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安慰
等星塵散去,地面部隊換上防護服,帶着探測器。以高度警戒的方式,進行嚴密的清掃。
在其中幾片懸浮的星球殘骸上,他們終于檢測到失活的量子微粒。
它的生命信號已經不存在了,這個充滿野心與欲望的幽靈,終于被摧毀在這一場大爆炸裏。
陳厄的命令有條不紊地從軍部發放出來——
統計各個星球的地面情況,記錄破壞程度。
謹慎處置反抗軍俘虜,盡量将量子生命分離出來,進行抹殺,确保不要再有任何漏網之魚。
一切與量子生命密切接觸過的普通人類都登記在案,定期回訪觀察。
這将會是一件長遠而持久的事情,必須盡早建立完備的追蹤體系。
陳厄連軸轉似的開了許多會,與科學院與地面部隊,将每一個細節都反複商讨,然後敲定。
像遠古時期的人類消滅天花一樣,他們要繼續消滅量子生命這一整個難以控制的族群。
沈院士在讨論時,偶爾會短暫地恍惚一瞬,心裏浮現出隐約的惶恐與不确定性。
而陳厄總是最堅定而強勢的一個人。
Alpha聲音略微沙啞,眼下有長期熬夜的淡青色,但語氣很硬。他指着列表上的需求,一個個問過去:
“這些事情,能做到嗎?給我一個準話。”
沒人敢搖頭。
于是一切這樣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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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出來的結果,是星球破壞程度的評級。
從開普敦第七行星的主星到衛星,植被、地形、大氣層全數破壞。星圖也因此而改寫,因為有兩三顆小衛星,在大爆炸中被轟擊得四分五裂,從此湮滅成一片塵埃。
開普敦7c的評級是6+,球體大致上還是完整的。但環境嚴重摧毀,在自然條件下,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緩慢恢複。
那時陳厄忙碌極了,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
工作告一段落,已經是幾乎一個星期後的事情了。下午六點,他離開軍部,準備把懸浮車導航到少将宅。
408出聲提醒道:“小宴今天在學校考試。”
陳厄蹙着眉,翻出之前跟莊宴的聊天記錄。
莊宴把時間表發過來的時候,還附帶了一個貓咪探頭的表情包,語氣很乖地問他工作順不順利。
那時陳厄跟內閣争執得厲害,只能勉強抽空說了一句:“考試加油。”
莊宴回複道:“你也是。”
現在仔細看看時間表,莊宴的考試确實也很忙。這兩天甚至剛好背靠背,從早到晚,八點半才能結束。
“那我去接小宴。”陳厄說,“順便在附近等他。”
反正家裏沒人,也沒必要趕着回去。
因為懶得拐進星大校園,而且考試場所離軍校不遠,他幹脆把車停在和平紀念雕塑旁的廣場邊。
先放平座椅,睡了一覺。
夢見當初清點母親遺物的情形。
謝如芸沒什麽物欲,去世後只留下幾樣生活用品,一點微薄的遺産。八歲的陳厄站在椅子上,打開她曾經提起過的保險櫃,翻出一張開普勒7c的所有憑證。
以前課本上和童話裏,常常有這種俗套的說法——親人去世之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那一年他還年幼,但也想象不出謝如芸變成星星的模樣。謝如芸向來嚴厲冷淡,并不是那種會微笑着對孩子眨眼睛的母親。
後來陳鴻飛提要拿陳家別的資産,跟陳厄交換開普敦7c。
他沒點頭。
寧可将這顆星球放着不動,也不願意把它給莊宴以外的人。
現在第七行星和周邊一切衛星都在爆炸中變得滿目瘡痍,誰會喜歡這麽難看的結婚禮物呢?
夢做到這裏,就該醒了。
車裏空氣沉悶,外面天已經全黑了,卷雲低沉厚重。
陳厄拉開車門,下去走了兩步。青銅雕像伫立在廣場中央,身披軍服,槍尖斜斜指向地面。
全息影響場裏,一幕一幕犧牲者的遺言,逐漸浮現在身邊。
許久,終于看到駕駛着機甲戰艦的莊紹元。年輕英俊的指揮官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溫柔許下祝福——
希望小宴能在和平的年代裏生活。
能成為幸運的小孩。
陳厄脊背筆挺,仰頭望着上方的莊紹元。
兩代軍部将領隔着生死與二十年的光景,靜默地對視。
耳邊響起408的聲音:“小宴考完試了,我讓他過來?”
陳厄說:“嗯。”
他連續熬了那麽多天,又都是高強度的工作,身體還能扛住,但大腦已經有些滞澀。
還好沒等太久,兩三分鐘之內,就能感知到身後急促的腳步,還有Omega身上的丹桂香氣。
“陳厄。”
陳厄回頭。
莊宴穿着偏薄的襯衫,領口有一截晃晃悠悠的銀色鏈子,是陳厄送的項鏈。
也許因為走得急,他臉頰眼角被烹出一層薄薄的血氣。但神色間帶着溫和的笑意,酒窩淺淺凹進去。
時間已經很晚了,這個地方同樣偏僻,附近沒有別人。
于是他非常自然而親昵地,牽住陳厄的手。
“小宴。”陳厄說。
Alpha沒動,也不确定是要走還是不要走的意思。
莊宴捏捏他的指尖。
“你怎麽在這邊等我?”
陳厄沒說,換了個話題:“今天考試順利嗎?”
“挺順利的,下一場在後天,也複習得差不多了。”
陳厄嗯了一聲,垂眸凝視着他。
“我來順便看一眼你父親。”
莊宴眼尾彎起來,對陳厄笑了笑。
陳厄聲音偏低,還帶着一點點使用過度的啞。
“對不起,之前送你的結婚禮物,得先換一個。”他說,“小宴,別生氣,你挑個別的星球吧,我應該買得起。”
“……”
莊宴擡眸看他。Alpha表情很淡,好像跟平時沒什麽區別。
但感覺又流露出幾分疲憊而難過的意味。
莊宴拽了一下,陳厄沒吭聲,跟着他走。
回到車上,Alpha照舊坐上駕駛位。莊宴沒讓他手動開,身體傾斜過去,幫忙設好了自動駕駛。
“回家再說,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之前來的時候已經休息過了,現在雖然累,但沒什麽睡意。
中央星的夜景從車窗外趟過。陳厄轉頭,恰好對上莊宴的目光。
這種眼神很柔和,仿佛帶着擔憂。陳厄按着莊宴單薄的肩膀,湊過去親吻。
他是很不會表露自己感情的人。
因為從小就沒得到過正确的教育,姿态要麽過于強勢,要麽過于冷淡與別扭。
對漂亮溫和家世好的莊宴來說,被自己這樣一個Alpha緊緊抓着不放手,可能算一件不怎麽幸運的事情。
但莊宴唇角被咬破了也不知道掙紮,眼眸濕潤地忍耐。陳厄用拇指按了按傷處,Omega反而低頭啄了一下他的指尖,耳垂泛紅。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半晌,陳厄用鼻音應了一聲,默認了。
“能告訴我嗎?”
他沒什麽語氣:“我把開普勒7c炸毀了。”
莊宴驚了驚,連眼睛都睜圓了。
陳厄盡量簡短地給莊宴解釋。他之前已經在軍政高層面前解釋過無數遍了,甚至不用打腹稿,就能列出最有說服力的理由。
但那些都是理性的,寫在報告文書上的東西。
最後總結下來,其實只剩兩句話——
他毀掉了母親唯一的遺物。
也毀掉了要贈予莊宴的承諾。
少年時他在波江星域、陳家和邊境之間輾轉,是條一無所有的喪家犬。
現在分明已經獲得了許多東西,但是在莊宴面前,好像又都算不了什麽,總是顯露出狼狽。
到了少将宅,一前一後地進屋。莊宴牽着陳厄上樓,仿佛Alpha有多脆弱似的,必須小心翼翼地對待。
陳厄在房門口頓住腳步,低頭看了看莊宴。
“很晚了,去休息吧,”他說,“別影響考試。”
“明天沒有,後天才繼續考。”
好像是這樣。
最後還是讓Omega跟進來。陳厄罕見地動作偏慢,于是莊宴幫忙整理出換洗衣服和毛巾。
也許是從小被寧華璧教的好,他其實很會照顧人,性格也體貼溫順。
陳厄問:“那你不用複習了嗎?”
“早就複習好了,”莊宴擡眸,“你是不是在趕我走。”
“……”
不是。
陳厄微微僵着,還是先進浴室。
然後溫水灑下來,他什麽也沒想,像往常一樣飛快地洗完澡。
整個過程不過十來分鐘,出來的時候,莊宴依然留在房間裏,還沒離開。
Omega坐在椅子上,睫毛低低垂着,手裏拿着之前送給陳厄的畫。
——這說來還是是第一次,莊宴進Alpha的卧室。
就算是再親密的關系,也要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間。他之前,一向都是這樣做的。
所以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當初畫的煙花和素描,竟然一直放在陳厄床頭邊上。
莊宴擡起眼眸,望向陳厄,卻發現高大英俊的Alpha比自己還要不自然。
陳厄領口有些潮,發尾濕漉漉地往下滴水。他眼窩深,眼睛裏沉澱着又重又暗的情緒。
“……陳厄。”莊宴輕輕喊。
“嗯。”
莊宴語氣溫柔:“之前全面戰争時期,也有一些行星毀于戰火。那時候設計院就已經開始研究修複技術,現在發展了這麽多年,只要7c的破壞程度沒超過8級,一定能重新修複好。”
陳厄沉默地凝望着莊宴。
“就是可能會和原本的,稍微有點不太一樣。”
因為是修複的。
莊宴又說:“而且這張煙花畫得不是很好,等下次過生日,我重新送你一張更漂亮的。”
陳厄蹙着眉,讓莊宴過來。莊宴只是從椅子上站起來,稍微走近一點,就被Alpha抱在懷裏。
“小宴,”他生澀極了,“先別說話。”
陳厄最擅長把情緒和渴望全都壓抑回去,仿佛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就算上次受了傷,也是獨自忍耐,一個人慢慢地修養。
很少像現在一樣,幾乎掩飾不住對莊宴體溫和安撫的需求。
莊宴聲音悶悶的,從他懷裏傳出來。
“可是我想說。”
陳厄放開莊宴,眉心微蹙,但還是揉揉他的頭發。
“那我聽着。”
“你标記我好不好?”
陳厄喉結微微提起,聽到莊宴繼續——
“不然,你是不是經常覺得,我沒那麽喜歡你。”
Alpha指尖刺了一下,被戳痛了似的煎熬。
莊宴有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純粹青澀。在夜幕和燈光的交織下,眼尾泛着薄紅。他也許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但并不确切地明白,這會有什麽後果。
直到被環着腰扔到床上,酒精氣息傾覆下來。完全來不及掙紮,手腕也被按住。
他已經有段時間,沒見到陳厄露出這種沉默兇狠的模樣。床上的布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莊宴咬着下唇,喘不過氣地別開臉。
天幕上卷雲舒展,露出半輪柔和素白的月亮。