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秋,落葉滿地。
一身灰衣的年輕男子獨自站在假山後頭,一邊埋頭清掃那滿地的樹葉,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南邊——沒有,北邊——也沒有,只剩下東邊和西邊沒有找過。不過是個魔教而已,幹嘛弄得神神秘秘的,連地牢在哪裏都找不到?實在可惡!」
罵得正起勁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喊:「小躍。」
「啊!」林躍吃了一驚,連忙收斂心緒,堆出滿臉笑容來,朗聲應:「張大哥,我在這裏。」
說話間,只見一個相貌平平的年輕男子扛着把大掃帚朝他走過來,嘴裏叼了半塊大餅,含含糊糊地問:「小躍,你今天又起得這麽早啊?真是勤快。」
「嘿嘿。」林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應話。
那男子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幹活雖然重要,但中午可別錯過了吃飯的時辰。」
「嗯。」
「我先走啦,你好好掃地吧。」
「是。」
林躍重重點一下頭,笑容天真無邪。
直到目送那姓張的男子離去之後,他才恢複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将這害人不淺的魔教從上到下罵了個遍。
沒錯,他就是武林中常見的奸細。
千方百計地混進這魔教中來,又委屈自己假扮掃地小厮,為的就是打聽他爹的下落。可惜他在這裏掃了半個月的地,卻連地牢的影子都沒尋到,如今還剩兩個方向沒有找過,不知究竟會在哪裏?
東邊是幾道石門,西邊是一片密林……唔,還是先往西邊走吧。
想着,林躍也将那掃帚扛到了肩上,四下環顧一番,然後偷偷摸摸地朝西邊的密林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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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此處是魔教禁地,他掃了這麽久的地,還從來沒有踏足過,如今一探之下,才發現裏頭別有洞天。原來穿過那密林之後,便是一汪碧潭,再過去則是幾間小屋,門前栽滿奇花異草,環境甚是清幽。
林躍瞧得呆了呆,正猜測那屋裏有沒有住人,耳旁卻突然響起一陣嘩嘩的水聲,緊接着就見一道人影從潭水中立了起來——先是烏黑柔軟的長發,然後是白皙光滑的裸背,最後是纖細動人的腰肢……
怦怦。
林躍只遠遠望了一眼,就覺口幹舌燥、手腳僵硬,整張臉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
快點!
掉頭離開!
他心裏這樣喊着,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視線,眼睜睜瞧着潭中那人拍動水花,緩緩轉過了身來。
咦咦?胸是平的?
……男人?
林躍稍稍松了口氣,但看清那人的臉孔之後,一顆心卻又狂跳了起來。
分明是精致惑人的五官、清秀俊美的容顏,那一張臉卻慘白慘白的,唇上毫無血色,黑眸更是幽深得吓人,隐約透出森森鬼氣。
林躍的手指抖了抖,背後騰起陣陣寒意,簡直不能确定站在面前的究竟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抹幽魂?
就在他打算轉身逃跑的當兒,水中那人忽然往前走了一步,面無表情地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
「我我我……」林躍結巴了半天,才想起扛在肩上的掃帚,連忙取下來揮了兩揮,道:「我是掃地的!我每天從早到晚地幹活,皮又粗又老,一點也不好吃!所以你千萬不要吃我。」
他急得汗也出來了,那一副慌慌張張、手忙腳亂的模樣實在可笑。
但那立在水中的男子卻好似視而不見,只輕輕問一句:「掃地的?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不小心迷了路。」
「左轉之後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出口了。」那人擡起手來撩了撩濕漉漉的長發,黑眸又暗了幾分,霧氣蒙蒙的。「此處是教中禁地,以後不要再來了。」
林躍忙不疊地點點頭,直到此刻才發現,面前這人說起話來極為古怪。嗓音低沉沙啞,調子又輕又慢,好像多說一句就會斷氣似的。
他明明應該轉身逃開的,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種天氣,你在外頭洗澡不冷嗎?」
言下之意,其實是想問對方究竟是人是鬼。
但那人卻不答話,只淡淡掃他一眼,重新沉入了水底。
果然是鬼!
而且還是一只水鬼!
林躍頓覺雙腿發軟,将手中的掃帚随便一扔,掉頭就跑。
他一路跑出了那片樹林,又一路跑回了平日掃地的假山旁,身體卻還是抖個不停,心髒一下下撞擊着胸口,簡直就像随時會跳出來一般。
直到張峰走過來喊他吃午飯,他才稍微回了神,一邊啃着幹巴巴的饅頭,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張大哥,你有沒有進過西邊那片樹林?」
張峰渾身一震,好似受了極大的驚吓,忙道:「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怎麽可能跑去那個鬼地方?」
「那地方很危險嗎?」
「當然,凡是進去過的人,沒有一個能活命的。」
聞言,林躍忍不住又發起抖來,喃喃道:「果然……水鬼是要找人替命的……」
可憐他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沒救出他爹,就要先命喪黃泉了。
林躍越想越覺得委屈,表情幽怨地哀悼自己的英年早逝,張峰則奇怪地瞪他一眼,道:「什麽鬼不鬼的?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麽?」
「欸?那樹林裏不是住着一只厲鬼嗎?」
「錯啦,那裏住的是人。」頓了頓,面容略微扭曲,眼中露出懼意。「一個會要人性命的美人。」
「啊?殺手?」
「笨蛋。」張峰無可奈何地瞪大眼睛,伸手彈了彈林躍的額頭,一字一頓地說:「那個人……是教主大人的男寵。」
「喔,原來如此。」林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但随即又蹙起眉來,問:「為什麽教主的男寵這麽厲害?」
「臭小子,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張峰忍不住又敲了敲林躍的額頭,道:「當然是因為教主醋勁很大,不準任何人接近他的男寵。誰若是瞧見了林中那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林躍本就恨魔教之人抓了自家老爹,此刻更是心中有氣,不禁脫口道:「那教主實在欺人太甚了!」
「啊?小躍,你又在胡說什麽?」
「呃……」林躍這才醒悟到說錯了話,連忙啃一口手中的饅頭,道:「沒有啊,我什麽也沒說。」
「教主大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你可千萬不要亂來。」張峰神色古怪地望了林躍幾眼,特意加一句:「尤其別踏進那片樹林。」
「嗯,我明白。」
林躍連連點頭,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水鬼」的豔麗容顏——漆黑如墨的眼瞳,毫無血色的薄唇,确實是俊俏得很。
難怪教主這麽寶貝他,連瞧也不讓別人瞧一眼。
早知道那人不是鬼怪的話,就該多在那林子裏磨蹭一會兒,多跟他說幾句話的。
林躍一邊想,一邊擡眸朝西面的樹林望了望,然後飛快地紅了臉,低着頭繼續啃饅頭。吃過午飯之後,他原是想換個地方掃地的,但猛然想起自己把掃帚扔在了那片樹林裏,根本幹不了活。
怎麽辦?要不要回去取?
答案其實清楚得很。
林躍卻好似受了某種魔力的吸引,東張西望一番之後,再次悄悄邁開雙腳,一步步走進了那片樹林。行到碧潭前一看,只見那「水鬼」已從池中走了出來,身上裹一件黑色的長衫,頭發仍舊濕漉漉地滴着水,鬼氣逼人。
林躍便覺胸口再次狂跳起來,明明害怕得要命,視線卻完全黏在了那個人身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去。
而那人見着他後,臉上卻絲毫沒有驚訝之色,只冷冷問一句:「你怎麽又來了?」
「我……」林躍臉色微紅,又結巴了好一會兒,才沖過去撿起地上的掃帚,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緊緊抱住。「我是來撿這個的!」
聞言,那人淡淡掃他一眼,始終面無表情。「既然撿到了,那就快走吧。」
「喔。」
林躍嘴上應得爽快,雙腿卻偏偏動不了,掙紮許久,才終于轉過了身去。但剛走出兩步,便又不管不顧地折了回去,鼓足勇氣念出一長串話來:「我剛來這裏半個月,是專門在園子裏掃地的,大夥都叫我小躍。你……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定定望着他看,不答話。
林躍于是嘆了口氣,将懷裏的掃帚抱得更緊一些,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
哪知他走了幾步之後,忽聽背後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緊接着又聽見那聲響越來越吓人,好像随時都會斷氣一般。
林躍吃了一驚,回頭一望,才發現那黑衣男子竟已跪倒在地上,雙手緊捂着胸口,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來,模樣極為恐怖。
「喂,你怎麽啦?」林躍連忙沖過去扶住他的肩膀,問:「身體不舒服?要不要進屋休息?還是應該去請大夫?」
那黑衣男子垂着頭,劇烈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說:「不要碰我。」
「啊?」
「你難道不曉得……我是什麽人嗎?」他擡了擡手,卻使不出力氣來,費了好大的功夫,也只推了林躍一把,聲音嘶啞地問。
林躍的臉便又紅了,讷讷地應:「當然知道。」
「那還不快放手?」
「你病得這麽厲害,我怎麽能丢下不管?我當然知道你是教主的男寵,也知道教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凡是見過你的人全都只有死路一條,可是……」林躍說着說着,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可是,我一見到你心裏就覺得喜歡,忍不住想跟你親近。」
林躍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那黑衣男子卻聽得極為驚訝,略有些錯愕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隔了許久,方才閉一閉眼睛,恢複成那冷若冰霜的模樣,輕輕地說:「扶我到潭邊去。」
「啊,好。」林躍雖不明白他為何改變主意,心中卻是一喜,連忙動手将人拉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至潭邊。
那黑衣男子這回倒沒有直接跳進水裏,僅是彎了腰,慢慢俯下身去,将整張臉都沉進了水中。
林躍在旁看得心驚肉跳,心想真正的水鬼也不至于如此恐怖,幾次猶豫想逃,卻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乖乖在旁等着。
片刻後,只聽水聲嘩啦一響,那人終于擡起了頭來,大口喘氣。他滿臉都是水漬,面容依舊慘白,眼眸更是幽幽暗暗的,鬼氣森然。
林躍吓得冷汗直流,既是驚愕又是恐懼,雙腿發軟、動彈不得。他先前是舍不得逃,現在卻是想逃也逃不動,只得幹笑幾下,顫聲問:「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眼睛眨啊眨的,眸底含了水霧,一副怕得要命的表情,模樣實在可笑。
那黑衣男子瞧得呆了呆,果然嘴角一彎,微微笑了起來。
「你不是想問我的名字嗎?」
「呃,是啊。」
「我姓徐,」他擡手将頰邊的亂發撥至耳後,嗓音低低啞啞的,眼角眉梢盡是妖冶之色,緩緩吐出兩個字來:「徐情。」
林躍心頭一跳,幾乎看癡了過去。半晌才回過神來,偷觑徐情幾眼,喃喃低語道:「這名字很好聽。」
頓了頓,又面紅耳赤地加一句:「你笑起來真是好看。」
他話一說完,徐情便收斂了笑容,眼底泛起寒意,涼涼說一句:「你可以走了。」
林躍也覺得自己不該在此地久留,但雙腿軟綿綿的,完全不聽使喚,視線更是牢牢黏在面前的男子身上,根本舍不得移開。
所以他非但沒有聽話地離去,反而更往前湊了湊,張嘴問道:「你剛才為什麽把頭埋進水裏?」
聞言,徐情僅是冷冷睨了林躍一眼,擡手擦拭臉上的水漬,分明懶得搭理他。
林躍便又覺心口狂跳起來,身體一陣發抖,喃喃自語道:「難道是水鬼的某種儀式,吃人前先洗一把臉?我皮粗肉厚的,真的一點也不好吃啊。」
徐情聽了他這一番話,當真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又勾動嘴角,輕輕哼道:「哪個說過要吃你了?唯有這寒潭裏的水,方能壓下我體內的毒。」
「啊,原來如此。」林躍大大松了口氣,眸中幾乎閃出光芒來,無比興奮地嚷:「你果然是人不是鬼!」
徐情卻不應話,只斜斜望着他看,薄唇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林躍再次臉紅了一下,接着說道:「你中的是什麽毒?為什麽非要浸在冷水裏才能治?你的臉色這麽差,想必也是因為中毒的關系?你這病找大夫看過嗎?有沒有好好吃藥?」
他氣也不喘地問出一長串話來,徐情卻好似聽耳不聞,完全不肯應聲。
林躍于是又問一遍。
徐情這回終于有了些動靜,甩一甩袖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那幾間石屋走去。
林躍的雙腿仍是軟的,起不了身,只得沖着他的背影大喊:「喂,你身上既然有病,就該好好找個大夫治一治才對。」
徐情腳下微滞,輕輕咳嗽幾聲之後,忽然轉回了頭來。
「反正死不了人,治不治有什麽差別?何況……」他面容慘白慘白的,眼中隐約露出嘲諷之色,嗓音嘶啞至極。「死了反倒幹淨些。」
話落,手一揚,趺跌撞撞地走進屋內,「砰」地甩上了房門。
林躍被那關門聲震得心頭一蕩,明知那「水鬼」可怕得緊,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想他究竟中了什麽毒?想他獨自待在屋裏有沒有犯病?想他這麽冷淡的性情,怎麽竟成了教主的男寵?想……
想來想去,直到太陽都快落山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那片樹林。
接下來的幾天裏,林躍依然日日早起掃地,四處打探他爹的下落,腦海裏卻翻來覆去地浮現出徐情的身影。結果他地牢尚未找着,那樹林倒是去了一遍又一遍。
幾乎每次去的時候,徐情都濕漉漉地浸在那寒潭中,面容冷淡,鬼氣森然。
林躍雖然覺得害怕,卻總忍不住同他親近,即使惹來白眼無數,也非要跟他說上幾句話才肯罷休。
如此幾回下來,徐情被他纏不過,縱使滿臉不悅,也偶爾會應幾句話。
某日天氣極好,林躍到處逛過一圈之後,又跑來樹林裏纏人。徐情剛從水中站起來,一面懶洋洋地穿衣裳,一面開口問道:「你不是掃地的嗎?怎麽整日往這邊跑?不用幹活啦?」
林躍眨眨眼睛,使勁揚了揚手中的掃帚,理所當然地應:「在假山旁掃地也是掃,在這裏掃地也是掃,有什麽關系?而且這地方平常無人踏足,更應該好好打掃,否則你一個大美人卻坐在垃圾堆裏,像什麽樣子?」
他在魔教中掃了一個月的地,習慣成自然,竟随口捏出一篇掃地經來,而且說得頭頭是道,表情極為認真。
徐情聽了差點被他逗笑,好不容易才板住臉孔,淡談地說:「你若是不怕死的話,就盡管繼續掃下去吧。」
「我早已經打聽過了,教主最近在閉關練功,已經許久不曾露面了,所以暫時取不了我的性命。」一邊說,一邊将手中的掃帚擡高了些,透過掃帚柄偷偷地盯着徐情看,小聲道:「而且,就算當真有什麽危險,我也照樣會跑來見你的。」
面前這男子的相貌雖然俊美,面容卻慘白如鬼,十分吓人。加之動不動就劇烈咳嗽,時不時要跳進水裏泡着,實在跟鬼怪沒什麽兩樣。
但林躍也不知中了什麽邪,就是時時刻刻地想着他,一天不見他便覺悶得慌。此時見他不應自己的話,也只是苦笑着摸摸鼻子,自言自語地說:「聽說見過你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我卻一直活到了現在,運氣可真是不錯。教主大人的醋勁這麽大,連見也不讓別人見你一面,想必是極寵你的吧?你、你是不是……也一樣喜歡他?」
話落,直勾勾地盯着徐情看,眼眸黑黑亮亮,深怕他又不回答。
哪知徐情這一次的反應竟大得出奇,原本就蒼白的臉孔益發陰沉了幾分,身體微微發着抖,眼神如冰似雪,寒意逼人。
「怎麽可能?我從來都是恨他入骨的。」說話間,輕輕喘了喘氣,将那咳嗽聲硬壓了下去,咬牙切齒地喃:「恨不得……一刀殺了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