人騙他的道理?
但若對徐情說出真相的話,又恐怕影響救人的計劃。
林躍想來想去,只覺進退兩難,不知不覺間,又走回了那寒潭邊。但徐情卻不在水中,反而是石屋裏隐隐傳來咳嗽的聲音。
林躍以前從來沒有進過那間屋子,此刻因為心神恍惚的關系,竟信手推開房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屋裏漆黑一片。
只隐約可見一張桌子和一張床鋪,實在是簡陋至極。
而徐情正躺在那張床上,身體微微蜷縮着,咳個不停。他見着林躍之後,也只懶洋洋地擡一擡眼睛,啞聲問:「你怎麽又回來了?」
林躍張了張嘴,根本不知如何應話才好。
說剛才那個刺客其實假的?
還是說,自己其實是混進魔教的奸細?
無論哪個都不妥當。
他眼睛眨了又眨,拳頭握了又握,最後只上前一步,認認真真地說:「我喜歡你。」
徐情聽得愣了一下,冷冷哼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是真的喜歡你。」林躍又重複一遍,忽地傾身向前,彎腰親了親徐情的臉頰,然後飛快地退開去,一字一頓地說:「既然你不喜歡那個教主,那麽幹脆眼我一起逃出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